作者:七月新番
加上桓谭素来轻狂,一路上当着扬雄棺椁的面,亦是嬉笑怒骂,不见悲伤,与整日泪眼汪汪的王隆全然相反。
若非知道他确实是扬雄一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师兄弟三人真想将桓谭从剑阁上扔下去!
直到进入平原地区,抵达就都郡(广汉郡),桓谭的面色才渐渐凝重起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怎样一番景象?
“益州疲弊啊!”
……
广汉之地,为益州衿领,北部山川襟带,形势险阻,但在进入腹地后,便豁然开朗,绵水两岸农田美宅无数,本应该是天府一般的富足之地。
可第五伦等人看到的情形,却与传言中蜀地殷富全然相反。
在梓潼、绵竹等城中时还好,虽然有些冷清,然街上人来人往,亦尚称得上热闹,可一旦出了城池,马行路上,孤鸟掠空,分外萧索。
有几天,他们连行七八里路,宽敞的官道上竟不见半个行人,唯见乱草丛生于田野上,远树瑟瑟于冬风中。时而路遇小乡里聚,过去一看,只见里门外空空荡荡的,偏耳倾听,不闻鸡犬之声。
“老丈,此处人都去了何处?”他们问还留在里中的瘸腿大爷。
那老蜀人白了众人一眼,他们现在对外来者深恶痛绝:“还能去哪,逃荒去了。”
连王隆这没种过五谷的都觉出不对劲来:“蜀中本该是人间乐土,现如今却如此稀冷!”
“还不是五威将率惹的祸。”桓谭幽幽说道:“蜀地虽没有大的变乱,但本朝与句町的战事,已持续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新朝建立,五威将率奉王莽之命遍行天下,直达四夷,也去到了位于益州牂牁郡南边的句町国,贬王为侯。
之后,牂牁大尹又以句町心怀不满为由,效仿严尤杀高句丽侯,将句町王诱杀。
这次斩首行动,却导致注重血亲复仇的句町人愤慨不已,杀牛以血涂于铜鼓之上,全民举兵,与新朝为敌。
战争一打多年,牂牁大尹都被杀了,而王莽从天凤三年,便改派大军从益州北部南下平乱,结果却两战两负,二十万大军遭瘟疫死亡十之六七,他们当中大多数就是益州本地人。
再者,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隔着艰难的蜀道,需要的粮饷无法从后方长途运去,只好向当地郡县摊派征收。
第五伦也道:“我听纳言士耿伯山言,最初对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赋,赋敛民财百取其五,实则小吏贪婪,竟追加到十取五。一征句町失败后,二征之际,更始将军廉丹竟又搞了一次訾税,十取其四。”
两年下来,将百姓十分之九的财产搜刮,多疯狂的事啊。哪怕蜀地再富庶,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于是就有了今日益州疲敝的景象,真是危急存亡之冬啊!
“前任就都大尹冯常力谏天子罢兵,被调到长沙去了,新来的大尹奉命为三征句町做准备,还在征徭役。”
桓谭说到这,摇摇头,又看向第五伦:“伯鱼,等给子云归葬完毕,你就要回常安,去加入猪突豨勇了。不管陛下让你做什么官,汝之主帅,便是更始将军廉丹啊,怕么?”
遇上这种猪一样的统帅,当然是怕的。廉丹打不下句町也就罢了,还能将隔壁两个郡的蛮夷也一起逼反,让南中一片糜烂,也是个人才。
王莽居然不惩处他,反而官复原职,放心将北征军也交给这厮,真是神奇。
可没办法啊,人生在世,若想成大事,还能一点风险不冒么?第五伦只能硬着头皮,宽慰自己和忧心忡忡的王隆、侯芭道:“北方至少有一点比南方好,瘟疫较少。”
桓谭冷笑:“哼,只望你到了边塞,还能守着初心,勿要像南征之师一般虐民,只会残杀无辜冒功!”
……
经过月余跋涉,十一月中旬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导江郡(蜀郡)郫县。
万幸,王莽好歹没将这县名改了,否则第五伦就不会如此惊喜:“郫县豆瓣,我吃过!”
这就是扬雄的故乡,听侯芭提及夫子的家世,乃是春秋之际晋国大夫南迁,到了楚汉之争的时候,扬氏逆江上行,住在巴州。扬雄五世祖官至庐江太守,汉元鼎年间,躲避仇人又逆江上行,抵达成都附近的郫县。
此处正是蜀王杜宇、鳖灵之都,古蜀国的兴起之地,难怪扬雄对古蜀如此抬爱。
“夫子是真的喜爱家乡啊。”
王隆道:“年轻时就以《绵竹赋》、《成都城四隅铭》、《蜀都赋》名动蜀中。”
“所以才对归来念念不忘。”第五伦放目四顾,更加理解扬雄了。
他和后世的李白一样,在巴山蜀水间成长,作为当地的英杰,年轻时一心出蜀,想离开这片平原,去更大的舞台施展才华,兼济天下。
可常安对他是冷冰冰的,长期的困守小官之职,满肚的学问就像雍塞的河流,悲哀地找寻突破口;满腔的失意如秋夜里清冷的月光,挥之不去。常安还夺走了他的两个爱子,让扬雄孑然一身,连自己都救不了,又何谈兼济苍生?
还是回来好啊,既然常安以冷酷面孔对待你,倒不如回到温暖的故乡,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确实是个能让人放下一切,舒服躺下的地方。
唯一的遗憾是,扬雄因为太过高寿,他昔日的朋友几乎都死光了。加上扬氏五代单传,蜀中竟无一个亲戚。
只有一生知己桓谭替扬雄卜龟甲选位置,以及三个弟子为他扶棺送葬。
第二天就是定好的日子,王隆再度一掷千金,打点好了必须的器物,众人服缌麻丧服,第五伦为首高举着灵幡,侯芭抬着灵位,吹吹打打朝扬家墓葬行去。
时值冬日,但郫县近郊却不似北方那般万物寂寥,反而绿意盎然,想必到了开春后,扬雄坟头左近,定是清风徐徐,满山芬芳。
旁边就是他的父母、妻儿之墓,其中就有扬乌。
扬乌是有名的神童,小小年纪就能帮助扬雄创作那部第五伦看着都头疼的《太玄》,九岁而丧,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五伦过去替扬乌的墓碑摘去了枯草,拂去黄土,只轻轻叮嘱他:“照顾好你父亲。”
扬雄的棺椁慢慢放入坑中,随着土一点点被填进去,他终于落入故土怀抱。
连同王隆在内,三人倒是没哭太伤心,这一路走来,早就想通透彻了,眼泪几已流尽。
当地也对扬雄的归葬没有太大反应,只有郫县宰得知是本地大夫归葬,陪着来看了几眼。
就在葬礼即将结束之际,远处却来了几乘车马,有一位身披麻衣,头戴高冠的人跳下车,跌跌撞撞地往墓地过来,一边走一边嚎嚎大哭。
“呜呼子云,不幸衰亡!”
等到他近时,更是一头拜在扬雄墓碑前,捶胸道:“从此天下,更无蜀都之赋,亦无绵竹之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蜀失赤子,吾失名士,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祭毕,他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比起已经看淡的桓谭,以及不太哭得出来的三个弟子都要伤心。
第五伦有些惊讶,看着这个年近四旬的不速之客:“这是夫子的朋友?”
侯芭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还是桓谭绕到正面,瞅了还在痛哭的此人几眼,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后恍然大悟,回来后告诉第五伦:“此乃导江卒正,公孙述!”
……
第74章 公孙述
卒正、连率、大尹,都是新朝郡一级官员的称谓,与汉时太守同义,但第五伦至今没搞懂三者之间的区别。
本以为是不同爵位的称呼,但公孙述并无侯、伯身份,却也称卒正,真是奇了怪哉,也不知道王莽是怎么规定的。
这位公孙述字子阳,乃是茂陵人士,和老熟人马援、万脩同郡,他刚来就跟第五伦等人认了老乡,相比于蜀音,一口关中话听着倒是亲切。
朝扬雄墓冢三拜后,公孙述哀叹道:“吾入蜀为官后,时常听人传颂子云辞赋,颇为喜爱。子云命世之才也,惜哉未能得大用而身殒于京师。”
“何必久留常安呢?倒不如早些回归故里,吾一定聘他为本郡祭酒、三老,以厚禄奉养!”
公孙述回过头,看准举着丧幡的第五伦,直接握住了他的手,一副领导下问的神态,悲戚地说道:“汝等勿要悲戚,昔时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子云魂魄亦当常存蜀中,为本地士子师法!”
言罢还让人赠缚百匹,作为他给扬雄的丧钱。
这是极重的礼物了,加上此番话,将侯芭、王隆都感动得稀里哗啦,只觉得公孙述是一位礼贤下士的好郡君。
连第五伦也对公孙述颇有好感,毕竟扬雄一生冷遇,能碰上一个欣赏他的人不容易,既然导江卒正态度如此,就不必担忧老师身后事了。
众人要在墓前搭建棚屋住上几日,过完七七四十九天丧期才能离开,因为路上走了太久,时间也就是后日了。
公孙述遂邀约他们办完丧事后,在郫县中共食,再慢慢叙话。
第五伦等人本想婉拒,倒是桓谭虽对公孙述言行不以为然,但当他盛情邀约时,却眼前一亮,替第五伦一口答应下来。
“这月余时间,陪着三位孝徒素食藿羹,老夫都瘦了,公孙卒正,你那宴席,可得办得丰盛些!”
……
三日后丧事基本结束,尽管第五伦等人仍穿着素服,却可以去别人府中赴会,只是酒肉仍得戒忌。
“这位公孙子阳,好大的排场。”
才到郫县县寺,桓谭便噗的一笑,发出此言。
第五伦一看,确实,如果说前天公孙述是在听闻扬雄归葬的消息,从他的治所临邛城匆匆赶来的话,那今日,却是将一整套郡二千石的仪仗都拉来了。
但见县寺门前,四名步卒开道,斧车前驱,鼓吹车壮声威,门下五吏导从,四名骑吏扈卫。除此之外,又有童骑及兵卒从行,真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加起来足有百人之众。
与外面的排场全然相反的,公孙述将这小宴办得极其朴素低调,尽管各式礼器摆放整齐一丝不苟,可放到众人案上的食物,不过是简单粟饭和当地自制的豆瓣酱,可惜没有辣椒佐色,黑乎乎的。
公孙述今日也穿着一身素白,举盏以汤水代酒道:“礼云,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焉。吾知诸位还要为子云公服丧,居食有忌讳之处,虽然已过去数日,但吾心依然哀痛,便同诸位一起素食!”
“多谢公孙卒正!”
末了,公孙述又捋须为众人感到遗憾:“蜀中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民食稻鱼,无凶年忧。其山林泽鱼,园囿瓜果,四节代熟,靡不有焉。”
“而此地美食也有不少,就像子云公《蜀都赋》中所言……”
公孙述闭上眼,竟将里面的一段完整背诵了出来:“甘甜之和,芍药之羹。籴米肥猪,独竹孤鸧。”
王隆颇受感动,接着道:“炮鸮被纰之胎,山麇髓脑,水游之腴,蜂豚应鴈……”
侯芭亦接上了下一句:“山鹤既交,春羔秋鼠,脍鮻龟肴,秔田孺鷩。”
然后二人看向第五伦,这是接龙来了?
好在那赋第五伦这些天行走于蜀地,为了对此地加深了解,确实读过好几遍,沉吟片刻后道:“形不及劳,五肉七菜,朦厌腥臊,可以练神、养血者,莫不毕陈。”
或许是被这些文字触及心灵,王隆竟又涕泪满面,用衣襟擦拭着道:“夫子是好滋味之人,我初读此赋,便一直馋着蜀地食物,此番南下却没有口福,惜哉。”
谁不是呢?第五伦也摇头叹息,他已经一个月没吃肉了。
公孙述却道:“哪怕是仲尼弟子为圣人服丧,也不过三年,长留蜀地,不就能尝到了?”
第五伦听出来了,公孙卒正这是有意延揽他们几人啊,顿时一乐。不就是辞让么,他太熟了。
但不等公孙述再来一番发自肺腑的爱才之辞,桓谭这家伙却不满地拍着案几道:“卒正,小儿辈素食也就罢了,难道老夫也吃此物?”
桓谭素来轻狂,说话也不管场合,席间一时间有些尴尬,公孙述拍了拍手掌,让人将说好的美食送上来。
食物乃是烤鸡烹鸭之物,桓君山用筷著夹了一块,当着众人饥饿的目光入口慢慢咀嚼,初尝便直道:“好甜!”
公孙述道:“蜀人素好滋味,以为豚鸡骛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如此才风味绝佳,外郡人却不一定吃得惯。”
这倒是让第五伦颇为惊奇,原来四川在遇到辣椒前,古时是嗜甜的啊?所有菜都要放糖,甜党狂喜!
放的也不是关中常见的饴糖,而是蜀地南方的甘蔗榨汁直接当调料加。
桓谭倒是不挑,吃得很是开心,一时间,香气顿时弥漫堂上,第五伦等人嚼着嘴里干巴巴的豆瓣下饭,却得看着桓谭在那毫无廉耻地大快朵颐。
这月余时间里,他们对桓谭的放浪形骸习以为常,反而是公孙述有些看不惯,隐晦地说道:“素闻君山大夫与子云公相善,如今他尸骨才刚刚安葬,君山倒是好胃口。”
桓谭吮着满是油的手,大笑起来:“有劳公孙卒正顾虑了,难道要我以头抢地,终日以泪洗面死去活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