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68章

作者:七月新番

好在王隆家是狗大户,虽然出谋划策不行,但对自己人出手极其大方阔绰,早就拍着胸脯保证,送扬雄归葬之事的耗费,他全包了!

第五伦换下太久没睡的王隆,再度回到灵堂,今日是守灵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能出殡南下蜀中。吊唁的人该来都来过了,今日至少不用不断哭踊让脚尖剧痛。

堂上陈设帷幕,用干肉、肉酱、甜酒祭奠扬雄,祭品置放在棺椁东面。西阶上的屋檐下则是缁幅,和后世素白不同,竟是黑红相间联结起来。

朝着扬雄灵柩再拜,第五伦轻声道:“是抛弃一些初衷,不断向上攀爬,求得权势以自保。”

“还是默然留在原地,守着‘清静’,被人践踏在头顶,朝不保夕。”

“夫子,还记得你曾问我,国师和你的两条路,我会怎么选么?”

……

第五伦曾设身处地,将自己放在王莽的角度上看待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这是一个华夏至上主义者。”

“更是一个偏执狂。”

“规划好的事一定要做到,也不管现实不现实,他甚至会欺骗自己:之所以未能得天下太平,是因为这件事我还没完成,只要做完它,一切就恢复如初。”

从十年前开始,王莽的改制环环相扣:恢复三雍,王田私属,规划井田,货币改革,五均六筦,征平四夷……最终的目标,是达到完美的太平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复古外表下,是要在文治武功上超越汉家,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子,是孔子五百年后一出圣人的勃勃野心!

但问题在于,他太急,也不管上一件事成不成功,时间一到,下一件事就要立刻上马,于是政愈多而世愈乱,便有了今日光景。

在第五伦看来,讨伐匈奴这件事上,王莽其实也很为难,内外交困的形势摆在那,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真心想与匈奴开战。

毕竟,这是在对方想要讲和的情况下,忽然将匈奴使者立为单于,悍然开战啊。好比某国大使来访,你却直接将其扣留,宣布替邻国另立中央,除了王莽还真没几个人干得出来。

十年前,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人开拔前线,最终却无果而终连塞都没出,教训还在眼前。于是这次,除了大司空王邑等少数人主战外,大多数臣子即便不敢反对,也保持了缄默,至于中层、底层的声音,更是彻底缺失。

第五伦便有了思索:“若我是王莽,一意孤行做下此事,肯定希望听到一些颂扬之音,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吧。”

所以王莽才会听了陈崇之言,勒令扬雄作赋。

他想要的不是赋,而是除却亲信佞臣之外,支持与赞许的声音。

杨雄致死都没交出作品,若是此时有人主动请缨出战,还是一位在民间颇为名望的年轻士子,王莽是会高兴还是生气?

于是,第五伦决定赌一把。

类似的事是有先例的,数年前,北方缘边大饥,人相食,而大军还驻扎在边塞,朝中大夫奉命巡视后,还言道:“军士久屯塞苦,边郡无以相赡。今单于新和,宜因是罢兵。”

在满朝都希望休战的情况下,有一位校尉韩威却反其道而行,上书王莽说:“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

这当然是大话,但王莽却壮其豪言,提拔韩威做了将军。

同样的事,韩威做得,第五伦做不得?

恰巧,第五伦在故乡的发展也已陷入瓶颈,宗族已经整合,产业也布置下去了,人心已经归附,粮食在一点点积蓄,但最重要练兵之事迟迟没有眉目。

在京畿周边带着家中子弟练兵,当皇帝和五威司命眼瞎?备盗贼也不需要组织上千人规模吧。

他过去都是以退为进,遇事不决辞个官,可这次却不能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进一步。

第五伦不求如韩威一般,得将军之位,哪怕当一个小小军候,统领两百人他也接受。

若是能混出头,便能掌握一支武装。

若是混不出头,那也没事。

毕竟,在缘边大饥、民心不附、兵无斗志、赏罚不公,甚至连钱粮都得搜刮民间的情况下,拿头去跟匈奴打仗?这次出征,多半也是做个样子,赶到边塞屯戍苦守而已。

“两百年前,陈胜吴广举旗大泽乡,汉高刘邦斩蛇芒砀山,最初是以多少人起事?他们的身份地位,不过甿隶之徒,小小屯长、亭长,比我现在高?”

只要给第五伦一个机会,他就会在合适的时候,还王莽、陈崇一个戍卒叫,函谷举!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TMD惊喜!

“夫子,这就是我选择的路。”

第五伦凝视扬雄灵柩,心中暗暗发誓。

这一年见闻让他看清,新朝已经是腐朽到骨子里的破船,指不定哪天就沉。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就算侥幸躲过了政治倾轧,站到了旗杆尖,若是绑得太紧,最终不过是和它一起倾覆,故刘歆之路,第五伦不取。

可什么也不做,隐于山林做隐士,或者像扬雄这般躲在市井求清静也不行,时代车轮滚滚而过,谁也别想置身事外,故扬雄之道,第五伦也不会重复。

“若想为你复仇,若想改天换地,只靠《法言》《太玄》,能行么?”

“传承它们,是侯芭、王隆的事,而我,会用陈崇听得懂的语言,来与他对话!”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声高呼。

“奉天子之命,掌乐大夫桓谭,前来吊唁故大夫子云!”

……

按照礼制,国君派人来吊唁,要撤去灵堂帷幕,第五伦和王隆、侯芭等人七脚八手地张罗好,来到寝门外迎接,果见桓谭一脸肃穆,向他们传达君命。

诏书的内容,乃是帝悯扬雄耆老久次,决定恢复扬雄“中散大夫”的职位,并派桓谭代皇帝吊唁,赐衣衾一袭,祠以中牢,丧钱十万。

三位弟子哭拜、叩首、哭踊,但第五伦却有些糊涂,王莽忽然来这么一出是几个意思?

等起身看向桓谭时,桓谭也莫名其妙地看着第五伦。

第五伦一下子明白了。

这大概是桓谭也在设法保全扬雄及三个弟子的周全,上书王莽换来的结果吧?也不知桓谭是如何说的,天子派人吊唁,基本意味着之前的事不予追究。

但王莽不追究扬雄,第五伦还要追究王莽呢!

总而言之,这是桓谭没和第五伦沟通的情况下,二人各自努力,结果两事相冲,算是多做了点无用功。

顺便也打乱了第五伦上书参军,尽快掌握点兵权的愿望。

却听桓谭换了一张帛,念道:“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

“予知第五伦报国心切,然师道为重,允汝先扶师柩归葬蜀中,地皇元年正月方赴戎事不迟。”

第五伦没明白,还是桓谭进屋再拜扬雄后,低声道:“陛下见到上书后,甚慰,传示宫中,甚至还送了一份去五威司命府。但仍是想让你全弟子之孝,速去速回,两件事都不要耽误。”

见第五伦仍面色诧异,桓谭叹息道:“觉得奇怪么?”

第五伦点头,是挺怪的,这就是王莽的行事风格么?

桓谭感慨道:“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伯鱼,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某些事上,他确实是个‘好人’。”

杀子杀孙,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的好人?第五伦不置可否,只觉得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垂首道:“听起来,桓大夫十分了解当今天子。”

“那是自然。”桓谭怅然若失:“毕竟我历经成、哀之世,知道汉末季世之沉沦,又见证他如何以圣人之姿,跻身皇帝之位。”

桓谭其实也满肚子疑问,想要好好问问第五伦,为何无缘无故要参军,入那北征深坑呢?但不着急,接下来两个月,他有的是时候好好和此子相处,尽管他们一直不太对付。

“这一趟入蜀,我与汝等同去。”

桓谭也不问第五伦愿意不愿意,就拍着他的肩膀,大言不惭道:

“莫要客气,子云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

……

第73章 今益州疲弊

从汉中去往蜀地,素来是艰难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县(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两山紧密相连,东临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绵亘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劈;南面则山峰林立,几乎没有道路,只能在山上凿孔,修栈道越山岭而过。

这条路被称之为“石牛道”。

时值隆冬,送扬雄棺椁归葬故乡的小小队伍行在石牛道上,擅长御技的侯芭不放心别人,亲自驾驶。有些地方太过狭窄险要,甚至要将棺椁抬下,扛着慢慢过去。

而在途中休憩的时候,三人也会说起老师与这片土地的关联。

相传战国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险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开道引之,秦军随而灭蜀,是为“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这些事,都记在夫子年轻时所作《蜀王本纪》中了。”

王隆唯独对书名感到不解:“按照太史公书的体例,当为蜀王列传,何以为本纪?”

第五伦插话道:“据夫子所言,从望帝杜宇开始,直到开明氏下五代人,皆称帝,不附于商周,而独立为一邦,故称之为本纪。”

不想旁边桓谭却噗呲一笑:“真是这缘由?在我看来,蜀小国也,哪怕僭越为帝,亦无资格称本纪,我猜,多半是子云偏爱故乡人物古国吧。”

这是大实话,亦是桓谭的作风,直言直语,常成为旅途中的话题终结者。王隆等人不想诽谤先师,都停下不言。

倒是第五伦看着左右险峻暗想:“若是夫子还在,我吟诵几段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不知他会作何评价。”

至于为何是几段,因为他早就不记得全篇了,但说起来,李白也是蜀人啊,这片土地确实盛产文人墨客。

而在古蜀国灭亡后的史事,扬雄留给第五伦的《益州牧箴(zhēn)》中亦有提及。

“秦作无道,三方溃叛。义兵征暴,遂国于汉。拓开疆宇,恢梁之野,列为十二,光羡虞夏……”

第五伦对刘邦王于巴蜀汉中,以此为基业北上收取三秦那段尤其感兴趣。

他捧着特地带来的州箴和简易的地图,对照上面的道路,发现扬雄在描绘家乡险要山川时最为细致,比雍州箴准确多了。

但第五伦仍要不断加以修改添补,扬雄留下的,好比是一副精确度很差的中国地图,看个天下大概形势还行,但谁会捧着它去导航找路呢?

在葭萌县的亭舍歇息时,桓谭看到第五伦一路上苦心记录,便不声不响悄咪咪过来看了一眼,笑而不言,又忽然大声吓唬他道:“好个第五伯鱼,记录图籍山川塞扼,意欲何为?”

第五伦翻了白眼,只道:“我想要为十二州箴作为补注。”

这理由很苍白,他就不是做学术的料啊,桓谭只哈哈一笑:“真的么?吾不信。”

听,就是这种语气!第五伦真是讨厌死这厮了!

路途中条件有限,他们经常要挤在通铺上睡,抬头不见低头见,半个月相处下来,第五伦发现自己和桓谭是丝毫处不来。

第五伦自穿越后就经常渴睡,为了赶路早日让扬雄归葬,不得不起早贪黑,夜里好容易沉沉睡下,却忽然被人推醒!

“伯鱼,伯鱼!”

第五伦还以为是来了盗贼之类,连忙拿着枕头下的剑就起身,却发现是桓谭穿戴整齐,笑着邀请他出去……夜观天象?

“今夜星空灿烂,实是难得。”

第五伦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骂娘,将剑一扔,倒头就睡,再不搭理桓谭。

原本离开常安时,第五伦还想聊聊扬雄与桓谭钻研的浑天说,或者深入探讨一下形神烛火之论,如今却一点心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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