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于是冯衍立刻派遣行人南下牂牁,代表大鸿胪府处置同句町的关系,又草拟了一份奏疏,名为《上书谏伐句町》,火速送往洛阳。
若皇帝依然稳如老狗,对句町的羞辱一笑而过,那自己就是支持他的良臣。
若皇帝一时糊涂,动了火气,那这份奏疏,将是浇灭皇帝怒意的凉药!
横竖不亏!
深冬之际,西南夷署已完备,冯衍遂东至江州,准备与南征大军汇合,恰逢此事,第五伦的诏令也抵达马援幕府,果然是勒令西军不得轻启战端,与句町交战。
同时,第五伦又赐了马援、冯衍一篇文章……
正是《庄子》中的:《河伯与海若》。
《河伯与海若》乃是名篇,其文曰:“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马援顿时明白了:“陛下之意是,句町域外小邦,譬如河伯,未见海时,不知天高地厚。”
冯衍颔首:“正如文中所言: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句町僻居一隅,也没见识过魏灭诸国的大场面,自然不懂,魏军和新军不可同日而语。”
二人阅罢,再看第五伦在这文章末尾添的两句话:
“河伯无知,出轻诓之语,北海一笑了之,不必动怒,且任其自流。”
“然江河万古流,百川终入海!十年后,河伯临海,始将旋其面目,望洋而叹!”
第五伦不急于一时,却又轻描淡写地给句町预定了结局:既然“开拓南方”的计划已定,那或迟或早,句町都会成为绊脚的礁石。而十余年后,无情的“海水”会淹到牂牁,不管句町愿不愿意,终将像东瓯、闽越、山越等部族一样,融入华夏大家庭中……
作为筹划大鸿胪府诸署的人,冯衍对第五伦的话,更有了深远的猜测:
“或许陛下指的,不止句町国,天下有道,守在四夷,这西戎东夷北狄南蛮诸邦,皆若江河溪流,而其归途,终将是中国之浩瀚大海!?”
于是西军幕府迅速做出调整:牂牁郡的阿云偏将,暂不必强过句町地界,袭击岭南。阿云部万余人,改从且兰城往东,配合西军主力,进攻武陵郡,进而包抄长沙的冯异!
此时已是武德十四年(公元38年)初春,与武陵之役一同开始的,还有长江上的濡须口之战。
邓禹倾力打造的濡须坞要塞,遭到小耿轰击,打响了渡江战役的第一炮!
番外5 入海(上)
武德十三年(公元37年)冬,长江上的濡须口之战尚未打响,身处琅琊郡的张宗便率先收到皇帝诏令。
“制诏征东将军宗:南征将举,明岁正月,将军御青徐舟师出琅琊,自海上直捣会稽。”
张宗伏身受诏,抬起头时,满是胡须的脸上喜形于色,毕竟这一天,他已足足等了十年!
张宗虽不属于魏郡、五陵嫡系,可早在河东就投靠第五伦,刚出场就掰签请命,横渡黄河,截击绿林王常,身中数创不退,一时名声大噪。但他的军旅生涯,却在前期的高光后,很快变得迟滞难进。
上一次张宗参与的大战,还是武德三年(公元27年)冬的淮北之役。自此之后,张宗就远离前线,被第五伦安排镇守青州,主要任务是剿灭“海贼”。
青徐海贼问题,得追溯到王莽时期,须知天下率先反莽的人,并非绿林,亦不是赤眉,而是一个女人:琅琊郡海曲县的吕母,她最初目的,不过是为遭新吏所杀的儿子报仇。
但这场举事却成了气候,吕母颇为聪明,选择青徐沿海岛屿作为据点,新朝大军镇压,就跑回海岛上开荒种地,下海捕鱼。一旦朝廷军队撤退,他们就重新拿起武器,袭扰沿岸郡县,其行踪飘忽不定,让新莽疲于应付,队伍也发展到万余人。
只可惜吕母死得早,其部属四分五裂,或投赤眉,或被齐王张步招安,剩下的渐渐沦为纯粹的海寇,哪怕北方大定,也依然为祸沿海。
别看张宗是一员武将,治理地方也有一套,其为政好严猛,敢杀伐,他整顿戍务,沙汰郡兵,把与海寇有勾结的地方豪右杀一儆百,除掉内鬼。又设方略,明购赏,海寇们胆敢上岸,常遭魏军所败,相捕斩者数千人,一时间青、徐震栗,海寇只能缩回海岛。
张宗又募青徐本地人造船训练,得到一支规模不大的海上舟师,出琅琊、北海,对贼巢岛屿发动一次次袭击。
聪明点的海寇明白,时代变了,皆言:“这天下海贼的祖师,不就是第五氏的祖宗,田横么?吾等与之相较,实乃持布鼓过雷门!”
于是海寇皆悉破散,纷纷请降,甚至有表明自己是田横后学,想和第五伦攀关系的,竟尊田横曰“海贼王”以祭祀。
不过这些海贼未能得到宽赦,都抓去给舟师摇桨橹了。
清剿完海寇,张宗觉得青徐已定,第五伦是时候将自己调去南方,参与伐蜀灭吴的大战了罢?岂料第五伦听说张宗治沿海的事迹后,十分赞赏,又给了他一项新差事:
“设幕府于琅琊港,多募青徐海民,练舟士,造海船,以备他日大用……”
“大用?莫非是陛下想东讨三韩,还有去寻那东海中的‘倭国’?”
张宗在青州时,第五皇帝便对齐地进行改制,重新将盐铁收归国有,甚至不允许商人多购地产,比王莽还严苛。但同时又松开了对渔业、皮毛行当的限制与税收,逼着齐贾们纷纷下海,或捕大鱼贩于燕齐之市,或去乐浪同东夷诸国打交道,开拓皮毛贸易路线,以满足洛阳、长安越来越大的皮货需求。
第五伦更对海中传说中的倭国感兴趣,鼓励齐人深入波涛汹涌的东海探索——当然,大多是有去无回,船毁人亡。
“陛下年纪轻轻,怎就学秦皇汉武,寻觅海外仙人了?”张宗听说第五伦广畜炼丹方士于终南山,又对大海感兴趣,遂误会了皇帝的意图。
张宗心中没抱怨那是假的,但皇帝有令,也只好勉力执行。
琅琊郡虽然以琅琊为名,但在汉朝,郡府早已迁往内陆,这儿只剩下一个万户大县。汉宣帝本始四年夏天的“壬寅地震”,又将城郭摧毁大半,死者近万。加上新莽时海寇袭扰,更多人口离开琅琊。
于是,当张宗在此设征东将军幕府时,见到的,是一片衰败的景象,冷冷清清的港口,海上飘着三五条小渔船,特产除了木头,就是石头和咸鱼干。
直到登上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琅琊台,张宗才发现此地的壮美:这是一座巍峨行宫,道路虽然破裂甚多,但仍宽达四丈,直上百丈之处,号曰“云梯”。云梯两边山坡上乔木、灌木等植被遍布,攀爬过程中猛一回头,就能望见港内平静的泊位,以及港外汹涌的碧蓝东海。
登顶之际,又见摩崖之上,有古文篆书石刻,其文曰:“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自然就是秦始皇帝的遗文,据本地县令告诉张宗,这琅琊台,汉武帝也来过三次,随行者千骑万乘,登琅琊台观沧海,祭祀蓬莱仙人,何其繁盛。
“不过真要追溯,还得从五百年前,越王勾践定都琅琊说起……”
且慢,张宗虽然学问不算精进,却也知道,越国远在大江以南的会稽郡,距离琅琊何止千里,岂会越过吴地江淮,来此定都?
然而后经查实本郡文献,才发现那县令所言非虚,原来勾践既灭吴,欲霸中国,遂徙都琅邪,立观台于山上。而且走的还是海路!越人本就擅长水战,以船为车,以楫为马,三江五湖去得,沿海也横行无阻,据说勾践正是以“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的舟师,北上两千里,占领此地。
等张宗驻军琅琊后,征募的船卒水手在做泅水训练时,还在水下数丈的海底,发现了历史久远的战船残骸,他们捞上来一些金饼鼎簋,除去铜锈后,甚至能看清奇怪的鸟虫文字。
出于好奇,张宗令本郡精通古文经的老儒来考据,结果令人瞠目:这些古物不属于越国,反而属于某位倒霉的“吴国大夫”……
张宗这才得知,在比越国定都琅琊更早的年头里,吴王夫差也欲北上争霸,也盯上了琅琊这地方,派遣吴国舟师从海上攻齐,只可惜被齐军所败——那会还是姜姓齐国呢!这些海中遗骸,大概就是海战时沉下去的。
这两件事,给了张宗极大震撼,琅琊与江东,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岂料通过大海,却早有交集。
他思索道:“陛下常言,古不如今,既然五百年前,吴越以区区舲舟戈船,竟能浮海二千里,北征琅琊。而如今吾等有楼船方舟,更有桓谭大夫所制‘司南’,为何就不能从琅琊,渡海袭击吴越呢?”
想到这,张宗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在琅琊练兵目的!皇帝陛下果然用意深远啊。
张宗甚至看到了自己有生之年,也成为“大”将军的希望。
“灭吴之战,吾等可建奇功!”
时至今日,在张宗打造下,海上舟师已渐有雏形,第五伦将琅琊数郡的盐铁税,都交给征东将军幕府使用,近万名青徐海民被征募入伍,沿岸的大木被砍伐殆尽,风干后锯成不同形制,用来制作船只的龙骨、甲板、桅杆。
五年时间里,张宗凑出了大小战船足足四百有余,诸如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的楼船,主要用于“战逐”;而小一些的艨冲则负责“冲突敌船”;而先登船则是“先向敌阵”。
张宗颇为自得,扬言说:“大魏海上舟师,不仅远超吴越之兵,亦已盛于汉时楼船之师!”
这里的“楼船”,指的是汉武帝时的楼船将军杨仆,他堪称大汉朝的“海军上将”,先后参与了灭闽越、南越的战争,走的都是水道。不过杨仆的最高光时刻,还是奉命渡海征伐卫氏朝鲜,据说当时杨仆从青州北海等港口出发,带着上万人,几百条船,横渡渤海,直扑半岛而去。
然而那却是一场灾难性的战争,因为大汉“海军”和“陆军”不和争功,视对方为仇寇,导致双方争相拖友军后腿,杨仆竟然大败,战争拖延经年,打得十分难看。
但这也是张宗唯一能参考的近世战例,为免重蹈杨仆覆辙,他对训练抓得很紧,海上舟师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大会练,出港抵达北面百里外的“田横岛”,分为两队演习对战。
同时,又屡屡派出船队,勘探去往南方的沿岸航线,汉武帝时多达十次的海上巡狩活动,本就留下了宝贵的航海经验,在青徐扬州代代相传,经过数年间密集的探索,基本摸清了琅琊到长江口沿海的水文条件。
武德十四年(公元38年)初春,张宗已受诏令,万事俱备,海上舟师遂离开了琅琊,分为十队,扬帆南航!
张宗的旗舰名为“琅琊台”,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然而风帆未悬,因为这季节,已有轻微的南风,船队靠的是舱内船工摇橹,外加洋流推动而行。
也是靠着第五伦鼓励青州海民频繁出海,同时派人勘察沿海情况,中原人才搞清楚,虽然肉眼是很难看出来,但海水像陆地上的河流那样,长年累月沿着比较固定的路线流动,这就是“洋流”。
而出琅琊后,正好有一条“黄海沿岸流”,终年向南流动,让舟师能够缓缓向南——现在黄海从未经过黄河水注入,还清澈碧蓝。
船队在领航船引领下,避开险恶的暗礁,却也不敢离开这条海流,深入大洋,哪怕有罗盘导航,剧烈的海风常常会将船队吹散。最好保持着能远远望见海岸线的距离,第五伦让人在徐、扬两州沿海修筑烽燧,作为灯塔,但船队仍不敢在夜间航行,遇上气候不好时,也只能靠岸躲避。
好在海船速度比陆上行军快数倍,第一日泊于琅琊郡海曲县(今山东日照),次日泊于赣榆县,第三日便出了琅琊地界,前方出现了一片山海连绵的奇观,这是一座孤立海中的大岛,名曰“郁州山”(江苏连云港)。
数不清的海鸟盘旋于岛上,偶尔见到的沙滩上,趴着肥硕的海豹,一座崭新的小渔港位于背风处,朝廷官吏与数百名戍卒海民驻守于此,负责为船队补充淡水。
在郁州山稍事休整后,船队再度出发,又行三日,越过淮河口,抵达临淮郡的海港:盐渎县(江苏盐城)。
顾名思义,盐渎县的主业便是海盐,不过张宗没看到浓烟滚滚的煮盐,反而遥见岸边一块块铺满白色颗粒的盐田,连绵成片……这也是魏皇令人开发的新工艺,据说能省费用数倍。这导致淮盐成本大减,原本只销于徐、扬,再往外就竞争不过青州盐,如今却能一路销到洛阳、长安去。
据说,这件事逼得齐地私盐贩子纷纷破产,也不得不效法同行,下海寻找新商机。
船队在此补充食物、淡水时,张宗竟从本地盐监口中,意外得知了长江上的战况。
“本月初,车骑大将军已破濡须坞,将军竟不知?”
“何其速也!”
张宗大惊,第五伦的诏令里讲过作战计划:一月份,耿伯昭先从巢湖出兵,击破濡须口,淮南水师与吴国舟师对峙于长江上,张宗则乘机一路南下,越过长江口,奔袭会稽句章港。二月份,张宗于句章登陆,扬、荆的二十万魏军也将一举渡江,打响灭亡刘秀的最后战役……
然而短短数日,小耿就提前完成了任务,而海上舟师还没摸到长江口。
盐监说,是因为皇帝派出神机旅,炮轰濡须坞,吴军不敌败退之故……
“原来如此,若我也能得火炮之利……”张宗心里不是滋味,他的舰队,船上竟未装备火炮。
因为第五伦认为,战斗并非海上舟师的主业,刘秀的水师集中在长江,张宗南下时,不太可能遭遇大敌。他们的主要目标,是直扑会稽句章港,登岸作战,深入吴会,配合车骑大将军的东路大军,堵截刘秀残部南逃——根据绣衣卫细作,以及江东内鬼的情报,自去年以来,刘秀屡屡将重臣调往会稽以南的东瓯、闽中,岭南就更不必说,似乎真有不敌时南迁之态。
张宗有些着急,匆匆在盐渎补充,打算扔下伤病后,立刻启程。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自此往南,再无补给点,他们必须在船上待整整六天!穿过长江、钱塘江两条巨大的江口,出现在敌人大后方!
然而就在船队起锚时,昨日上船拜谒的盐监又来了,满脸喜色,告诉张宗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大捷,大捷,刚得到广陵消息,说东路军,已横渡大江,攻入江东了!”
海上明明是风平浪静,张宗却差点在船头摔倒,说好的二月份才渡江呢?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是魏军常态,打不打,怎么打,什么时候打,抉择权在方面之将手中,不需要严格按照第五伦皇帝的时间表来。
这才一月中啊!小耿这家伙不讲武德,怎就先打过去了!算算时间,恐怕是拿下濡须口后,发现吴军无力抵抗,遂顺势冒险,谁料竟一举成功吧!
“开船,开船!”
张宗咬着牙,立刻勒令启航,同时宽慰自己:
“五万,听说刘秀穷兵黩武,广募百姓入伍后,江东吴军尚有此数。”
“就算是五万头猪,耿将军再厉害,也要抓三天三夜罢。”
“再者,江东水网交错,就算出动骑兵,也无法在三日之内,从江边杀到会稽。我海上舟师彻夜南下,当不至于错过此战,一无所得!”
番外6 入海(中)
丹徒,是大江入海口,江面宽阔达四十里,若无舟楫,北方再多军队,也只能在广陵望江兴叹,而不得渡。
再往东,就更仿若天限南北,过江犹如泛海。
但对海上舟师而言,眼前皆是坦途。
紧跟着先锋船队,征东将军张宗的座驾“琅琊台”号楼船在上下颠簸中冲破江潮,借助长江水的推力,越过入海口向南疾进,天黑之前,他们便看到了江东绵长的海岸线。
公元前后,浦东还淹在海里,岸边皆是草泽芦苇,鹤唳阵阵,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此处已属敌国,海上舟师不但失去了灯塔烽燧指引,连海岸地图也十分粗略,只能摸着黑往南航行,一夜之间,便触碰暗礁沉了好几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