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这就是马成想要的效果:战象并不需要与敌人接触,就能引起恐慌,在它们的冲锋面前,连魏军,也会因恐惧而望风披靡吧!
眼看摇头晃脑的象兵离敌人越来越近,即将进入弓弩射程范围,却见魏阵忽然分开,马成本以为他们想通过让出通道使大象通过,避免伤亡和崩溃,但很快从魏阵后,推出来一辆辆类似“武刚车”的东西,摆在前排……
马成只觉可笑,此物能挡骑兵,能拦得住巨象么?只需要象鼻一摆,就能将一辆重达数钧的武钢车甩到边上。
然而当魏军工兵将“战车”上的挡板卸下后,马成的面容却肃然起来!
那些“战车”上,载满了奇怪的筒状物,内里不知塞了何物,十余辆车瞄准了正阔步前行的大象,有魏兵持火把站于其后,随着一声鼓响,火把凑到车后……
最初是无声的烟气从车上冒出,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战场上所有人都惊掉了眼睛!
火光陡然乍现,伴随着嗖嗖声响,一根根“火箭”从厢车上飞速射出,划过地平线,势若雷霆之击!
这一幕让跟随战象前进的骆兵都齐齐止步,目瞪口呆,至于那些有幸经历过前夜长坂袭营的汉兵们,几乎齐声惊呼:“白日流星?”
不管是不是白日流星,一时间烟矢如雨,这批火箭隔着两百余步袭击了象阵,运气好的直接扎在大象耳朵、鼻子上,一时间鲜血淋漓。它们变得疯狂,开始原地打转,摇晃身体,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结果将驭手也甩了下来,活活踩死。
至于那些落地的火箭,也有部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虽然伤害不大,但足以惊吓象群。它们不再听驭手的话,将不断发射火箭的魏阵视为危途,不再一味向前迈步,反而四散开来,或斜斜朝河边跑去,或掉头就溜,朝紧随其后的汉兵、骆兵冲去……
一时间,交州兵大乱,只顾着逃避疯狂的象足践踏,伤亡惨重,哪还有心思去与魏军交战?
纵有二三头大象仍加速冲向魏兵,但失去同伴和步兵掩护后,他们在弩机、长矛下,也不过是待宰的猎物,很快轰然倒地,不讲武德的魏兵甚至抢着来割象鼻、象耳,想作为战利品。
不过短短半刻,被马成视为制胜法宝的象兵,居然就在第五伦的“雕虫小技”下败绩,成了一个笑话,马将军口中的槟榔顿时不香,只愣愣看着这一幕,一时难以接受。
汉军先前为战象激励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反倒是魏军在惊愕后,齐齐爆发除了欢呼!
“大魏有祝融火神相助!”
这话听在汉军老兵耳中很不是滋味,大汉火德,南方属火,他们在炎旗下战斗多年,却三番五次被敌军以“祝融神火”所败,这难道是天意么?
替第五伦坐镇中军的岑彭也暗暗叫绝,他倒是有信心,在没有火器的情况下也能遏制象阵,但皇帝也太能藏了,来自关中的中央军,究竟还有多少好东西未与地方边军分享?
岑彭遣人去恭贺第五伦,顺便问一问,这出奇制胜的“祝融车”怎么称呼。
稳坐中军的第五伦哈哈一笑:“去回复征南大将军,并非祝融,而是火器!此物名曰火厢车,方士所制火药为引,绑在箭上,数十支塞于桶中,再放置车上,靠一根总线点燃,同时迸发罢了。”
稳坐中军的第五伦哈哈一笑:“当然,亦可名‘神机箭’!”
虽然被岑彭及魏军将士视为“神器”,然而第五伦心里并不在意此物,不过是和前夜“一窝蜂”类似的“过渡火器”罢了,只因正好与象兵相克,才派上了用场,真让敌人熟悉了,也就那么回事。
“和对方象兵一样,外强中干,不足为倚。”
第五伦给岑彭透了底:“告诉征南大将军,今日京军所携火器虽众,然不论烟花、一窝蜂、火厢车者,皆是杀鸡小刀,可堪宰‘牛’者,唯一物而已!”
宰刘?还是牛?岑彭得到回报后,目光瞥向后方,是那些为牛车所拉,一直蒙着布小心防水防雨的笨重家伙么?
就在第五伦忙着和各部将军传话之际,在千里镜中观察汉军的郎官阴兴,再度急报:
“陛下!敌中军前进!”
……
不可否认,先是象兵、后是火厢车,两者轮番上阵,让战线上的士卒一惊一乍,哪怕是魏军这边,都因不熟悉火厢车进退,而乱了阵列。
汉军中军两万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忽然前进的,他们逼近了背当阳河而阵的岑彭部,尽管挨了几发火厢车,但撇除视觉效果,此物杀伤力也就那样,汉军并未崩溃,直上前与魏军混战在一起。
敌人做出总攻梭哈的架势,第五伦这边,遂调了万余人去协助岑彭……
而就在正中央战得热热闹闹时,在燃烧的秸秆烟雾遮蔽下,另有一支汉军,却于两刻前,从大本营悄然动身,从当阳县城以北的稀疏树林穿行,与早已等候于此的贾复汇合。
“陛下……”
贾复虽早得刘秀锦囊,奉命在此等待,但当汉皇本人一身戎装,出现在面前时,贾君文依然难以置信。
他在西蜀时,已经习惯了公孙述的自大实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为皇帝,本该坐镇中央,就算败了也能从容而退,但刘秀却想要亲自上阵厮杀?
象兵前驱导致的混乱,中军一举压上的豪赌,都只是刘秀为吸引第五伦预备队而做的部署,他很清楚,在全盘劣势的情况下,想要反败为胜,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贾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愿为朕前驱,奇锋震敌?”
刘秀谈笑依旧,他的手,越过当阳河两岸十余里距离,指向预备队尽情派出后,出现些许空隙的第五伦大本营。
那里至多还有万余人护卫,另有千余轻骑兵游弋,哪怕第五伦埋有伏兵,但只要有丹阳精兵和贾复,刘秀自信能以一敌二、敌三!
“朕欲亲将丹阳兵,直取敌首,只要逼迫魏五败退,危局可解!”
贾复怔怔地看着刘秀,为其威勇所折服。
胸中冷却许久的热血开始沸腾,什么公孙述、第五伦,都是怯懦鼠辈,这才是,他贾复寻找了一生的,豪杰英主啊!
“臣愿附陛下骥尾!”
贾复应诺,他被刘秀、冯异夸作是“折冲千里”,那刘秀这算什么?
贾君文抬起头,看着刘秀俊美无惧的须眉,心中想:“或可称之为……”
“气吞万里!”
第690章 “陨石”
从春秋到汉朝,江东人都以彪悍闻名:吴王越王相继称霸,南方徒卒一度吊打北方车兵,称霸东国百年;吴越虽亡,但遗民仍在,他们好用剑,轻死易发,秦末时八千江东子弟随项羽北上,巨鹿之战、彭城一役,也曾攻得身高马大的关中男儿毫无招架之力。
自汉以来,吴县、会稽地区渐染中原风尚,战斗力略有削弱,但江东有一处地方,却仍是武德充沛。
“丹阳之兵,甲于江东!”
刘秀入主东南前就曾听人称赞丹阳募兵,这是个年轻的郡,汉武帝时才划分出来,夹在豫章、吴会中间,幅员数千里。虽然濒临长江,但腹地大山众多,森林茂密,多有山越部落聚居。
丹阳汉民民风果劲,他们平日里披荆斩棘,半农半猎,不但要抵御山越的袭扰,还时不时因为赋税问题与官府对抗,因此乡党颇为团结,往往聚能成兵。加上丹阳富有铁、铜、锡矿,百姓能自行铸造甲、兵,这使得丹阳郡大规模械斗成了家常便饭,到了近年,汉民甚至能反过来抢掠山越,打得他们不敢出山,渐渐地,丹阳汉民团体,遂被官府称之为“宗贼”。
刘秀花了好些年,才将丹阳宗贼收服,他仿照战国魏武卒,一人当兵,全家免除赋税,甚至还能在平原分些房宅,有功者再送几名斩掉大脚趾的山越人为奴婢。丹阳尚穷,当兵俨然成了好出路,全郡不过十万户,竟有两万余人从军,其中最精锐的一万,更成了刘秀的直属部队,对他忠心耿耿。
世上难有两全之事,能打的部队,往往桀骜不驯,时至今日,能号令丹阳兵的,唯刘秀一人而已。其余诸将,哪怕冯异邓禹,丹阳宗帅们也不放在眼里,这也是刘秀不顾风险,亲将丹阳兵出击的重要原因。
奉第五伦之命,在当阳河上游守着土囊的五千魏兵,就看到这样一幕:从稀疏的林地中,钻出来数不清的敌人。他们头上皆裹青巾,与树叶颜色相近,以至于驻守此地的卫尉第七彪竟未能及早发现,等魏军结阵时,丹阳兵已经冲到了河边……
被土囊蓄水所阻后,当阳河变得浅小,根本拦不住丹阳兵,他们身上虽然披挂着甲胄,兵刃亦利,脚上却只穿着草鞋甚至赤足,然脚程极快,毕竟在丹阳复杂的地形中,众人都能升山赴险,抵突丛棘,故而于林中跋涉时,如猿狖之腾木,进入水中后,则若鱼之走渊。
第七彪虽在多年前于潼坂力阻王常,但那是靠了地形优势,如今丹阳兵正面冲来,猝不及防之下,竟手忙脚乱,魏军的弩箭将百多人射倒在河中,但丹阳兵不惧死亡,前赴后继而来,更有一员猛将,身披重甲,纵马驰骋,突击陷阵,正是贾复!
丹阳兵三冲魏旅,第七彪不能敌,急忙让人请求支援,他知道皇帝只派出了一半的预备兵,还有不少隐于大本营后,而万脩部更在数里外,正压着王常打,或可匀万余人过来?
然而第七彪没等来援兵,却接到第五伦口谕……
“卫尉且先退却,放丹阳兵过河。”
“敌若渡河,这土囊所塞的水坝怎么办?”第七彪忧心忡忡,但还是遵命行事,半真半假,这五千师旅仿若被丹阳兵大败,仓促东移。
刘秀也纵马越过当阳河,立刻下达了命令。
“贾将军率众追击,后队渡河后,毁掉水坝!”
……
水坝是魏军昨夜垒的,数万人扛着几千土囊堆砌,堵住了当阳河水,在上游形成了不大的堰塞小湖,以方面过河作战。
筑坝难,毁坝却易,丹阳兵最后千余人搬开一个缺口,水流便奔涌而出,朝下游冲去!
然而当阳河实在太小,作为汉水支流的支流,根本无法复刻韩信潍水淹龙且的名场面。整个堰塞湖中的水一泄而注,最初势若奔马,但才冲几里就平缓了,未能伤及魏军,顶多吓到正在渡河送箭矢的辎车。
然而汉军三路皆是劣势,且战且退,而魏军则步步深入,几乎全部渡到当阳河南,如今河水一涨,俨然将魏军阵型一分为二,应能稍稍阻碍他们回援的速度。
这争取到的片刻时间,便是刘秀反败为胜的关键!
魏军各部将校也注意到了这点,左方的万脩,中央的岑彭,纷纷遣人回来请示第五伦:“是否要停止进攻,稍稍退却整军?”
但第五伦却让诸将继续督战,他此刻正站在大本营,手持千里镜对准正自西而东,朝这儿不断突进的丹阳兵,说道:
“无事,敌,已在我眼中了!”
因为汉帝大纛还插于原地,第五伦不知刘秀竟亲自出战,但丹阳兵的大名他久已闻名,多年前在淮北围困盖延,近日又于南漳河配合贾复吃掉岑彭后队,实乃汉军中流砥柱。
第五伦是故意放这支部队过来的。
“象阵败退后,敌军士气大落,但仍在苦撑,若丹阳兵冒进覆灭,则其余部曲,必将尽数崩溃!”
他让人去通知正在撤退的第七彪:“令卫尉退往东三里处小丘,横野郑将军会接应。”
横野将军郑统乃是魏军中的猛将,他出身新秦中猪突豨勇,是第五伦嫡系中的嫡系,在龙首渠一战成名,只可惜仅能将小众,难以独当一面,淮北一战,盖延冒进被俘,郑统支援不及要背一点锅,这五年里没有升职,仍为杂号。
今日大战,郑统却不得在前线,反而奉命守卫在大本营附近,看着同僚各显身手,他急得抓耳挠腮。
如今但见第七彪从河坝处败退,而丹阳兵紧追不放,郑统接到第五伦口谕口,立刻兴奋起来。
“不过是一枚侥幸过河的小卒子,也想来将军?”
……
自与第五伦为敌以来,刘秀已经憋屈了十年。
每次与魏国交战,刘秀先与邓禹谋于庙堂,千算万算,可谓殚精竭虑,因为清楚己方国力微弱,处于劣势,所以就算第五伦再诱惑,刘秀也坚决不打决战,他宁可失地存人。
可这未能给大汉带来希望,疆域一点点被蚕食,爱将一个接一个阵亡,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梦想越来越渺茫,到最后只有刘秀自己信了。
每每遇挫,自责惋惜之余,刘秀也越发怀念年轻时,反复回忆那场让他声名显赫的昆阳大战!
当时新军三十万大众,围得昆阳水泄不通,而刘秀以十三骑出走寻求援兵,东拼西凑得万余人回救,然而诸将望着新军那无穷无尽的营垒,面如土色,皆不敢进,唯独刘秀带着亲信突进,击败了新军侧翼数千人,斩首数十级,这才让众人稍稍鼓起勇气。
巧的是,那一夜,更有预兆出现:六月朔日子时,天上有一道光划过夜空,有星从天而坠,光长十余丈,竟好似皓月一般!又有声殷殷如雄雉,将半个军营连同昆阳城都惊动了!
虽然那陨石落在昆阳城南,刚好新军围三阙一,没能砸到营垒上,但也地动山摇,敌人见此异相,军心大躁,次日遂匆匆撤兵——真实原因是,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消息传到,王邑这才返程,但刘秀始终认定,正是那颗破军之星,让己方以一当百,奠定了次日的大胜。
新军开始撤退的关键当口,诸将倾向于放他们走,还是刘秀站了出来,只带着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一举攻破王邑精锐,汉兵乘锐崩之,震呼动天地。而莽兵大溃,走者相腾践,伏尸百馀里!
时候从冯异到王常,众人皆不敢仰视刘秀,那才是他人生中最酣畅淋漓的时刻。
而今日,忍辱负重十年,被第五伦逼到退无可退的刘秀,决定重新拾起当初的勇气!
从精锐偃旗息鼓绕行,到渡河破敌,毁掉水坝断魏军主力回援之路,一切都很顺利,而前方的贾复,更是骁勇无比,跟着第七彪的五千兵穷追猛打,阿彪从假败变成了真败。
刘秀大喜:“丹阳之甲,数倍于昆阳三千敢死;第五魏军,则寡于三十万新军。”
“我早该如此行事。”
面对第五伦这样的敌人,考虑越多,反而越落下风。
刘秀重新找回了昆阳城下的意气风发,眼看第七彪败退至一小丘附近,其兵卒一分为二,退往左右,而一支沉默的魏兵,则横亘于前,持刀盾静静守护,面对来敌岿然不动。
那正是郑统所将的部曲八千,这也是肉眼所见,第五伦大本营西边,仅剩的防御力量。
当阳河南的诸部,似乎已被汉军缠住,难以分身回援。
只差一步了!
刘秀拔剑,直指东北方四里外,第五伦的五彩旗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