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速掩城门……”
冯异不禁泪沾衣裳,他亲自为铫期擦拭遗体,但虎牙将军那对不瞑之目,却怎么也合不上。
冯异轻声对这位老友说道:“在颍川时,次况至孝之名,闻于四方,汝老母尚在,我若有幸生还,定奉之如亲母。”
然而铫期仍双目圆瞪,他那未尽的牵挂,或许不在私事,还是那三座未能捣毁的巨砲……
令人更加切齿的是,此战之后,魏军开始增造巨砲,并且将位置前移动至三百步,刚好卡在城上小投石机的射程外。
而当它们再度开动时,扔进城的,就不止是石头,还有战死汉兵的尸骸!
时值暑天,尸体已臭,被巨砲抛射到城中时,剧烈的撞击使其四分五裂,近处的,在城墙上留下一摊摊血泥印记,飞远点的,则在城内下了一场腐烂的骨肉之雨……
不论是固守郢县的士兵,还是从江陵补充来的新卒,都陷入了惶惶不安,恐惧达到了极限,间或也有人愤怒地向冯异请求再度出击,但征西大将军只默不作声。
贾复的信是这几天才辗转送到的,原来他曾尝试突袭魏军,但岑彭在大营北面也防备甚严,找不到机会,那一日果然是岑彭故意露出破绽,诱汉军出击。
岑彭是礼送铫期遗体回来的君子将,也是辱及死者的卑鄙小人,他的私心可以对英勇战死的对手充满敬意,但其公心,却能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同样的错,冯异不会犯第二次。
但他也无从挽救郢县低迷的士气,魏军其余攻城器械开始推进,敢死之士数次先登,郢县已经撑不下去了,冯异只能一面抵御,一面安排弃城。
岑彭仿佛预判了冯异的退却,就在北门击破的那天,郢县西部也建好了三座配重投石巨砲,其轰击目标,对准了郢县和江陵之间,被保护在城墙内的甬道、阳水桥!
大石凌空飞来,虽然大多落到空地或阳水中,但偶尔一两枚击中桥梁,便足以使得木桥断裂,车马落水,汉军再遭重创。
赶在魏军追至前,冯异还是堪堪完成了撤离计划,郢县被放弃,汉军悉数退入江陵城,冯异更令人掘开了长江堤坝,让汹涌的江水涌入阳水河,使得河面宽了起码一倍,以暂时阻止魏军攻城。
但新的巨砲已在阳水北岸修建,独臂巨人一点点成型。
岑彭这种日拱一卒的战法,足以慢慢磨死江陵——尽管粮食、水源都不缺,但随着郢县败兵退入,谣言四起,江陵的人心开始浮动,原本就对汉军持观望态度的本地势力,一旦头顶挨了石头,恐怕会争先恐后倾向投降。
当愤怒消失后,汉军偏将、校尉也已破胆——连铫期都失败了,其余人又能如何呢?
“新的巨砲建好之日,便是江陵崩坏之时。”冯异打了这么多年仗,头一次如此绝望,原本和岑彭能斗个势均力敌的他,因这巨砲的出现,彻底成了劣势一方。
就在冯异被岑彭步步紧逼,只能在死战和从水路撤走间作选择时,一叶来自江夏的小舟,却让他如释重负!
读罢那封信件,冯异依依东望,热泪盈眶。
他们的坚持不是空待,铫期的牺牲也没有白费。
“陛下亲携东南大军,不日将抵江汉!”
第675章 云梦
自汉武帝后,百多年过去了,司马相如大赋中的“九百里云梦泽”,早已不复昔日盛况,气候的更替、河流的变迁,导致泽中淤泥不断堆积,到了新朝时,云梦泽彻底被分成东西两块,西云梦位于南郡境内,东云梦主体则在江夏郡,而其东端,名叫“夏口”。
在夏口,洪荒之力塑造了纵横的江湖、交错的池沼,一群山丘近东西向整齐排列,其中龟山、蛇山把大江锁住,原本开阔的云梦泽缩为江面,汇入长江。
南方地广人稀,此地直到汉初仍渺无人烟,只有些许沙洲村落,直到冯异奉命镇守荆南,这才在此修筑了夏口小城,以作为江汉与九江之间的中转站,城池周回不过二三里,和近日停泊在此的庞大船队相比,竟显得有些渺小。
楼船似山,风帆如云,更有数不清的大翼、小翼、艨艟夹杂其间,这是刘秀数年时间倾力打造的底牌,他的思路倒没什么问题:既然南方缺少上佳马匹,难以组建一支能同第五伦手下突骑匹敌的车骑部队,那就扬长避短。在江汉、江淮作战时,往往湖泊遍布,水系纵横,倒也能以船代马,以达到快速运送兵力的目的。更何况,强大的舟师也是绝佳的后勤运输工具,亦是战斗时能依仗的临时堡垒。
此情此景,惹得随行的汉军将吏信心大涨,对站在主船上眺望蛇山的刘秀逢迎道:“自三皇五帝以来,舟师之盛,未尝有也。”
刘秀笑了笑,没有否认,只是等群臣结束会议各自归船后,他才摇着头对留下来的邓禹道:“仲华可知,上一支被如此夸赞的军队,是谁?”
邓禹垂首道:“是在昆阳城外,新朝大司空王邑的三十万大军。”
刘秀摇头道:“大汉舟师看似强大,固能涨士气,但此乃是吾等唯一优势,要想赢得此役,最终还是得靠陆战啊。”
东汉君臣深知江汉绝不容失,一旦魏军夺取江陵,西灭公孙述,占据了上游优势后,势必以其国力慢慢将水军的劣势赶上,若如此,汉家社稷不过是慢性死亡。
刘秀遂锐意而进,春耕一过,先令冯异将荆南兵三万支援荆北,甚至不惜对友军动刀,也要把江陵攒在自己手里。
而另一方面,冯异也只是诱饵,引岑彭大军远离襄阳,逼近长江一线,离开了魏军熟悉的主场,到了汉军擅长的水泽之乡。
和淮南、襄阳之役时的有所保留不同,这回,刘秀倾国之力,几乎抽空了淮南、江东、九江的部队,七拼八凑,得水陆大军七万余人,逆流西来。
能否抓住第五伦支援不及的这一两个月时间,歼灭岑彭部于江汉,就成了大汉炎旗还能打多少年的关键……
今日他们停泊于夏口,半夜三更时,忽接到冯异急报,这才惊闻郢县已失,爱将铫期战死,刘秀又是一番遥祭、追封,泪水落于云梦泽中。
“当初朕流落徐州,惶惶如丧家之犬,若非铫期持戟为我开路,几次差点走不出赤眉贼追击,岂料功业未成,而将军先去……”
此事让刘秀颇为难过,也为这场战争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到了后半夜,刘秀就从这种情绪里缓了过来,他唤上也睡不着的邓禹,就着漫天星光,指向那巍峨的蛇山对道:
“当初朝中群臣争议,行在究竟是设在江都,还是迁到江东金陵邑为妙?只恨那时朕未能西征至此,今日见夏口形势,这才明白,此地才是设立行在最佳之处!”
“仲华说过,东南形胜必在上流也,故而金陵邑不过偏安之地;江都在淮南,如今淮北难以收复,又容易受魏军威胁。”
“而沿江诸郡,柴桑、鄂州不过泊船之所,亦无形胜,江陵则略偏西。”
刘秀仿佛找到宝物般兴奋:“唯独这夏口,单看其城郭,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凭墉藉阻,高观枕流,上则游目流川,下则激浪崎岖。”
“再看其总体地利,扼束江汉,襟带吴楚。渡江而西,可以援巴蜀,东可以保淮南,北可以镇荆襄,上宛、洛!”
邓禹很认可刘秀的看法:“陛下高见!若欲在南方建立霸业,必须屹为重镇。此役之后,成家势必衰败,假以时日,公孙述一死,则二分天下形势将成,大汉与魏国交锋之处,将移于大江中游,臣敢请加固夏口城,迁徙民众,以此作为行在。”
说到这,二人忽然都缄默了,虽然他们设想规划得很好,但前提是,要赢得此战!
又过了一会,天边出现了鱼肚白,云梦泽上雾气弥漫,仿若仙境,刘秀初见此景,踌躇之思顿去,只道:“子卫的前锋万余人,已经进入汉水,正逆流而上了罢?”
他说的是汉积弩将军傅俊,字子卫,也是颍川人,乃是铫期好友。
邓禹应诺:“傅将军先行一步,直取魏军屯粮中转之地蓝口聚,将先开战端。”
随着旭日东升,云梦泽上雾气消散,露出了波涛浩瀚的身形,吹得正好是东风,晨鼓络绎响起,汉军百船下桨,千帆扬起,只等刘秀一声令下。
刘秀也毫不犹豫,指向西方:“横跨大泽,舍舟登岸,出现在岑彭后方!”
“有志者事竟成也,汉军胸中战意,可吞九百里云梦,更何况一岑彭乎?”
……
“刘秀来了?”
仅一日后,身处江陵城下的岑彭,便从布置在云梦泽、汉水沿岸的斥候处,得知了汉军大量船舶出现在云梦泽,并在竟陵一带登陆的消息。
负责东部侦查的校尉回报:“大将军,楼船泊满岸边,登陆士卒络绎不绝,旗号遮天蔽日,粗略估计,人数多于我军,吴军这是倾国之力来救江陵啊!”
岂料岑彭却置之不理,只问起另一则消息:除了在竟陵登岸的汉军主力外,还有一支偏师,早其两日西驶入汉水,并朔流而上。
岑将军一眼看出这支军队的目标:“此乃刘秀前锋,必欲袭我后方屯粮之地,蓝口聚。”
蓝口聚虽然是个小渡口,却是汉水中流的水陆枢纽,魏军的粮食都得先经过那里,一旦被掐断,前方大军无粮,便危险了。
岑彭立刻下令:“让当阳的偏将,速调三千兵支援蓝口聚。”
布置完这件事后,他才又勒令道:“让巨砲增加抛射,两倍于昨日,定要打得城内敌军抬不起头,不敢窥视,再令三军抛弃重物,准备北归!”
“要撤退?”偏将校尉们看着被围攻多日,早已岌岌可危的江陵城,都有些不甘心,挨了几次巨砲轰击后,江陵人果然人心浮动,当地士人,甚至暗暗走水道出来请降,表示愿为内应。
反正江陵汉军从始至终都一副羸弱模样,不如魏军再加把劲,夺了此城,拒城对抗来援之敌,岂不比仓促后撤更好?
岑彭却自有道理:“冯异狡诈,就是欲使我以为,江陵之敌易与也。”
“若吾等贪心,在此多攻数日,就算入了外郭,得了江陵本地人接应,岑彭麾下尚有两万余兵,大可凭借江陵街巷里闾,与我缠斗。届时贾复小儿击于左,刘秀大军现于右,吾军危哉!”
在岑彭三令五申之下,偏将、校尉们只好悻悻而退,各自回营准备撤离事项,但众人心中都惋惜不已:“明明只差毫厘,江陵便能击破,吾等大功即将告成……”
荆州兵大多颇有自信,哪怕以一州之兵,对抗东汉举国之师,他们也不认为己方肯定会输。
可在岑彭心中,对如何建“功”的掂量,对这场战争大局的把控,显然与底下人大不相同。
侍从在匆匆收拾将军大帐的各类书卷,来不及带走的那些还得烧了,而岑彭只看着慢慢卷起的地图,露出了旁人不察的微笑:“刘文叔,终于来了!”
第676章 折冲千里
当察觉岑彭撤退迹象后,江陵城中憋屈多日的偏将、校尉均恳求出战,追击魏兵!
但冯异却制止了众人:“岑彭奸猾,必布置后军,追之过猛过急,必会遭反击。”
哪怕是颍川系出身的偏将、校尉,都觉得大树将军过于稳重了,有人低声告诫他:“大将军坐镇荆州多年,专制五郡,前汉长沙王宗室与陛下有亲,犯法,大将军竟斩之,加上驭下严明,遂有人进谗言,说将军在此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衡山王’,欲做吴芮、英布!”
“陛下虽不信,但将军以荆州三万之众,却坐视岑彭取郢县,除了虎牙将军出城那次外,竟再无一战,如今陛下大军将至,岑彭不得已退兵,若再令其不损一兵一卒离开,恐怕往后攻讦之声会更多啊!”
汉军将士憋屈了这么久,对冯异没意见是不可能的,冯异沉吟后,遂准了几人的请战,让他们带三千兵卒为前锋先行出城。
然而,一行人才到城北十里外的郢县地界,果然遭到了城中魏军后队伏兵猛击,汉军追兵狼狈而溃,还折了一个校尉,领头的偏将满脸惶恐地回来请罪,冯异却笑着说他有功。
偏将大愧,还以为冯异是在羞辱自己,抱拳道:“将军,吾等败归,让魏兵从容而去,何功之有?”
冯异却制止了他欲拔剑自刎的举动,说道:“魏军后队已击退汝等,自然以为再无追兵,遂调头撤走,横阵变为纵队。且再等待片刻,复遣精锐猛追,必能建功!纵不能阻止岑彭,亦可重创其后队。”
被点名带队的偏将、校尉们将信将疑地照做了,而冯异也出了城,直奔魏军离开前匆匆纵火烧掉的巨砲。
“这便是旬月以来,砸得吾等抬不起头的‘砲’?”
到了近处,仰望这屹立在平原上的庞然大物,更觉其高大,只可惜都烧成了废物,唯独有最后一架火焰烧至一半,遇上天降小雨,顿时浇灭,上面的零件构造得以保留,这才让冯异能一睹真容。
普通的汉军将士,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这个把月时间,每天都要担心飞来横祸,它们还抛射过袍泽的尸体,纵然未毁,也恨不得上去亲自劈了。
但冯异看着那用来代替人力拉拽的配重箱,以及两人便能转动的操作抛竿的绞盘,赞不绝口,甚至伸手轻轻抚摸。
“果乃军国利器也,魏国工匠,有墨子、公输之才啊。”
他立刻勒令军中匠人,仔细观摩,勾画图形,力求日后能够仿制这样的巨砲。
“吾等肯定要随陛下北伐,百二秦关,或许便要靠此物打下来!”
而这时候,前方也捷报连连,第二次追击魏军的偏将回来了,他们按照冯异的计策形势,果然打了魏兵一个措手不及。
“大将军妙计,魏军后队大乱,吾等至少斩首数百,击散千人。”
这不过是小胜,无伤大局,冯异遂下令三军:“全军拔营,即刻追击,日行五十里!”
真是奇怪,冯大将军现在不谨慎了?不怕岑彭杀个回马刀了?
“岑彭主力已远,本部与后军脱节,不可能冒着被围风险,回头与我大战。”
冯异只低头从凌乱的地面上,拾起一只误入此地的绿蚱蜢,一手扯掉了它的后腿!
“先吃掉后军!”
……
若说冯异是扯魏军后腿,那贾复则是猛拽其侧翼!
岑彭和冯异对阵于江陵、郢县期间,贾复一直盘桓在漳河西岸,一面搜粮、收纳逃兵,一边寻找进攻的机会。
《左传》中曾言:“江汉沮漳,楚之望也”,大意为长江、汉水、沮河、漳河四条河流乃是荆楚地望,为了与冀州邺城的那条漳水作区别,又名“南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