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56章

作者:七月新番

但很快,铫期这份自信就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魏军围城的第三天,有城头斥候来报:“铫将军,魏军劈砍大木,于城外空地上,安置了奇怪的攻城器械……”

铫期闻讯,提着他的大戟再度来到城上,汉军没有千里镜,只能靠肉眼视敌,眯眼望去,岑彭的五万大军营垒分明,魏军充分利用了荆州丰茂的植被,上万人分批动手砍伐、烘干、运输,已制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有高耸与城墙齐高的望楼,能和汉军对射;有一辆辆初具规模的冲车,正在蒙牛皮;更有数不清的云梯被陆续造好——自从魏军几年前改制,在军中特设单独的“工兵旅”后,制作器械效率大增。

除此之外,更有三座铫期从未见过的器械,屹立在两里(汉里)开外。

它们很像自战国后便普遍使用的“飞石”,也就是小型投石机,但体型却远远超过。

粗壮的巨木支架比象腿还粗壮,巨大的投杆砲梢长度超过宫殿的横梁,仍采用了传统投石机的杠杆式结构,但也有不同之处,比如人力拉拽的拽索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笨重的“木箱”,里面不知装了何物。

这些攻城器械尚未制造完成,工匠们正耐心组建,并将其灵魂:特制的筋腱绞索安放其上。

城头士卒也低声细语,议论纷纷,猜测这是何物,毕竟过去的战争中,魏军就时不时掏出几样新式武器来。

“此不过是魏军虚张声势!”

铫期呵斥了众人,但他心中也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报告冯异,只焦急叮嘱亲信:

“快去请冯大将军!”

第673章 巨人之力

当“汉征西大将军”冯异闻讯来到郢县城头时,魏军的那三座夸张的大型投石器已安装完毕,大木打制的底座下铺上滚木,在人力推攮拉拽下,它们正在平原上缓缓移动,犹如三位巨人,一步步朝郢县靠近。

“看上去,确是飞石藉车无疑。”

具体到形制上的区别,因为隔着太远看不真切,冯异最关心的,是其射程如何?

他看了一眼自家城墙上的两种投石机,相比于魏军打造的庞然大物,这些春秋战国时代就已被巧匠发明的武器,小巧到有些可怜。依靠的是人力拉拽抛射,一般取外形均匀的中等石块,十斤(汉斤)到二十斤不等,能投至二百步。

这已等同于军中利器“大黄弩”的极限杀敌距离,普通弓弩百步上下的有效射程更已超过,尤其有利于守方:若在城墙上,依靠高度优势,射程甚至可达三百步!反倒是进攻方,必须推至百五十步左右才能让投石机发挥作用,如此很容易遭到城头弓弩飞石重创。

但今日,过去几百年形成的默契,却被魏军的新式投石机打破了!

眼看那三架巨砲越推越近,最终在距城墙一里外停下了挪动,魏军工兵们卸下滚木,以重锤敲击木钉固定巨砲支架,这让冯异与铫期面面相觑,一里相当于四百步,几乎是汉军投石机的两倍!

不止是射程增倍,只要看一眼那长达五丈有余,比人大腿还粗壮的抛竿,就明白敌人想要往郢县投射的,绝不是十斤二十斤的小石块……

这时候,魏军工兵的动作忽然变得慢悠悠的,他们将在襄阳城制作、由多辆马车拆卸运来的关键绞盘、金属机械等重新安装,抹上猪油润滑,最难的是把装满铅块、重达百钧的配重桶安置上去,得动用上百人,光这些准备,就花费了一整个上午……

直到下午时分,魏军才开始第一次调试,他们的绞盘设计巧妙,颇似人力滚筒,左右各一,两个人分别站在木圈内走动,便能通过铁滑轮拉动配中桶一点点上升,而作为杠杆的另一端,抛竿则一点点地压低,直到紧贴地面。

石块被放在抛竿的皮梢上,一切准备就绪,负责操控的匠人光着上身,利用某种测准度的仪器瞄了半天,还不放心,又伸出大拇指,对准郢县城墙,根据经验看了看,这才呼了口气,朝后方的工兵旅校尉点了点头。

校尉再报与岑彭知晓,得到首肯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旗,随着那小旗猛地落下,匠人砍断了固定用的绳索,随着配重桶失去拉力落下,长长的抛竿忽然竖起,将稍上的石块抛出。

如同巨人猛地挥手,将掌中弹丸扔向天际!

尽管冯异与铫期故作淡定,但飞石当真破空而来的一幕,仍让人心惊胆战,眼看半空中的石块渐近越来越大,铫期只呼道:“大将军小心!”让身边的亲卫持盾保护。

但冯异却没有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石块从十余步外飞过,越过城墙,落到了郢县城中,伴随着一阵巨响,却见其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一间砖舍,屋顶洞穿,瓦砾乱飞,一时间鸡飞狗跳,城内士卒惊惶不已。

城墙上众人也面露骇然,唯独冯异淡然下令:“立刻查看伤亡,并测一测那石块重量几何!”

倒是魏军那边,因为距离瞄准的城楼谬误太大,只当没中,士卒们抬起来准备欢呼的双臂默默放了下去,工匠们挠挠头后,开始操弄第二、第三架巨砲。

不多时,城下小吏上来汇报冯异:“大将军,屋舍损毁严重,所幸室内无人,未有死亡,只是邻舍士卒惊骇,出奔时践踏,两人轻伤,而那大石裂为数块,称量后,合计约有百五十斤(汉斤)!”

闻言,勇敢如铫期也一时色变,这相当于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其破坏力,和过去用盾牌就能挡下来的小飞石不可同日而语,作为守方,铫期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不等汉军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随着一阵警告,魏军的剩下两门巨砲也动了。

伴随着皮梢如霹雳般的响动,比猪脑袋还大的石弹凌空飞来,第二发在众目睽睽之下,击中了城楼一角,砸垮了几步宽的女墙,溅飞的石头渣子还崩瞎了一个士兵的眼睛。而第三发射程不够,没到城墙就堪堪落下,坠入护城河中,砸起了老高的水花……

好消息是,敌人巨砲的准头感人,射十次都不一定中一回。

但坏消息是,魏军也不打算精确瞄准城墙上的目标,调试完毕后,工匠们索性延长了射程,所有石块都越过冯异他们头顶,落入郢县城中,毁屋舍十余座。

入夜后,巨砲才停止了轰击,冯异回首看着一片狼藉的郢县,再望望麾下众人惶恐的神色,知道岑彭的目的了。

“扔入郢县者并非巨石。”

他心中暗道:“而是恐惧!”

诚然,巨砲很强,可岑彭想单靠它直接破开城门,砸垮夯土城墙,也没那么容易。但随时随地可能落到头顶的巨石,却让汉军士气一落千丈,原本被冯异激励愿为大汉复兴而战的众人,如今成了过街老鼠,走在街上时东张西望,躲在屋里也惴惴不安,生怕遭遇飞来横祸。

才第一天就如此,若魏军再砸几日,就算军心不涣散,士卒也会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虎牙将军铫期也意识到这点,立刻向冯异请战:“大将军,如今情形,仿如敌手中有抛石,可在百步外击人,而我只有短兵,一味守备,只会被砸得头破血流,不如拼死一搏。”

冯异当然清楚,但他仍摇头:“我军寡,敌军众,岑彭以这巨砲轰击郢县,就是想逼迫我出战啊!”

换了往常,冯异当然会放手一搏,但这场仗,不一样。

他在荆州和岑彭对峙多年,真可谓势均力敌,甚至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决定二人之间胜负的,是他们个人的能力么?

不,若兵力相当,不考虑甲胄兵器的区别,二人恐怕能打个五五开,真正决定胜负的,是谁的帮手来得更快!

早在春天时,汉大司空邓禹听闻魏军击汉中,便预判了岑彭将在夏天时入寇江汉,冯异这才能提前布置。

而邓禹又预言,此战将决定天下成败,江陵绝不容失,大汉当倾国力应对。刘秀同意了这套战略,入秋前的六月份,汉皇集结的东南大军可汇聚江汉。而魏军还在汉中与蜀军开衅,第五伦最多维持两线战争,调不出太多兵力,关中和中原的援军,最早也得七月才能进入荆州。

这中间的短短一个月的空隙,就是汉家复兴的最后机会,届时刘秀将率水陆之师,与冯异夹击岑彭,力图全歼,一扫前辱!

原本冯异预计自己起码能守三个月,大不了弃郢县守江陵,可岑彭手中的新型巨砲,彻底改变了局面……

冯异读过兵法,战国时的守城大师墨子就说过:“凡守城者以亟伤敌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於守者也,能此,乃能守城。”死守不是办法,一旦汉军士气必衰,城不能守矣!

如今看来,郢县最多守一个月,一旦此城告破,岑彭的巨砲,将移至江陵城外,满城十万百姓遭巨石轰击,必然大乱,投降心思复起,自己压不住。那些夜里卸米粮等欺骗人心的小伎俩,在魏军巨砲绝对的实力碾压前,屁都不是,届时能撑十日就不错了。

光守不行,贸然出击又会破坏大计,冯异进退两难,颇为头疼。

副手铫期明白冯异的难处,咬咬牙,再度请命道:“大将军,纵不能全军出战,魏军巨砲临门,亦不可置之不理,必须捣毁!”

“下吏愿将精锐三千,趁夜出城突袭,敌军巨砲笨重,安装完毕后不好移动,近在一里之外,轻装而出,不消半刻便能杀到,再携带膏油火把,将其焚毁,魏军再造又需时日,至少能多拖几天。如此敌势小挫,城方可守。”

“也只有如此了。”冯异欣慰地看向铫期:“陛下常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江汉危机之际,果然还需虎胆之士啊!”

但他又看向城外,三座巨砲依然屹立在那,被魏军的森严营垒遮蔽守卫:“岑彭狡诈,既然敢将三座巨砲置于我近郊,势必有所提防,甚至设了伏兵,就等吾等冒险而出。若有不测,轻则精锐覆没,将军亡故,重则魏军趁势破门入城,反而不妙。”

冯异有个想法:“成家上庸太守贾复先前挫败魏军偏师,又来信说愿为大汉效命。眼下贾复部三千人,已南移至郢县以北百里外枝江县附近,正好处于魏军侧翼,我立刻令人乘船而出,绕道去设法联络,令其骚扰魏军后阵,如此将军方有出城突袭之机!”

“江陵之役成败,在此一举!”

第674章 虎牙

三日后,入夜时分,郢县城头的士吏观察到,魏军后方似乎出现了骚动。

魏军人数众多,扎营方圆十余里,营北若有火光,还不断有兵卒从营南往北调遣……

铫期闻讯大振作:“莫非是贾复如约来袭魏营了?”

等他匆匆禀报冯异后,这位素来谨慎的征西大将军却又犹豫了:“眼下尚未接到贾复回复,这究竟是真的遇袭,还是岑彭伎俩,欲诱我出战,难以辨别。”

铫期却没有耐性:“大将军,贾复与吾等间有魏军相隔,必须绕道夷陵再走水路才能联络上,这一来一回,费时费力,或许是信使尚未归来,而贾复已提前杀到!但其麾下不过三千余人,对上岑彭大军,无异于蝼蚁叮咬巨象,魏军防备甚严,纵一时慌乱,等察觉贾复人数后,自会从容应对。古人云,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啊!”

经得铫期反复恳求,冯异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战,铫期大喜,立刻回郢县整兵,经过魏军三架巨砲连日轰击,郢县一片狼藉,居民都撤到江陵去了,只剩下八千兵卒。而铫期一口气点了三千最精锐者,在郢县西门内集结后,他站上屋顶,激励众人道:

“连日来,吾等如街闾之鼠,无时不担忧头上飞来巨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鼠急尚且啮犬,何况人乎?魏军只仗着飞石,人数虽众,一旦短兵相接,不过土鸡瓦狗耳!今铫期与诸君并肩出城,一举毁掉魏寇攻城器械,好让将士能安生几日!”

他令人擎起一面炎汉赤旗:“临阵接敌,随我炎旗火把指处为进击方向,努力!”

为保证突袭机密,无人作答,三千士卒的面孔笼罩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也不知是恐惧居多,还是兴奋占优。

冯异已来接管了郢县防务,见此情形,壮其锐志,朝铫期拱手:“我为虎牙将军擂鼓,若有不利,速速归来,仍从西门入城,我亲自接应。”

魏军巨砲在北门外一里,但考虑到正面不便突击,铫期出的是西城门,三千人灭了火把,偃旗息鼓,等鱼贯而出城池,泅渡浅浅的护城河后,就着城头的火光勉强整队,然后就朝北方绕去。

魏军似乎真的大多调到北面去了,营南防备大减,但即便如此,当铫期带人靠近城北,能窥见三座巨砲的影子时,望楼上的魏卒岗哨还是发现了他们,尖锐的号角吹响,魏营一片躁动。

“随我突击!”

铫期见行迹暴露,遂下达了冲锋的命令,巨砲距他们不过区区一里距离。而郢县城头的鼓点也及时擂响,众人胆气渐生,也跟着铫期身边的炎旗,顶着稀疏的箭矢,奋不顾身前进。

然而等他们即将冲至巨砲跟前时,周边原本沉寂的魏军营垒,却也猛地爆发了一阵鼓声,上万魏兵推倒单薄的营墙木栅,出现在众人面前,其秩序井然,戈矛如林,强弩激射,哪有半分遇袭的慌乱!

“糟了,果然是计。”

铫期惊呼不妙,正欲率队撤离,却见己方西南处也伏兵蜂起。

他们遭到了前后夹击,但诡异的是,魏军的堵截并不严密,给铫期一种“只要稍稍努力,便能溃围回城”的错觉。

但等铫期他们即将退至护城河边时,才察觉魏军是故意收敛攻势,如同豺狼追捕受伤的猎物般,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倘若郢县开城,魏军势必趁机冲入!

铫期顿时明白了,他回过头,看向郢县城上,冯异正在此指挥接应,冯将军当然也清楚其中凶险,火光中,他眉头紧颦,迟迟没有下达开门的决定。

而汉军突击部队遭遇五倍、八倍之敌围攻,士气已泄,跪地投降者、扑入护城河者不计其数,只有千余人还紧紧聚集在铫期身边。

看着他们朴厚的面孔,铫期做了此生最难的抉择,他朝城头拱手,用上面或许根本听不到的声音疾呼:“大将军,请速掩城门!”

而后铫期决绝地转掉马头,奋戟而进,与身旁的炎旗一同,朝不断涌来的魏军冲去!

……

天亮时分,布置了这个陷阱的猎手岑彭,才见到了猎物的尸首。

临阵的校尉向他禀报昨夜鏖战情形:“大将军,此人明明已经退到护城河处,眼看将军计策将成,彼却忽然调转兵锋,纵马突击,其身边千余吴兵也奋力死战。”

但他还是被淹没在魏军人潮之中,那面炎旗倒下,大戟折断,铫期也最终战死。岑彭看着此人遗骸,甲衣破损,身上处处是伤,而额头上胄已不知所踪,只包着头巾,揭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创口,环刀劈砍,深入头骨,血已流干……

“此贼创中额头,竟不倒下,反而摄帻复战……一对大戟颇利,前后共杀我军士卒五十余人!”校尉想起铫期不要命的身形,仍有些后怕。

岑彭慨然道:“此人有樊哙之勇,刘秀麾下,果多猛将啊。”

对于如何处置敌人遗骸的问题上,有人提议枭首,有人建言戮尸,用这种方式激怒城中,诱敌再出,但岑彭摇头,他知道,冯异绝不会再上当。

“收敛铫期遗骸,遣人送至城下,还给冯异。”

他对这位汉虎牙将军,保持了足够的敬意,就在偏将校尉们暗暗吐槽岑大将军心善时,岑彭却又下达了一个惊人的命令!

岑彭回过头,看向铫期豁出性命,却终究没能摧毁的三座巨砲,语气令人发寒。

“至于其余吴兵尸首,也一一还回去。”

……

复汉事业进行了十多年,冯异已经失去了许多袍泽同僚,但他从未有如今日一般伤心。

铫期不但是他的颍川乡党,还是冯异一手推荐给刘秀的,自从龙以来,功勋卓著,无论是早期小团体在徐州流窜寻找落脚之地,为刘秀披荆斩棘,几次突出险境。还是到了后来政权建立,奋战于淮南、与赤眉决死,铫期屡立大功,封侯拜将,又来荆州做了冯异副手,征兵屯田,但凡冯异有所指派,铫期无不办得漂亮。

可如今,他却死在了冯异面前,铫期调头奋击时,冯异就在城头,看到铫期张口大呼,却不知他说了什么,直到其尸首送回,才从一同归来的汉兵口中得知,他喊的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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