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也只有君山这样的智者,才能明白气候变冷乃是天行有常,若叫其余无识之人知之,或将为刘秀君臣宣扬‘魏五无德,故阴阳不调,甚于王莽’所骗,此事暂时不可宣扬。”
结束了今日的会见后,桓谭倒是又能回去琢磨学问去了,第五伦却仍得在鼻梁上架起简陋的眼睛,继续看那堆叠如山的奏疏。
这已经是尚书台筛选过一遍了,依然如此繁多,他今年已三十有三,因为勤于锻炼,身体倒不算差,但视力是越来越不行的,夜晚点烛光看书真不是人干的事情,第五伦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多半是没机会再照耀在电灯光辉下了。
接近年关,近来没有太大的事,唯独翻到一篇奏疏,气得第五伦不轻。
却是“镇北大将军”吴汉上奏,第五伦将河西分出,与并州缘边一起,组成了一个“西北军区”,直面匈奴,由吴汉一人统御,又以并、凉二刺史辅助、监督。
“《请复朔方、五原疏》?”就吴汉那知识水平,能把题目写清楚就不错了,第五伦骂道:“不知这次又是找了谁来代笔。”
果然,这奏疏细细读来,也算一篇雄文。
“今并州朔方等地,天下之冲要,国家之蕃卫也,《周礼》载之。秦始皇三十三年,使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又渡河据阴山,逶迤而北。楚汉之际,匈奴复炽,乘间南渡河,冀复收蒙恬所夺地,大为边患,烽火望于甘泉宫。”
“汉武元朔二年,斥逐匈奴,遣卫青等度西河,历高阙,收河南地。主父偃言:河南地肥饶,外阻河,可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备边之本也。乃筑朔方城,缮故秦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自朔方筑而匈奴始衰,其后遂入朝于汉。”
“及王莽时,倒行逆施,西河、云中、朔方、五原皆残破,匈奴复振,扶持卢芳,跳梁十载。卢芳虽诛,悬首蛮夷邸,雁门、代郡归降我朝,然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四郡仍为匈奴所据,至今为患。”
“臣戍边多年,察河套沃野千里,水草丰美,土宜产牧,匈奴得之,可畜牧驯马,南袭上郡,威逼关中,一旦与公孙述勾结南侵,海内将为之骚动。臣以为,宜效秦皇汉武故事,逐胡于阴山以北,复营城邑,事耕屯,御虏于境外,此万全之策也!”
看来吴汉这次是下了本钱,找到了一杆好笔啊,这奏疏听上去像模像样,但在第五伦看来,吴汉又犯了他最大的缺点:没有大局观!
“并州乃是关中北门户,当然重要,也一定要复,但绝非现在。”
在确定自己处于一个“小冰期”中后,第五伦更加坚定了这种看法,什么沃野千里,水草丰美,土宜产牧,他也在新秦中待过,知道这些词放在汉武时还行,如今却有些溢美了。曾经的河套,甚至能种稻谷,现在粮食出产却大不如前,加上战乱残破,百姓逃的逃迁的迁,就算打赢了与匈奴的决战,重新占领四郡,想让十多万大军在边塞长期生存下去,也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在气候变干变冷的情况下,维持并州的统治,将是一个财政黑洞……
更别说,在吴、蜀尚在的情况下,单靠北方和统一的匈奴帝国死磕,这是想将“四国演义”长时间玩下去啊。
“时移世易,气候变了,魏不能再走前汉的老路,吾等的未来,不在北方,不在西域,而在南边!”
于是可怜的吴汉,辛辛苦苦找枪手写的奏疏,遂被“留中”,皇帝会勉励他,却不会采纳,等到吴将军在并州熬到白头,可能才能等到反击匈奴的机会罢,到时候,他憋了多年的戾气恐怕会彻底发泄在胡人头上……
五年休养之期已到,休憩了五载后,兵甲已备,民众也稍得恢复,是时候将统一大业进行到底了。
凛冬将至,这仿佛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这让第五伦多了一个进军南国的理由。
但究竟先打哪?第五伦放在南北界线上的三位大将,又有三种不同的看法。
武德十年元旦即将到来之际,未央宫中忙着筹办盛大的庆贺典礼,第五伦却在紧闭的宫室中,审视着手中的三张卡牌……
镇南大将军岑彭,总领豫州、荆北军务,相当于“中原军区”,面对成家巴郡、东汉荆南两部,他五年前就想对江汉平原用兵。若吴蜀力争,有可能引发一场大决战。若是吴蜀持稳,魏军占领江陵后,便可截断吴蜀联系,再将其各个击破。
车骑大将军耿伯昭,总领徐州军务,相当于“东部军区”。小耿对淮南虎视已久,他认为,魏军兵锋可直趋江都,为了拱卫此地,刘秀就不得不得与魏军在淮南决战。若是刘秀放弃行在,退守江东,亦可进一步压缩其势力——一旦失去淮南,刘秀将再不成气候,就算数年前,他令邓禹趁第五伦灭卢芳御羌胡之际,拿下了交州也无济于事。
最后是骠骑大将军马援,依然镇守陇右,但总部放在了右扶风雍城,靠着五年前夺取的武都郡,已经越过秦岭,直接威胁巴蜀的门户:汉中。马援力请先击汉中,如此便能减少关中驻兵,为进一步灭亡公孙述做准备……
看着地图上三国纷争的疆界,看着分别代表岑彭、小耿、马援的“卒”“車”“马”——这是王莽时黄玉篆刻的好东西。
马棋前蹄腾空,似驰骋,能越过艰难险阻,跳到敌人意想不到的位置;车棋有轮,顶杨旗,随时随地都能纵横八方;兵卒棋半跪蹲状,持戈与盾,他喜欢稳步而进,一步步蚕食敌人。
第五伦沉吟许久后暗道:“此役关乎天下一统,绝非一隅之争,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秀蛰伏数年,卧薪尝胆,不可轻与,三将亦不可各自为战,而是要先后发动,虚虚实实,调动敌军。”
他遂将代表马援的“马”缓缓抬起,狠狠砸在汉水的上游!
“先击汉中,令公孙述仓皇北援,使蜀兵无暇于江陵!”
第661章 汉中
武德十年(公元34年)春二月,秦岭冰消雪融之后,魏大司农任光,就从右扶风雍城启程,折至陈仓西行,过渭河古渡,南进大散关,穿过故道进入武都郡。
这条路线,与两百年前韩信北伐三秦完全相反,而且已多年未有军队走过了:汉朝吕后年间,武都大地震不但改变了西汉水的流向,还使得这附近山崩地摧,栈道被毁,故道断绝了好几代人,直到汉武帝时才重新修缮,然而因河流改道,也不再适合大军行进。
放在新末天下刚刚分裂时,武都、汉中都被公孙述控制,所以那会魏、蜀二帝,都只能隔着秦岭大眼瞪小眼,双方通过有水路运粮的祁山道你来我往,却在故道上保持了脆弱的和平——第五伦和公孙述都知道,长达八百里的故道,自带干粮只能维持千人以下的数量,派过去也是白白给对方送军功。
可当武都郡被马援夺取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翻越秦岭,行至名为“黄花川”的地段时,任光下了马,于山上回首而望,赞道:“过去五年间,公孙述为夺回武都,不顾蜀中民力,常年发大军来争,而陛下一面令马将军守御,一边却调遣关中民夫三万,修缮故道,这才有今日三军南下之速也!”
这黄花川上,还有石碑刻字为证,却是武都郡父老盛赞第五伦修路之事所献,尚记一颂:“惟斯故道,处汉之右。溪源漂疾,横柱于道。涉秋霖漉,盆溢于野,汉水逆让,稽滞军旅。”
“唯吾圣主,克明俊德,允武允文,躬俭尚约,化流若神。以武德六年二月颁诏,军民造路,栈道通天,虽昔鲁班,亦莫儗象。一时行人夷欣,百姓欢欣,乃咏此颂,昔禹导江河,以靖四海。今圣魏经纪厥续,艾康万里……”
虽然不乏溢美之词,但故道重修后,对交通的改善是显而易见的,比起绕道陇右,与关中交通缩短了将近一月。
为了弥补缺少河流造成的粮食转运问题,第五伦将关中上林地区养出的骡驴,一口气分给马援三千头之多,这些畜生擅长在山地搬运重物,跋山涉水不在话下。少府也制作了名为“木牛流马”的独轮小车,可载粮袋,任光便是押着它们前往前线——正旦前后,第五伦定下“南进”方略后,战争就已经打响了!
当一条大河:西汉水出现在眼前时,意味着魏军在汉中之战的前线指挥所:沮县(今略阳县)到了。
沮县很小,只是武都郡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环滁皆山,周围一圈仿佛都是高耸入云的巨墙,这使得城里光照不太好,明明是正午,在山影中却依然显得暗,加上周围川流行经,水汽颇为充沛,据说一年里有半年时间都雾气蒙蒙的。
而来迎接任光的武都太守一照面,就看着任光身后络绎不绝的骡子和独轮车叫起了苦:“大司农,粮食屯不下了。”
任光筹办后勤这么多年,也跑了不少地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离谱的抱怨——一般的地方官吏、校尉将军,见到粮官,都只会嘟囔“恨少”呢!现在居然还有嫌补给太多的!
但只要看看这可怜巴巴的沮县就明白了:其大小,不过是关中一个乡邑的规模,墙垣后几条街而已,为了空出房子屯粮,人都不得不挪到城外安营扎寨。
“这沮县作为大军集结之地,确实不合适啊。”任光也跟着一起皱眉,但沮县小归小,地理位置却又极其重要。
沮县的正北方,自然就是任光来时的故道;往西北,可经西汉水抵达仇池山,再往北就是隗嚣丧命的武都郡府,进而能望见祁山,进入陇右。
沮县往南,沿着西汉水可进入著名的金牛道,但再行三百余里,就会被一道峥嵘崔嵬的关隘拦住去路,这便是益州三大雄关之首的“白水关”。自从丢了武都后,公孙述便常年在白水关屯重兵,修险隘,提防魏军偷袭。
而沮县向东而行呢?便能沿着沔(miǎn)水进入汉中盆地……
由此可见此地虽小,却四通八达,最为紧要。
如此一来,便只能进一步将沮县的粮食往更前沿地区运了,这就是第五伦派任弘南下统筹的原因啊。
但在城内外都未见马援,一问武都太守,才知道马援前日就出了县,往东去了……
“骠骑大将军亲往阳平关巡查敌情!”
……
从沮县向东行了三天后,任光便发现:前面走不通了。
汉中盆地本就是被秦岭、巴山所夹的狭长盆地,南北之间不过百里,而这一带最为狭窄,起伏的群山间好不容易有条数里宽的细缝,还被土垣石墙拦住,加上横流的沔水,易守难攻。
这里就是阳平关,汉中的西门户。
马援的营地位于阳平关西面,沿着沔水谷地驻扎,绵延数里,任光得从营尾走到营头,才在一座高耸的望楼上见到马援。
马援本就大器晚成,而立之后才结识五伦,随他打天下,如今十几年过去,已是四十八岁“高龄”的马援,须发上也多了点白,常年征战,眼神也变得沧桑,但这一切却不显老态,反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有魅力。
马援见到任光抵达,很是高兴,马将军只抓军事,任光则要为接下来攻取汉中后控制此地做文治上的准备,有这样一位能力强,又知分寸的助手,任谁都会开怀。
“伯卿,来看看这阳平关。”
马援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任光,在延长的视野中,敌人虚实一览无遗。
这阳平关上插满旌旗,驻防大量蜀军,其后则是汉中蜀军的大本营:沔阳城。
马援在旁说道:“阳平关以北的山脉,叫做天荡山,而其南之山,则为定军山!”
“两山一关,仿佛三道屏风,牢牢护住汉中西口,不愧是益州三关之一。”
所谓益州三关,便是金牛道上的白水关、扼守三峡的江关,加上这汉中阳平。
“此地南控川蜀,北通秦陇,且后依景山,前耸定军、卓笔,右踞白马、金牛,左拱云雾、百丈,汉、黑、烬诸水襟带包络于其间,极天下之至险。公孙述得此,进威逼蚕食雍、凉,开扩土地;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
马援对阳平关不乏称赞之辞,任光放下千里镜后笑道:“既然如此,当朝中群臣皆以为,可令将军挥师自武都南下,直取白水,顺势入蜀灭公孙述时,那将军为何上奏说,应先击阳平,不可强攻白水关呢?”
“白水之险不下阳平关。”
马援道:“更何况,就算夺了白水关,其后还有两道天险,其一为葭萌关,其二为大小剑山,当地连山绝险,飞阁通衢,公孙述失去武都后,除了常年派兵欲夺回外,还在大小剑山间修筑关隘,名曰剑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摇头道:“公孙述虽是井底之蛙,但却颇为顽固,垂死挣扎下,成家纵然疲敝,但想要一举成功,依然不易。”
公孙述和马援不但都是茂陵人士,且家门相近,从光着屁股时就一起玩耍,对这位发小十分了解,第五伦在长安给公孙述修的“居所”,只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马援指向东方:“阳平关则不同,一旦拿下此关,汉中千里,再无巨险,就像一节空心竹子,能一捅到底!更何况,公孙述在汉中安置降将,将其一分为三,西部沔阳、南郑设汉中郡,由荆邯驻守;中间西城设‘成兴’郡,由降将延岑镇守;最东边上庸、房陵等地,设‘上庸郡’,控制在邓奉、贾复二人手中。”
任光顿时明白了,补充道:“将军之意是,比起公孙述直接控制的巴蜀,汉中三郡各自为政,大军临门,难免各有私心……”
“再者,金牛道已为我军阻断,汉中与成都的交通,只能先走米仓道去巴郡绕行。我军目前可走故道直接从关中调兵运粮,而彼则绕行千里,此消彼长,击汉中,可令成家疲于奔命!”
马援颔首:“这不就是陛下的意图么?”
“既然没法一击灭蜀,就效郊狼猎牛,先咬出伤口,使其流血不止,最后力竭倒地。”
“武都郡是第一个伤口,已流血五年有余,如今可以更进一步,对准骨头关节处,再度下口了!”
马援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真是残忍啊,公孙述这偏居益州的小朝廷,将被第五伦用这种方式毁灭。但马援又感谢第五伦,将这件事,交由自己来完成。
“最终,将由我,来断其咽喉!”
这便是他对老朋友,最大的敬意!
第662章 益州疲弊
成家政权龙兴十一年(公元34年)春二月,白帝宫忽然传话,急召丞相李熊入觐!
李熊登时大惊,与正当壮年的魏国皇帝第五伦不同,公孙述与马援同年,已近五旬,身体没过去那么好了,加上痴迷谶纬、服丹药,一旦宫中有警,总令人担心公孙述忽然驾崩。
等李熊匆匆赶到成都郊外的白帝宫时,才发现只是虚惊一场,公孙述好好地坐在殿堂里,只是精神不振,神色苦闷。驱散仆从后,公孙述才对李熊展示了来自前线的急报:“刚从白水关得到消息,马援出兵,进攻阳平关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李熊只感到一阵晕眩,自天下分裂,魏、成争衡以来,每每皆是公孙述主动出击,或走子午,或出上庸,或攻陇右。然而五年前,马援从西羌千里行羌道,策反白马氐夺取武都郡。
武都的魏军,就仿佛在成家头顶,悬了一把利剑——马援只要愿意,可东击汉中,南攻白水关,直接威胁蜀地。
然而最让李熊感到可怖的是,当这样的进攻机会攒在手里时,第五伦竟能按兵不动,他一面修缮故道,一面拓宽祁山道的水路。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第五伦显然是想积蓄力量,再搞一波大仗!
于是公孙述急得上火,数次集结大军,北出白水进攻武都,然而都被马援利用武都那复杂的地形化解,直到今日,在准备好一切后,第五伦终于令马援出兵,李熊心中只响着一句话……
“从此以后,攻守异势了!”
但公孙述却仍乐观,至少口头上如此:“幸而有荆邯将军守备汉中郡,阳平关应当无虞,但仍需支援,丞相可征召民兵四万,朕再派遣郡卒一万,三月时北上汉中。”
“四万……”李熊听罢,眼前差点一黑。
益州在前汉时发展得不错,盛产织、皮革、银、铁、石材等,粮食每年都能外运。王莽执政时统计认人口,益州九个郡,人口为102万户、478万口,其中近半集中在蜀郡、广汉两处。
经过新莽年间对句町的战争,以及王朝崩溃的大乱后,等到公孙述重新统一益州,再度统计户口,发现户数已经缩水到了94万户,口400万上下。
放在全国,仍能排到中上,可问题在于,公孙述称帝后,学着汉家制度,出入仿效汉天子法驾,銮旗旄骑,陈置陛戟,成家的官吏数量不减反增,多至四万,相当于一百个益州人,就要养一个官吏。
为了争霸,成家还必须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常年超过十万之众,守外虚内,主要集中在汉中、江陵和各个关隘要塞,比如关键的白水、葭萌、剑阁三关,就驻扎了三万人,蜀郡只置兵两万维持治安。
过去五年为了夺回武都,公孙述不断派军队进攻,已使得民穷兵疲。
现在阳平关告急,公孙述不得不再度穷兵黩武,一口气征发四万人,加上中央军,凑一支兵团去解困,但眼下正值春耕,忽然强征全国人口百分之一入伍,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
更何况,五万之师举,其日耗千金,成家的府库已经颇为空虚了,钱方面,公孙述铸铁钱没取得好效果,第五伦那边令南阳也铸假铁钱,搞乱了益州的市场,铁钱基本作废,人们又用起了私藏的汉五铢,甚至还传了个童谣:“黄牛白腹,五铢当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