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659章 阴阳不调
“月体无光,待日照而生光。”
桓谭没有像往常那样出言驳辩,反而陷入了沉思。
他从小就有仰望天空的习惯——这其实很寻常,对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他们想要知道时间,就必须观察太阳和月亮的高度,若计划在夜间旅行,就更得了解月相,若在新月时出门,很大概率会摔在沟里。
所以桓谭曾无数次见过日月同辉的场面:月相为下弦月时,月亮会在午夜升起,隔天上午时它还会挂在空中,肉眼清晰可见。
回想起那一幕就能发现,与太阳相比,月亮在白天的光芒颇为晦暗,最重要的是:发亮的一边,总是朝着太阳!
若按照浑天说过去的看法:日月星辰皆自发光,这现象可说不通。
可如果将太阳当成光球,月亮则无光……
“臣告辞。”桓谭朝第五伦作揖,他要赶回天官署去,用这种新的想法来推演计算,对天文越了解,他就明白一个道理:直觉是靠不住的,一切都得有切实的计算!
但桓谭才转头去几步,却又小跑回来,从发愣的小郎官手中抢过了那本《周髀算经》。
“此书且先借臣一用。”
第五伦笑道:“君山不是说这是伪书,多为谬论么?”
桓谭可管不了那么多了:“盖天说已证明为谬误,但其中,或许也有一点真知呢?”
接下来数日时间,桓谭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将旧的“浑天仪”进行改造,把想象中发光的圆盘,换成小球,并将月亮涂黑……然后就整天摆弄这个模型,时而唏嘘,时而发笑,经过反复的推导计算,只有月亮不发光,月相、月食的周期才能完美无缺!
等他再次入宫时,已在《算经》的基础上,完善出了一整套理论:
“日譬犹火球,发光;月譬犹水球,不发光。”
听着桓谭的话,第五伦含笑未言,之所以这么认为,因为桓谭用千里镜观察过月亮,发现它上面并非过去设想中的光滑,而是多有凹凸不平,其中更有许多阴影位于低洼。桓谭以为是水,称之为“月海”,第五伦也没点破。
桓谭继续道:“火则外光,水则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背日则光尽也。”
月亮的光是“水中日影”,这下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第五伦还算满意,按照现在的天文水平,能到达这里已颇为进步……
岂料桓谭却没完,进一步提出了大胆的设想:“既然月光乃日影,那这漫天星辰,或许也不尽是自行发光,是否也有星星,是映射太阳而明呢!”
这就让第五伦很吃惊了,却见桓谭目光炯炯,献上了一份他怀疑“不发光”星辰的名单来。
“西方之太白。”
“东方之岁星。”
“北方之辰星。”
“南方之荧惑。”
“中央之镇星。”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早在商周春秋,中国人就已经发现这五颗星的运行与其他星辰不同,特地拎出来与五行对应,而它们,正好是五大行星,确实不发光,桓谭的猜想对了。
但猜想,必须有计算来印证,桓谭道:“陛下已给天官署拨了黄金,但明年的用钱仍需增加,臣希望能打造更好的千里镜,用以观察五星。”
桓谭颇为兴奋:“臣早就发现,镇星(土星)之上隐约若有环,似云雾状。太学博士们说,此为中央之星,故若披冕服,象征帝位,臣以为不然。非但要看清这星环为何物,更要算出五星运行规律……”
他刚刚证明了:月食有常数,不在政治!
而桓谭更加相信荀子的那句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九天虽高,日月虽远,星辰虽多,宇宙虽大,但他,定会一点点摸出规律。让一条条不容驳辩的铁证,取代前朝《天官书》上充斥的谶纬迷信。
王莽、刘歆的事充分证明了,光靠灾异的恐吓、祥瑞的胡言,是挽救不了时局的,搞清楚自然规则,方能让第五伦应之以治!
第五伦看着这位短短数年将头发熬得花白的老朋友,既心疼又敬佩。
不知桓谭是否意识到这点,不知不觉,他也和同一时代的王莽、刘歆、扬雄一样,走上那条妄图“成圣”的道路了。
但与三人不同,桓谭被第五伦牵引踏上的这条路,叫“探索发现”。
“若君山继续求索下去,说不好真能以此成为一代宗师。”
可第五伦还是止住了他的喋喋不休,笑道:“君山且慢,黄金予会给,新的千里镜也要造,但莫要忘了今日召卿来见,所为何事。”
第五伦拍着案几上那一摞报告道:
“天上事且放一放,吾等先说说地上,更紧要的事!”
……
被第五伦一提醒,桓谭这才想起来,今日入宫,他确实有“正事”要办。
案几上的报告,其实是第五伦安排给天官的正经活:对比各朝历法。
桓谭最初以为,第五伦是想让他们替魏朝新修一套历法,毕竟每逢改易朝代,往往就伴随易历:春秋战国时历法混乱,秦朝弃夏小正而创《颛顼历》,到了汉武帝时,随着朝廷全面转向“王道”,颛顼历这种暴秦残余显得过时,就召集天下能人修《太初历》。
至于王莽,新朝也有新历,就是刘歆所制《三统历》。
第五伦若再修一历法,该叫什么?《五德历》么?
可到了近几年,桓谭才发现,第五伦对修历似乎不急,他更关心的,是隐藏在这些历法变动后的某种“自然规律”。
“书云: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第五伦念出了这段话,所谓“敬授民时”,就是君主向万民颁布历法,以明四时更替有序。华夏自古以农事立国,上古先王“躬稼而有天下”,故而历法之于君主和万民有形而下与形而上两重意义。
就形而下来论,君主颁行的“历法”即“农事之法”,就是为了指导万民进行农业生产。
就形而上来说,君主颁行的“历法”关乎“政统之法”,既然以“天子”自命,代天牧民行化,如果连天道运行的四时伦序都不能掌握,如何昭示海内自己“受命于天”?
但事实证明,天道运行和四时伦序,还真不是人能掌握控制的,时移世易,绝不是一句空话。
“历代之所以改历,除了以上缘由外,还因为一件事。”
第五伦伸出了食指:“旧历法不好用了。”
过去的历法,多久了就会出现谬误,说好的某个节气会降温,应该做如何准备,谁料大寒潮提前几天就来了,将庄稼冻坏无数。
这不止是古人的天文知识有瑕疵,比如较为先进的《太初历》,每用125年,即差一日。
还因为气候这狗东西,一直在变啊!
桓谭奉命对比后,发现确实如此:“查王莽《三统历》与汉武《太初历》相比,许多节气皆有偏移。”
“再查汉元至王莽间百年,北方诸州郡降雪、结冰、化冰日期,确实稍有提前。”
随着第五伦统治北方,天官可得到的数据就更加全面了,近几年幽州辽东、并州一带寒潮频发。
“辽西郡临海一带,进入腊月末尾后再度结冰,车马及人可往返陆地与海岛间,已是连续三年如此了,海水封冻,此自汉以来,闻所未闻之事也。”
“并州也不好,降下大雨雪,泥途尽冰,边民寒饿,死者甚众。”
如果说这还只是个别地区极端气候,那第五伦亲自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就让他更加坐不住了。
第五伦看向窗外,那儿种着一蓬蓬的竹子:这不知是汉朝哪位皇帝种下的,据最老的宫女说,汉成帝时还颇为翠绿,可到了王莽朝时,就大片大片枯黄,到了第五伦统治的时候,更是彻底枯死了。
若是刘秀和他手下的方士听说此事,必然大喜,但第五伦不打算研究这里面的谶纬,他关注的是:汉朝时关中长得好好的竹子,养不活了!
“予读太史公《货殖列传》,说到渭川千亩竹,但予从小就未曾见过,倒是河北淇园,从春秋时就生长的好竹,近年也越发蔫了。”
不止如此,汉武帝时破南越国,移栽了许多南方的植物到关中,诸如菖蒲、山姜、甘蕉、桂、蜜香,甚至还有龙眼、荔枝,于是命名为“扶荔宫”。
可现在,在关中人工培育荔枝?简直是笑话,连那些流出宫外的橘子,要么枯死,苟延残喘的那点,也只能生出干瘪苦涩的“枳”来。
竹子虽是好材料,但没了它们人也不会活不下去,奇花异果虽然香,但和老百姓没啥关系。
然而最要命的是,近来幽州、并州的州牧、郡长官纷纷诉苦,说气候和王莽时一样干燥寒冷,甚至更差,粮食越来越难种,一些边民,被迫只能改成放羊了……而草原的牧民也不好过,不止匈奴,乌桓人也频繁犯塞,他们的北边,又出现了慢慢南迁,进入魏朝视野的新部族:鲜卑。
凡此种种摆在面前,答案呼之欲出了,第五伦颇为严肃地问桓谭:“卿觉得,这意味着何事?”
虽然知道那个答案,但纵是博学如桓谭,也没法立刻说清楚其中奥妙,只能回了一句不会错的话:
“天地阴阳不调,以至于灾害并臻,元元蒙辜。”
第五伦颔首:“简而言之,便是气候在变冷!”
第660章 凛冬将至
“诚如陛下所言,汉武时,气候温润,河西、并州等地亦不算寒冷,故能徙民三十万戍边。”
“昭宣之际,亦无大灾,哪怕是塞外轮台等地,亦能屯田垦殖,故汉家开西域,设都护府。”
若非第五伦令天官彻查此事,桓谭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如今一提醒,这几十年的气候,确实是越来越冷了。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汉元帝时,汉元帝也是个倒霉蛋,他在位期间,简直是天灾不断的十六年。即位当年,关东十一郡国发大水,民饥,人相食。
第二年春,陇西地震,败城郭,毁祖庙,压杀民众。同年秋,地震再起,山崩地裂,水泉涌出,北海泛滥,百姓困顿,四处流亡。初元三年,旱灾,并珠崖起事,诸县反叛。初元五年,有“异星”,太阳暗昧,庄稼欠收,寒霜普降。
这位柔弱的天子,他执掌的江山,却多灾多难,这让汉元帝“战战栗栗,夙夜思过,不敢荒宁”,他减省膳食,少用苑马,撤减乐府,满心想着:“等到改元后,总不至于此了罢?”
然而永光元年更加糟糕,春霜夏寒,日青无光,天下饥荒,塞下兽尽,匈奴民饥,呼韩邪单于告急求粮。这次汉元帝不肯罪己背锅了,遂难得板起脸来,下诏指责大臣失职,丞相于定国便以灾异引咎辞职。
然而王朝有王朝的周期,自然也有自然的规律,气候变化也不以某位大臣辞职而结束,渐渐变冷、变干燥的气候,继续折磨了汉元帝、汉成帝数十年,不断有后妃、大臣背锅,甚至为此自杀的……
到汉哀帝接班时,朝政日益黑暗腐朽,天灾人祸加持下,百姓已陷于七亡七死之中。
这便是桓谭做官的时代了:“王莽及诸儒认为,是汉道不纯,气数已尽,只要改朝换代,一切便会结束,人间政通人和,天地也风调雨顺。”
结果自不必言,王莽上台后,灾害更多了,当从春秋时起,就能在北方诸郡种子的稻谷再难产出谷子,当关中的竹子大片枯死,当渤海沿岸开始累年结冰,意味着气候更冷更干,而王莽又在下坡路上踩了一脚油门,纷乱最终导致了新朝崩溃。
第五伦笑道:“世人遂再认为,是王莽倒行逆施,才使得黄河决口、阴阳失调,天下大寒大旱。如今新室已亡十年有余,北方仍无好转,听说刘秀的国师强华,近来已将罪过,归咎到予头上来了。”
幸好第五伦没走这条靠祥瑞上位,再以阴阳灾异甩锅的老路,否则他将无比尴尬。
“如今才知,过去数十年里,屡屡为此被指摘的汉帝、后妃、外戚、戎狄、群臣,其实都担不起这阴阳失序的责任,因为这,本就是天行有常的一部分!”
第五伦穿越前,就听说过“小冰期”的鼎鼎大名,没想到竟被自己给撞上了。
当这个事实由前朝历法、近十年来灾异记录所证实后,连桓谭都感到一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绝望:“既然与人事无关,那何时才能好转?”
第五伦翻着白眼:“天知道!”
他们遇上的,是一场不会随人类意志转移的巨大变迁,一个大冰期内的微弱波动罢了。或许已至终点,或许才刚刚开始,寒冷的顶点还远远未到。它会持续一百年,亦或是两百年、三四百年,指不定要到历史上的隋唐时期才能反弹。
但第五伦却没那么悲观,这十年的气候虽冷,其实只是较秦汉时而言,比起后世反而差不多。
“还是那句话,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
听说气温每下降一度,农业粮食收成就减产10%,所以得发展生产力,将这差距补回来;而为了让一手创立的王朝能撑到下一个温暖期,还得改善生产关系,避免其太快崩溃。这两条路上,他可是老牛拉车,任重而道远啊。
“还有第三个办法。”
第五伦目视朝堂大门敞开的方向,似乎看到了挽救危局的良药:“进军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