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如此之速?”万脩大惊,满打满算,景丹的奏疏才送出去三天啊,本该在北京邺城的第五伦怎么快如闪电?他们本已做了最坏打算:皇帝十天不回,军情也将耽误十日。
旋即万脩反应过来,看来第八矫或马援,动用了秘密上奏的权限,派亲信飞书急驿没在长安停留,直接去了东边啊!
“如此大善。”万脩昨夜的烦恼纠结一扫而空,立刻整装,至朱雀门等待。
朱雀门位于未央宫南边,乃是偏门,因为第五伦不想入城大张旗鼓自玄武、苍龙二门进,那样会耽搁时间,还可能惊扰百姓惹得人心惶惶。
景丹也在此等候,二人见了面后相互作揖,万脩凑近低声道:“孙卿,那件事,是否再考虑……”
景丹长叹一声后道:“该说的话,昨夜吾等已说尽,口干舌燥亦不能劝服对方,何况是眼下?君游不必再劝。”
万脩仍带着最后一点期望:“孙卿,汝与陛下是老相识,知其脾性,陛下绝不会同意孙卿之策。”
景丹苦笑,他何尝不知?
“但我身为御史大夫,被陛下如此信赖,有些话,纵然会惹君王暴怒,却必须说!”
来不及再沟通了,御驾已至朱雀门前,拉马的杂色六骏奔走多时,周身是汗,这是第五伦的习惯,从来不讲究纯色马,还戏称为“五花马车”。
车帘掀开了,第五伦也不下来,只看着行礼的景丹、万脩道:“二卿不必见外,速速上车,入朱雀门后不停,直接随予去温室殿!”
未央宫是朝廷权威所在,大臣的车马必须在金马门停,哪怕是太子王公也不得纵马,唯独皇帝例外,景丹万脩面面相觑,还是钻了进去。
马车设计得颇为巧妙,采光不错,才入内,万脩就看到摆在案几上的地图,河西、金城上被第五伦画得乱七八糟,而景丹则瞥见车中刚吃了一半的馍饼,这就是皇帝一路疾行的粮食么?
第五伦确实回得很急,原本还在河内巡视的他,得知帝国西北边起火了,便毫不犹豫地扔下臣工和庞大的随驾军队,直接赶回来。
顾不上啰嗦,第五伦只对二人道:“河西、金城虏情传回京也有三日,二卿也碰头商议过了罢?孙卿常驻长安,总关西政务,而君游更在陇右征战过,予只能指望汝等了,有何方略,如何施救,可有筹划?”
万脩正要开口,景丹却抢先一步说道:“陛下,臣以为,在谈如何救河西前,还得先理清一事。”
第五伦皱眉:“何事?”
万脩在朝景丹微微摇头,但景丹咬咬牙,还是脱口而出!
“凉州刺史、窦友、梁统等人,皆是我大魏忠良朝臣,被困胡尘,自当救援,但击退匈奴入寇,救下人后,是否还要耗费巨资,令兵卒在河西与羌胡苦苦争战,确实值得商榷!”
……
景丹那话一提出来,第五伦便久久缄默,车上顿时安静下来,万脩几次想开口,第五伦都阻止了他,只道:“先勿说话,予怕在车中就痛骂孙卿,传出去不好。”
旋即瞪了景丹一眼:“御史大夫在关中待久,不知道全局,糊涂了,且再重新想想,到了温室殿再回话!”
然后第五伦就用手抚膺,原来是在给自己顺气,身为皇帝,虽然权力熏天,但每天要面对的糟心事也越来越多,第五伦知道每一次暴怒都会引发巨大影响,所以喜欢隐忍,但这次确实对景丹颇为失望。
方才的警告已颇为严重,一般人早就软了,岂料到了温室殿中,第五伦让景丹“重新组织语言”时,这位对第五伦性格门清的御史大夫,居然坚持己见。
“臣知道陛下想听何事,当初陛下就说过,一天下、御羌胡,这是两场仗,必须同时打。”
景丹说出了自己的苦衷:“但如今情形是,我朝自建国以来,无岁不战,军役方费,事不相赡,士民疲之以远戍,农功消于转运,资财竭于征发。百姓力屈,不复堪命。以至于许多地方,男丁皆被征发,田畴不得垦辟,禾稼不得收入。”
“臣回关中后,专注于发兵粮供给关东,以期早日一统,但刚打完荆襄、两淮,如今府库空虚,确实再经不起一场大战了。”
“眼下匈奴复强,西羌桀骜,恐怕都非一年半载必能降服,河西远在边陲,为羌胡夹击,这次保得住,下次呢?若我朝正与吴、蜀交兵时,羌胡再至,到时候难道要放弃一统良机,仓促北返么?”
景丹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河西、金城边警尚是机密,但瞒不住,一旦传开,朝臣定有不少人,也会建言放弃边陲,认为河西金城乃是不毛之地,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臣与彼辈不同,绝非是劝陛下学汉元帝永弃珠崖。”
这确实是朝中一直存在的看法,而且是主流观点,以为开拓边地只是皇帝好大喜功,无用于国、民。最典型的例子,汉武帝开边,就要克服巨大的反对。等到他统一南越,把海南岛也纳入了疆土,建立珠崖,结果到了汉元帝,因为当地叛服不定,每年都得花朝廷一大笔钱维稳,所以就直接放弃了。
看似崽卖爷田,但第五伦的老师扬雄与朝中有识之士,却拍手叫好说:“朱崖之绝,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
而景丹,当不是这样的人,他去上谷边陲做过官,又镇守幽州多年,明白边地缓冲区的存在,恰恰是内郡繁荣的保障。
景丹道:“诚然,河西、金城固然有用于御虏,但如今形势所迫,既然内外无法两全,不如效仿汉武弃戍轮台,专心于一统……”
第五伦已经保持极大的耐心,直到此时才打断景丹的话:“然后等予儿孙时,天下复一,国力强盛时,再夺回来?”
景丹垂首:“此权宜之计也……”
第五伦颔首,只看向早就忍不住的万脩:“君游以为呢?”
既然景丹坚持己见,那万脩也一如昨天二人吵架时的态度:“臣以为,御史大夫大错特错!”
“其一,河西、金城虽在新莽时为羌胡侵占不少土地,但郡城及要塞尚在编户齐民手中,关隘完固,适于固守,而当地人素来尚武,男女老少皆能持刃作战,有民三十万,相当于兵卒十五万,匈奴若不倾巢而至,绝不可能轻取河西,休说此次不一定有功,下回再入寇时,除非朝廷主动放弃,否则河西军民,亦会战至最后!”
万脩看向景丹:“其二,御史大夫以为只要放弃河西,将战线缩到陇右、并州,便能节省兵役民力,专注于一统吴蜀?何其愚也!”
“当年汉武令霍骠骑取河西,相当于断匈奴一臂,使羌胡断绝往来,若放弃河西,任由羌胡合力,二寇联手袭扰边塞,必然祸患无穷,恐怕汉初时,在甘泉宫能望见烽火的情形,便要重演了!届时细柳营都要布置重兵,更难专心一统。”
万脩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臣肚子有疮,竟挖了脊背的肉去填,结果腰腹没好,脊背先烂,到那时,追悔莫及。”
第五伦听到这,一扫方才的郁结之气,拊掌道:“说得好,河西尚在苦战,朝中岂能先降?挖肉补疮之事,予不为也。”
景丹暗暗叹息,知道自己输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将该说的全吐露出来!
于是景丹下拜道:“但陛下,钱粮枯竭,只能维持到击退羌胡,但之后河西就像创口,需要朝廷源源不断支援,送往西北多一点,用于一统便少一点。臣身为御史大夫,与两位丞相一样,都是陛下管家,只能布置一桌席,却得张罗两桌客人,臣本就是愚妇,更难为无米之炊。”
他摘下了自己的高冠,以被罢黜的风险,搬出了一个第五伦颇为敬重的人来:“世上之事,最难两全,陛下先师严伯石曾就伐匈奴一事劝过王莽,历数周、秦、汉三代对待胡虏之政。”
“伯石公说,周宣王时,猃狁内侵,甚至抵达了泾阳,周宣王命将征之,将敌军赶出边境就回,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叮咬,驱之而已。是为中策。”
“而汉武帝时,面对匈奴,选将练兵,轻卒携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但匈奴却无法骤然灭亡,时常报复,结果兵连祸结三十余年,匈奴是重创了,但天下也已疲乏罢弊,若非汉武及时醒悟,放弃西域,罢轮台之戍,汉家恐怕要提前百年灭亡!是为下策。”
“而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陈胜吴广已起于大泽乡,刘邦项羽崛起梁楚,而秦兵才匆匆从北方撤兵,二世而亡,是为无策。”
“伯石公此言颇为中肯,陛下纵使再想两全,也必须在中、下、无三策中做出选择!”
言罢,景丹将长冠放到地上,朝第五伦长拜。
第五伦当然知道,若非对自己忠心耿耿,景丹绝不会如此直言,跟着一起喊“抗击羌胡,绝不妥协”就行,但景丹却豁出去了。
“谁罢汝官了?”第五伦板起脸,骂了景丹一通:“君游是将军,当然得考虑兵略边患,而卿,只是站在御史大夫身份上,如实上报罢了,何罪之有?”
言罢,第五伦就不由分说,将那长冠戴回他头上,还帮景丹正了正。
“陛下……”景丹颇为感怀,喃喃不知该如何说。
第五伦却道:“但那中、下、无三策,予都不选!”
他笑道:“予要选严公没想到的……上策!”
第633章 从实力的地位出发
“上策?”
景丹很想知道,第五伦所谓对付匈奴的上策,究竟怎么个上法?
“既然与周、秦、汉武不同,莫非是汉武以后,贤良文学们鼓吹的‘德化’之策?”
景丹知道,在汉武之后,霍光执政时期,出于打击政敌桑弘羊的目的,召开过一次“盐铁会议”,主要讨论执行几十年的盐铁政策存废问题,但讨论期间,话题却偏了许多,开始争执如何对付匈奴。
贤良文学们没了汉武帝压制,自然反弹得厉害,不论是齐学还是鲁学,面对共同的敌人,“功利派”大臣时,都团结一致,将汉武时的开拓征伐说得一无是处,视为“下策”。
在他们眼里,要如何降服匈奴呢?当然是要以仁义、道德去感化匈奴喽,文景时期的和亲是肯定要恢复的,量中华物力,结匈奴欢心,尽量避免战争爆发——毕竟和亲去的是刘家公主,乡贤们却不必出钱出人,打仗则是要交好大一笔税的,军费不足时还会搞告缗明抢。
按照这套理论,只要“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就可使匈奴主动亲附,心甘情愿地接受大汉教化。
这些话,原本当做笑话听听也就过了,但最要命的是,到了汉宣帝时,匈奴居然还真来归附了,原本这是王霸道杂之的功劳,汉宣帝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甚至在匈奴内部搞分裂,这才迫使单于来朝,只可惜汉宣没几年就去世了,元、成时代已是儒臣执掌大权,他们自然而然将匈奴降服,说成是“德化”的功劳,逻辑顿时自洽起来。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太学的老博士,怀念汉时匈奴恭顺的日子,埋怨王莽自大,羞辱了单于,导致北狄与中原再度开衅呢!他们仍视“和亲”“招抚”为上策,难道第五伦去齐鲁走了一圈,也中了这群贤良的毒?
第五伦闻言大笑,难得替老王莽说了句话。
“匈奴与中国决裂,王莽自然有错,错在好大喜功,削单于为降于,不过是改了一名,于匈奴何损?至于后来妄图分裂匈奴为十六小邦,想法没问题,但举措却实在可笑,至于那些贤良文学,还不如王巨君。”
“匈奴之所以臣服于汉,乃是兵连祸结十余年结果,丁零袭其北,乌孙击其西,乌桓叛其东,匈奴实力不济,若不屈从于汉宣帝,恐将覆灭。如今得了数十年休养生息,匈奴人丁牲畜恢复,五单于争立也已结束,复归一统。就算王莽依然行‘德化蛮夷’,匈奴反叛也是迟早之事。”
第五伦举起一只手感慨道:“,所谓德化,乃是以肉饲虎,老虎伤病时尚能俯首帖耳,如今舔好伤口,自然就对吾等龇出獠牙,要断我左臂河西了!”
所以在第五伦心中,蛮夷只可武折,面对匈奴复兴,办法依然只能是打!打到匈奴单于再不敢自认为“从实力的地位出发,同中原皇帝谈话”为止!
“这一仗,便是要让天下放弃幻想,准备好与北方匈奴,长期斗争。”
但第五伦只说了总的战略,他那“上策”细节如何操作,依然没直接说出,只在努力弥合景丹、万脩的争议,对二人道:“眼下最紧要者,仍是如何救河西官吏,以及三十万军民,此乃急患,孙卿也无异议罢?”
景丹的意见主要是关于日后河西的弃、守问题,那片土地上的人,却是必须要救的,垂首应诺。
第五伦遂问万脩:“君游替予镇守关中两年了,日夜训练新卒,予知道陇右方宁,西边还要面对羌胡,不论是荆襄一战,还是两淮之役,都未令关中输送兵员,如今西北有事,关中能征召多少生力军?”
这是万脩本职工作,禀报道:“关中户籍统计较好,尤其是三辅各县青壮登记基本属实,农闲时能参与县中训练,一年两次。如今统筹各郡在册郡兵,足有三万之众,参加过至少一次训练者,五万人。”
第五伦拍了板:“夏收已毕,秋收前没有大的农活,抽调两万郡兵,外加三万新卒出来。”
言罢又看向景丹:“君游掌武事,而孙卿管钱粮,且与大司农任光商议,看看能筹出多少粮食来?”
“不必问大司农,臣现在就能告诉陛下,五万兵卒远征河西的粮秣,万万凑不出来!”
景丹直接给第五伦跪下,官帽再度取下捧在胸前,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嘴里哭诉道:“此去河西,就算以最近的武威来算,路途将近两千里之遥!道路崎岖,夏日阴晴不定,还要翻越陇坂、乌鞘岭,最快也恐怕两月方能抵达。”
“人月食一石半,五万人远征,就得五万人运粮,光是路上用粮,就将多达三十万石!加上骡马所需,倾覆损耗,最终将至五十万石。”
这还只能保证大军抵达河西,再加上后续投入,这是要朝百万石级别狂飙的节奏啊!
若攒几年家底打这样一仗也就罢了,问题是自第五伦称王后,简直是无岁不战,远的就不提了,去年的荆襄之役,用兵五万+,耗粮百万,淮北一战就更夸张了,十万+的兵力,关东存粮两百万石,半年间用了个精光,好歹撑到小麦成熟,缓了一波。
财政本已捉襟见肘,这要再在西北砸进去百万石,就算秋收颇丰,明年也要难过喽。
第五伦知道景丹的难处,但还是道:“明年缺粮之事,予会再想想法子,只要府库有的,且先用着。再者,最终用粮,不至于如此之多。”
不至于?景丹急了,难道皇帝还怀疑他算错了?
第五伦却摇头:“谁说这五万援军,要去的是河西!?”
……
关中渭北五陵: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皆是汉朝时诞生的新城市,早已驰名在外,但在这五座城市内部,究竟谁是老大,却一直有争议。
要按年代算的话,汉高祖的陵邑长陵当居第一,可若以规模论,茂陵身为关中第二大城市,不算外地商贾官吏的话,户口超过长安,也可以拼一拼。茂陵城内道路纵横交错,道路为“三横七纵”,将整个县城划分为三十多个里闾。最宽敞的主干道笔直壮阔,能容四五辆马车并行,高冠华盖,往来如云,其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好不热闹。
你长陵年代虽久,但没落了啊!
不过,自从汉、新易代,大魏肇造后,这个问题不再有争议。作为第五伦老家的长陵,以“帝乡”霸占了五陵首席,富庶繁荣的茂陵只能骂骂咧咧地退居老二,羡慕邻居命好。
不过茂陵人却并不心服,里坊酒肆的闲人喝醉后,甚至会小声嘀咕道:“长陵出了个皇帝,我茂陵,也出了个皇帝啊!”
然后他就会被同案之人连忙堵住嘴,茂陵的那“皇帝”,是白帝公孙述。
但就算将公孙述除名,茂陵也算的上地灵人杰,不信且看城内最壮观的景致:三将里。
这名是新取的,因为小小一个里,居然出了魏国三位大将:骠骑大将军马援、车骑大将军耿弇、前将军万脩。
三家门第,自是马氏最高,毕竟是后族,第五伦亲赐阀阅,与之只隔着一条巷子的耿家虽子孙繁多,却格外低调,毕竟这是家主、魏国太傅耿况的一贯风格。
耿况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多,但听他讲话,只以为是七八十老叟了。
这位太傅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持着《老子五千言》自我反省:“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