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21章

作者:七月新番

于是,那鲁人就像哈利·波特似的,骑在手杖上飞回鲁国,并向鲁哀公转告孔子的告诫:不久有外敌人侵,应趁早高筑城墙。不久后,齐国军队兵临城下,因为鲁国有防备,故无功而返。

第五伦直接听笑了,故事越来越离谱,这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神了,但这确实就是所谓“汉儒”们想要塑造的孔子啊,从简单的先师,变成神子、先知。

桓谭对这种意图深恶痛绝,连发三问:“孔子若真料事如神,何以竟为三桓所迫,失望离开鲁国,奔走诸侯?”

“孔子若真有如此神通,何以竟被困陈蔡之间,多日不能食?”

“孔子若真无所不能,何以使颜子发白齿落,就此早夭?而若事先知之,却依然如此,则是以师杀徒,与孔子爱徒之心全然不同!”

桓谭朝第五伦拱手:“臣以为,此等故事用心歹毒,名为宣扬孔子乃神人,实则抹黑先贤,使颜子之死,归罪于孔子,而颜翁等人竟信以为真,与颜子‘不贰过’之行相违背啊,何其愚也!”

颜翁依然嘴硬,继续重复道:“此乃先祖一代代口耳相传之事,焉能……”

岂料第五伦却猛然作色,斥道:“住口!”

“孔氏身为圣人之后尚且不知这些荒唐故事,何以颜氏及那些不敢署名的纬书,竟能事无巨细,悉数道来!”

孔志当场就跪了,而颜氏则被几个早就准备好的甲士按在地上。

第五伦掷地有声:“子不语,怪力乱神!”

“颜翁名为亚圣后裔,实为阴阳方士之流,抹黑先贤,有悖孔颜之教,不宜再做颜氏家主,当就此罢黜所承爵位,遣至边塞,于颜氏中另择一人为族长!”

等颜翁被拽下去后,第五伦目光扫视鲁地的经术家族,他们没有太多地产,却依靠吃祖先的经术饭延续至今,过去百年,没少为各类谶纬背书,以神化自己,进一步巩固家业。

但这种情况,到此为止了,炒作传说,妄图神化孔子,将儒家宗教化的“营销号”们,统统都得死!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第五伦说道:“但予翻阅纬书,其中与孔子相关故事,尽是鬼神荒谬之事,予想,这一定不是圣人真意。”

就在众人以为,第五伦要直接封禁图谶纬书时,他却放下了因愤怒而举握成拳的手,感慨道:“若予直接禁绝此类,难免有俗儒方士,事后抨击为‘效暴秦焚书’。”

“桓卿。”第五伦点了桓谭出来,对他道:“予令人收集《春秋演孔图》等伪书,天下愚夫愚妇,乃至所谓名家宿儒,笃信其中故事者不乏少数。卿素来不喜谶纬,可愿助予一臂之力,写些文章,逐一破除异端邪说?”

王莽时,谶纬迷信成疯,唯独桓谭一人沉默不语,不为所动。而在他旧作《新论》中,更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在桓谭看来,所谓的谶纬预言,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其实是牵强附会的胡编乱造,借着孔丘的名义编故事,甚至直接把孔丘神化,都是为了自己的失利。

虽然知道这不是一件轻松的活,但桓谭还是欣然应诺: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五伦颔首,又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孔子的第十六世孙:

“孔志。”

“小人在!”

孔志不敢抬头,只听第五伦放缓了语气:“卿与颜翁,截然不同,不愧为圣人子孙,予心甚慰啊!抬起头来说话。”

孔志抬起眼睛时,发现第五伦的手已经伸到了他们点前:“孔宅所藏孔子真容,可能借出旬月?”

“当然能!陛下所需,孔氏定倾力奉上!别说旬月,就算长藏宫室,也是应当!”

孔志被颜翁的下场吓坏了,就算现在第五伦让他批孔,指不定都会答应。

但第五伦怎么会这么做呢?对孔子,他是绝对没有坏心眼的,只和蔼地笑道:“如今有雕版之刻,可令能工巧匠仿照刻画,再印刷上几千份,散于天下,贴于郡县学堂,好使世人知晓,孔子是圣人——吾等凡人中的先贤、先圣,他是人!”

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非黑龙精、怪物!”

……

且将目光看回淮南,汉、魏虽然没谈成停战,但淮水两岸实际上已经休兵,刘秀先等了一个月,直到听闻第五伦北上齐鲁,这才将前线交给麾下将校,自己则去了江东巡视,以安抚人心。

虽然靠着俘获的盖延和渔阳兵千余人,刘秀让邓禹将这场失利说成是“失地存人,重创魏寇”的大胜,但就算这招能骗得了淮南、江东豪强,也骗不过刘秀自己,他白天情绪高昂,入夜后却颇为沮丧,过去被桓谭说成“不好酒”的他,竟也开始沉湎于杯中之物。

之所以如此难受,是因为刘秀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他称帝时,在沛县高庙中期许,自己能像高皇帝一样,三年灭秦,四年平楚,再花二十年恢复天下民生。

但如今看来,三年四年内不被第五伦灭了,便已属不错:荆襄一战是汉军主动进攻,淮北一役是他们被迫防御,但不论攻防,都输得一塌糊涂,荆襄是战术上冯异、邓禹不及岑彭,淮北则是刘秀亲抓战术,做到极致赢了两仗,却无法挽回巨大的实力差距。

想到这,刘秀难免有些气馁。

“臣下常用昆阳之战来宽慰我,说第五伦集北方之兵,也不会超过三十万。”他在独处时自言自语道:“但昆阳时,我对面,是朽木一般之新莽。”

“可如今,北方却是勃勃生机之第五魏!”

就在刘秀沉湎在自己的小郁结中时,郎官来报,说是“太学祭酒”来见。

这祭酒名为“强华”,乃是刘秀在太学读书时的同舍生,也就是舍友,关系最为要好,强华虽学儒经,但又对谶纬颇感兴趣,后来刘秀称帝,多靠了他及时献上的赤伏符撑场面。

刘秀这才收拾起心情,让人请进来。

强华进来拜见刘秀,刘秀见他比上次见清瘦了不少,仔细算算,已经大半年没见这老同学了,听说他跑到会稽等地游历,今日怎么回来了。

“陛下。”强华虽然疲惫,但话语里却带着一丝兴奋:“臣听说,会稽山中有不少古书,躲过了秦时焚书烈火,故前往寻找。还真让臣找到了一份!”

换了平时,颇好儒术的刘秀是很乐意和他聊一聊的,但他如今心中只有国事,哪还有心思辩经?正寻思怎么打发强华离开,强华却从怀中掏出一份古朴的竹简,双手奉上:“此为《孝经右契》,是战国谶纬古书,记载了从未见过的孔子事迹,陛下一定要看看!”

“朕累了。”刘秀依然没提起兴趣,只笑道:“卿简略读来听听罢。”

“诺!”

强华颇为认真,说起了这古简上记载的事。

“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夜梦三槐之间,有赤烟气起,惊醒后乃唤上子贡、子夏等人,俱往观之。”

“等孔子等人驱车到曲阜西北,路过范氏之街时,却见有樵夫绑了一只怪兽,伤其前左足,束薪而覆之。”

“孔子遂唤来那樵夫,问其姓名。”

“樵夫曰,吾姓为赤诵,字时乔,名受纪。今日归家时,见一兽,如麋,羊头,上有角,其末有肉,以是西走,遂追而获之。”

“孔子乃视之,曰,麟也!”

以上故事,和左传中孔子获麟差不多,但之后的事,哪怕博学如刘秀,都闻所未闻!

强华读道:“樵夫发薪下麟视孔子,孔子趋而往,茸其耳,垂泪,感慨其与自己一样,生不逢时,麒麟嘤嘤而鸣,依垂泪,而后乃吐书三卷……”

“孔子展卷而读之。却见其广三寸,长八寸,每卷二十四字,原来是天书!”

随着强华的话语,刘秀的注意力却一点点被他吸引,见其停顿,遂追问:“孔子所见这三卷麒麟天书,都说了何事?”

第617章 为汉制法

东南吴楚之地的儒学传播,主要靠两个人,一是春秋之际,孔子的徒弟詹台灭明,二则是汉楚元王刘交,他们一前一后将儒术南传,至今大盛。

但不论什么学问,从一地到另一地,都难免有一个“本地化”的过程,因为南方巫鬼文化繁盛,“不言怪力乱神”自然是行不通的,于是发端于公羊派的天人感应,谶纬怪说,遂在淮南江东颇为盛行。

过去顶多是群儒自己鼓捣,官方对他们还算“敬而远之”,直到三月初,一份神奇的诏令从残汉小朝廷都城江都发出,一时震动了东南儒林——皇帝刘秀,也带头搞谶纬了!

刘秀在诏书中宣布了一件大喜事:太学祭酒强华在会稽山禹穴,找到了孔子之徒,澹台灭明所埋古简,上面记载了孔子获麟并得到三卷天书的经历。

为此,刘秀还召集了东南群儒,大会于江都王宫“青龙殿”,他坐于高位旁听,而强华则将三卷天书,一一公布于众!

先是将那“古简”传于众人观看,从材质、字体、行文、用语上,各位名门宿儒纷纷作证:这确实是春秋战国古简,绝对不会假!

接下来,就轮到宣布天书内容了。

却见强华早已沐浴更衣,身着礼服,郑重地念道:

“其一卷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后而霸王出焉!”

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的老梗了,本是周太史对秦献公说的话,如今却将源头引至天书。

“夫子知其将有六国争强,从横相灭之数,秦项驱除,积骨流血之虐,深闵民之离害甚久,故抚麟而豫泣也。”

强华继续念道:“其后,孔子跪读第二卷文字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

“于是孔子慨然曰:天下有主矣!周虽亡,赤气复起,火曜兴。”

这下,孔子连秦亡楚汉等事都知道了,但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其后孔子欲开第三卷书,然始终不得其解,这时,那麒麟以角拱孔子,以前蹄指向泰山,孔子遂大悟,遂效古之帝王,登泰山,身穿绛色衣袍向北辰告拜,此时白雾笼罩大地,有赤虹化为黄玉,第三卷天书乃飞上半空,文字现于漫天赤霞之上,却见亦是二十四字……”

强华看了众人一圈,公布了谜底: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群儒直呼内行,原来,这便是被刘秀视若珍宝的“赤伏符”来源啊,竟是孔子亲启天书所载,还由其弟子埋在东南,后来此书流出,被那改名刘秀的大新国师刘歆误以为是自己,殊不知,真正的应命之人,乃是南阳刘秀刘文叔!

这不是天命,什么才是天命?

甭管心里怎么想,一时间,青龙殿上群儒拜服,文武亦在面面相觑后,也随声附和。

刘秀倒是谦卑,下堂朝那古简再拜:“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今日见此天书,不胜惶恐啊!”

若只以为,强华搞点预言,骗骗无知大众,那还是小看他了,在刘秀力挺下,这青龙殿会议连开三天,一举鼓捣出了一个逻辑严密的“玄圣孔子为赤汉制法”理论。

强华不愧是太学高材生,尽其杂糅混合之能事,将《易》、《诗》、《书》、《春秋》、《礼》、《乐》、《论语》、《孝经》以及各种章句逸文,和图书谶纬混合在一起,旁引博证,不论是孔子乃其母感应黑龙而生,还是“玄圣”身份,都视为真事,塑造了孔子为前知千岁,后知万世的神人形象。

而孔子降生的原因,便是作为先知,来拯救这礼崩乐坏的季世!

但孔子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却是无法更改的历史事实,但这难不倒徒子徒孙们,公羊派一直认为,受命救世的孔子是一介布衣,他既无尺土之封,也无斧钺之伐,只好加“王心”于《春秋》,通过对历史的褒贬,来行使天子的赏善罚恶之权,在天下无王的时代确立“新王”的秩序,所以春秋便是万世准则。

到了强华这,谶纬家门更结合公羊派的学说,开始了脑洞大开的发挥:

“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显天心。丘为木铎,制天下法。”

为谁制法?为已经无法挽救的周?为暴虐该死的秦?都不是,当然是孔子在天书中发现未来的天下新主,卯金赤汉了!

论证至此,一个逻辑严密的理论便脱胎而出,刘秀比前汉诸位皇帝走得更远,以天子身份,首次承认孔子“素王”地位,而反过来,有了孔子神圣加持,天书里指名道姓的刘秀,重新复兴大汉岂不是上天注定?

“古简有云,周寿八百,汉则有四百,今汉运虽因王莽、第五伦等辈窃国劫德而中道衰微,然大汉终将于东南复兴,再续社稷两百载。”

青龙殿会议的最后,强华做了提纲挈领的发言,这“汉寿命四百载”,古简上没有,是他随手加进去的,也不曾多想,只觉得必须让世人相信:刘秀的汉,不会像其余一样昙花一现般速亡,还有两百年国祚,都别慌!

会后,刘秀令强华,宣布图谶于天下,诸儒群臣咸呼圣德……

然而已经重新担任九卿中“太常”的邓禹,事后却忧心忡忡地拜谒皇帝,想把自己在青龙殿上不便直说的话告诉他。

然而才到殿堂外,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呵斥之声。

“九江太守非圣无法,念汝初犯,暂不处置,且回去多读读谶纬,再来见朕!”

旋即就有卫士将一位大臣拽了出来,他狼狈得冠带都歪了,邓禹一看,却是九江太守桓荣——桓谭的族侄。

原来,这桓荣虽与桓谭各为其主,忠于大汉,但学术思想上,却受桓谭影响很深,他听说刘秀在都城大搞谶纬,心里一急,便赶来劝阻,刘秀正欲让强华以谶纬来决定观星的“灵台”位置,桓荣却直言:“谶纬非经,多荒诞之事,绝非正道,王莽因此而亡,还望陛下勿信!”

这却是在打青龙殿决议的脸了,遂被刘秀轰了出来。

桓荣见到邓禹后,又唏嘘感慨了一番:“王莽因信谶而亡,前车之覆,陛下岂能再犯呢?邓公还是再劝劝天子罢!”

邓禹应诺,但等他进了殿堂后,刘秀却已知其来此的目的,只对邓禹说道:“仲华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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