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如今统治者又换了姓氏,这种优惠,当然是没了。
“然念丰沛等地连年战祸,凡百亩以下者,田租赋税免一年,其后三年减半,撂荒逃难者,夏种前归来复籍,亦一同减免。”
这意思很明白:刘邦尚且记恨丰县的背叛,但他第五伦,对丰沛过去两百年间如何,心里是否还怀念大汉,完全不在乎!
第五伦离开丰沛前,回看这两座犹如废墟鬼蜮的城市,不知它们何时才能重新繁荣起来,只要丰沛人愿意回来,作为交通枢纽,此地重新振作亦有可能。
“忘掉过去,向前看罢。”
……
完成了在丰沛的表演后,第五伦继续沿泗水北上,过了车不能并行的亢父险塞,进入鲁中丘陵,随着泗水上游越来越近,曲阜便近在眼前了。
魏军对鲁地的进攻,恰好在青州、徐淮中间,一方面偏师从青州南下,曲阜则靠刘盆子带细作潜入,发动当地孔氏、颜氏举事,赤眉军残部在当地的脆弱统治,很快便土崩瓦解了。
掀开车幕,第五伦望见了一座青翠多石的山峰,询问同乘的博学大师桓谭:“君山,此为何山?”
说完,第五伦自己就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倒是桓谭在停车时出去看了看:“怪石万垒,络绎如丝,此乃峄山,亦称东山。”
第五伦道:“便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东山?”
桓谭对曰:“正是,昔日秦始皇帝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今日陛下过东山,可要留下一二石刻?”
“君山这是怂恿予封禅?”第五伦哑然失笑。
桓谭倒是很认真:“陛下若能在不惑前一统,再花二十年恢复天下太平,开崭新之制,纵是效秦皇汉武封禅,又有何妨?”
据第五伦所知,王莽一直心心念念来鲁地封禅,只可惜计划了三次,都被黄河大火、匈奴入寇、西域反叛等事耽搁,到了地皇年间第四次计划时,泰山上更是闹了赤眉,圣山成了贼窝,这难道是天意么?王莽遂缄口不提封禅,谁提谁罢官。
第五伦对封禅等事暂无兴趣,只道:“君山又非不知,此番东巡,一路上予皆要求神拜庙,谒见前汉皇帝、田齐先祖已颇为忙碌,泰山、东山,还是暂免了罢!”
诚如第五伦所言,这次东巡政治意味十足,而他此时所在的鲁地,也有一座庙等着他去拜呢!
第五伦目光望向曲阜方向,那座城市,经历了数百年的文化构造,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俨然就是华夏的耶路撒冷……
“汉初时,刘邦平淮南后过鲁,以太牢祠孔子,高帝读书少尚如此,予好歹读完了五经,岂能过而不拜?”
若说谒高庙,是第五伦想让昔日归于刘秀统治的“前汉子民”们心安,那直趋孔庙,则是为了……
第五伦点了点桓谭,笑道:“安天下儒士之心啊!”
桓谭听了第五伦这句话后,看着皇帝和蔼的笑容,不知为何,竟对曲阜的孔氏、颜氏等有了一丝怜悯,嘴上也实话实说:
“虽是善言,但臣总觉得陛下这句话……”
“不怀好意!”
第615章 神化
“予对孔子,能有何坏心眼呢?”
面对桓谭的揣测,第五伦如此回应,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也确如他所言。
武德四年(公元28年)三月初,第五伦进入曲阜城,拜谒孔庙的过程,简直可以用乏善可陈来描述,他的御驾仪仗受到了鲁人的热烈欢迎,像楚汉之争时刘邦已平天下,唯鲁地为“鲁公”项羽守节不降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刚赶走了赤眉,好容易迎来还算讲规矩的“王师”,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孔家作为五百年学阀豪门,家风尚在,接待帝王将相早就成惯例了,颇为熟练,他们连赤眉军残部都能伺候得妥妥帖帖,更何况第五伦这位有望重新一统天下的魏主呢?自然是恭恭敬敬,孔子的第十六世孙孔志亲自跑到城外相迎,又小心翼翼地在前先导。
第五伦也给面子,进城第一件事便是:“予欲以太牢祀孔子。”
于是又一场轰轰烈烈的祭孔庙仪式开始了,第五伦一板一眼拜祭后,对孔志及随驾的桓谭等人道:“予自结发便读《论语》,从孔子言行,想见其为人,诗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今日终于到了圣人故里一观究竟。”
第五伦道:“适鲁后,却见此地虽刚结束赤眉贼乱,然而仲尼庙堂车服礼器齐全,诸生哪怕身处乱世,仍不忘以礼治家,予心大慰啊!”
他指着自己道:“但凡天下君王,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嬴秦、刘汉、新莽皆如此,多者二百年,少则十余载。唯独孔子,竟传十余世,至今学者宗之,历代不绝。不论天子王侯,皆言六艺者,甘心为夫子后学,立言立德立功若此,孔子可谓至圣矣!”
第五伦这一番对孔子的花式吹水,让孔氏家主孔志听得很舒服,他觉得第五伦言辞诚恳,应该都是真话,这下家族地位稳了,起码又能苟个百来年,继承过去一切利好,与魏始终。哪怕这魏朝灭亡,他家再换了主人就是,不会有丝毫变化。
谁叫他们是圣人的后裔呢?高贵的血脉注定坐享一切。
而这时候,第五伦却要孔家人将“孔子画像”拿出来一观。
“早闻孔子徒人图法,故而只有在曲阜才有孔子真容,愿一观究竟!”
皇帝的要求,孔氏当然不敢拒绝,很快就从内堂取来了平日轻易不示人的孔子“真相”。
这是一幅古旧的帛画,颜色都已经泛黄,孔子以侧身像的形势立于其上,然而与后世常见的形象不同,映入第五伦眼中的,竟是一位纤瘦且风度翩翩的儒雅男子,唯一不同就是身材略高于画上诸弟子。
这让第五伦略感诧异,问孔志道:“孔子真容,与外界传闻大为不同啊。”
外面是怎么传的呢?一般的还只是说孔子高大威猛、相貌奇异,而最常见的说法,则是把孔子描绘得……不像人了。
第五伦道:“予在长安时,有一本《春秋纬演孔图》流传甚广,上面说,孔子身高十尺,阔口若海,额头似山丘,脸方正,眉角如月,额头长了角,唇很厚,辅喉骈齿,走路像龙,更有龟脊虎掌,腰大十围,胸膛若矩尺一般规矩。”
这已经够夸张了,真按照描述画出来,第五伦怀疑这不是孔子,而是龟丞相。
接下来更离谱,第五伦都不敢想那形象:“再加上圩顶,大鼻,肩膀高耸若翼,声同雷声,立如凤崎,坐如龙蹲……”
这下又成雷震子了,第五伦只忍着笑:“此外,眉分十二彩,眼睛有六十四种特点,舌上有七重纹理,手纹深长,仿有上古钧文。”
第五伦指着自己胸膛比划:“最离奇便是,那书上言之凿凿,说孔子胸膛前刺着六个字。”
“制作定世符运!”
孔志知道,这可不是第五伦瞎胡说,这本《春秋纬演孔图》真实存在,乃是公羊派向谶纬化发展后的“名作”之一,这玩意比五经好懂,所以在民间流传甚广,也算是成功地打入了“下沉市场”,收获了大批文盲笃信。一来二去,甚至成了当世普遍认可的孔子形象,越传越离奇,反倒是孔家珍藏的这战国古画,外人知之甚少。
但孔家面对这百年来愈演愈烈的孔子形象异化,明知道是假的,却不站出来指正,反而乐见其成。
道理显而易见,孔子越是被神化,孔家的血脉就越被崇敬,他们的地位就能更加稳固。
然而孔家毕竟聪明,平日只暗暗推波助澜,自己却从来不下场搞谶纬,眼下第五伦询问,孔志便故意装糊涂,一问三不知,只说这画祖上传下来便是如此,乃是孔子唯一真容,外头谶纬是乱编!
第五伦似乎真对孔子身世来了兴趣,继续追问:“《春秋讳演孔图》又言,孔子母游于大泽之陂,感黑龙之精而生丘于空桑,故而孔子是黑帝之子,故曰玄圣……”
这故事编得太没诚意,“感赤帝而生”的刘邦和他老妈刘媪直呼内行。自然,这谶纬之书倒不是故意要黑孔子“野合而生”,只是单纯想把孔子身世,和夏商周感天而生的帝王一样,说成是“神之子”!
这一条传言,孔家同样知晓,但他们也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享受了“神之血脉”的好处,同时也避免了政治风险。
“黑帝之子”“玄圣”听着带劲,但面对这位号称“五德俱全”的皇帝,孔志生怕引起他猜忌,当第五伦询问此事真伪时,孔志当然要矢口否认了!
“陛下,绝无此事!”
“原来如此。”第五伦似是松了口气,出了孔庙后,对随驾群臣及来凑热闹的鲁地诸儒笑道:“看来《春秋纬演孔图》等诸多谶纬,皆是虚言?”
一石激起千层浪,部分儒者这才意识到皇帝这句话的严重性!
自从董仲舒搞出天人感应以来,说,谶纬就开始与汉儒们如影随形,依靠天人学说,援引阴阳五行,大搞预言、灾异、祥瑞。
毕竟要学通五经门槛太高,这种主动引入迷信预言,搞“下沉市场”的学说,收获了大量信徒,于是不独公羊家,榖梁派也紧随其后,哪怕是刘歆开创的古文经派,也热衷于此。
在第五伦看来,伴随五经被大量简单的谶纬劣币驱逐良币,儒学越来越像“儒教”,孔子也快变成“圣子”“先知”来膜拜了。
今日他明为拜庙尊孔,但言语中,大有不信谶纬的趋势,孔志不敢答话,但同样尝到了神化先贤甜头的其他人,却再也忍不住了,这笔吃了上百年利好的大生意,可不是轻易能放弃的。
“陛下。”
一位白发老翁站了出来,却是曲阜两大家族,颜氏的家主,他们是颜回的后代,地位仅次于孔家。
“演孔图中谶纬描绘孔子形貌身世,虽多有夸大之言,但关于孔子先知先觉,却是确实有其事。”
第五伦就怕整个鲁地的儒士都和孔家一样圆滑不接招呢,见有人跳出来,遂笑道:“哦?何事属实,颜卿且说说看。”
言罢还瞅了一旁的桓谭一眼:“今日博学之士颇多,都一并听听!”
感受到第五伦这个小眼神,桓谭顿时恍然大悟。
“陛下还说‘予对孔子决无坏心思’,原来就等在此处!”
却听这老颜翁摇头晃脑道:“纬书中说,吾祖颜子(颜渊)与孔子俱上鲁泰山,孔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而后向东南望去,竟望见千里之外,吴都姑苏阊门外,系有一匹白马,遂指予颜子看,然而颜子只能看到吴阊门外有如系练之状。”
“孔子遂以手轻抚颜子双目,纠正其看法,而使其能见白马,然而下山之后,颜渊发白齿落,遂以病死。”
“究其缘由,是精神不能若孔子,强力自极,精华竭尽,故早天死。”
听完后,第五伦心里直呼好家伙,他还是小看纬书了,连瞳术都弄出来,这孔子目看千里,还能传功,传功导致大徒弟精神力难以承受而死,这已经不是武侠,而进阶到玄幻了!这群搞谶纬的俗儒,不去写小说实在浪费。
然而那老颜翁却对此笃信不疑,反复强调:“此乃先祖代代相传之事,焉能有假?”
“奇哉。”第五伦拊掌作惊奇状,再度看向桓谭:“君山大夫,予令能工巧匠所制‘千里镜’,其实仅能看千步之外,岂料五百年前孔圣人,已练就一双千里眼!”
桓谭这下知道,第五伦是让自己上了,他差不多了摸清楚了第五伦的目的,是让自己下场和这颜翁辩一辩呢。
虽然颇有被第五伦当剑使的感觉,但桓谭可是连人死后有魂灵都不信的早期唯物者,对谶纬更是一贯嗤之以鼻,那颜翁绘声绘色讲的奇事,他半个字都不信。
于是桓谭遂与第五伦配合,应道:“陛下,臣能背诵《论语》之文,不见此言。再回想六经之传,亦无此语,由此可见,这故事,不过是乡野村夫为博人瞩目,随意编造,不足信也!”
第616章 焚书
第五伦已经在偏堂坐下了,还抿了一口温汤,然后就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二人的争论。
被桓谭一阵抢白后,那颜氏家主却也不虚,当今之世,“亚圣”之名还没冠到孟子头上,公认的孔子之下第二圣,反而是颜回,作为亚圣子孙,经术又岂能落下?
颜氏家主遂阴阳怪气地说道:“素闻桓大夫博学通达,遍习《五经》,然而皆训诂大义,不为章句,难怪只知论语、五经,而不懂图谶。”
言下之意,是桓谭学问不过关,所以才不知此事。
桓谭闻言笑道:“若论世间最懂图谶者,共有二人,一曰刘歆,二曰王莽,皆假借天意,祸乱天下,颜氏亦要步其后尘么?”
颜翁强辩道:“王莽、刘歆所传乃是假图谶,岂能与记述圣人事迹之纬书相比。”
“如何知是真事?”
颜翁开始耍赖,反复强调:“此乃先祖一代代口耳相传之事,焉能有假?”
有亚圣的后代背书,难怪谶纬为天下笃信,桓谭摇头,看向一直装死的孔志:“那孔氏可曾传此事?”
孔志方才一直垂首不言,额头冒汗,他已经给颜翁使眼色了,但对方搞谶纬几代人,已是骗得自己都信了,竟恍若未见,非要为保卫纬书死撑到底。
孔志倒也没直接卖队友,只模棱两可地说道:“小子才疏学浅,似未听闻,只不知叔伯兄弟是否知晓。”
桓谭乐了:“孔氏不知,而颜氏知之?这究竟是为何?倘若真是孔子拭目,导致颜子早夭,故而孔子伤心,直呼‘天丧予’,闭口不谈此事,反倒是颜氏耿耿于怀,故而世代流传?”
这下孔、颜两家都脸色大变,同还没往这方面想过,颜翁顿时急了,指着桓谭骂道:“常听人说,桓大夫不同俗儒,反近于杨朱墨翟之徒,今日果然公开疑圣人之行,发腹诽之谤,简直是无天无师!”
言下之意,抨击桓谭不属于儒者,是孟子口中的“禽兽”,不配评论孔子。
第五伦这时候却不快地拍了拍案几:“颜翁就事论事,勿要顾左右而言他,桓大夫已被任命为太学祭酒,位在诸博士之上。汉、新之交三位大师,吾师扬子云、刘歆、桓君山,当今之世,若连桓大夫都没资格辩经论古,谁有?桓大夫,且说下去!”
桓谭应诺,开始分析起这个故事的破绽来:“据说上古时有黄帝之臣,名叫‘离朱’,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然而从鲁地到吴都姑苏,千有余里,哪怕让离朱来眺望,终不能见,更何况是孔子、颜渊?”
颜翁反驳:“那是桓大夫自己做不到,便以为孔子亦不能,实在太小看圣人了!古人云,圣人者,与神通精者,盖皆天所生也,故而能见人之所不见。”
他又说起两个故事:“鲁地有传说,有鲁人出海而迷失方向,后来在海上遇到孔子,因王道不行,正与弟子乘桴浮于海。孔子给鲁人一条手杖,令闭目乘之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