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文渊但说无妨。”
马援指着地图上的西南巴蜀:“臣若是西调,只怕会错过关东诸役,唯望陛下他日能将成家,留给臣来灭,必擒公孙述于阙下!”
万脩说吴汉好杀、好战、好胜,其实马援就少了第一个,第五伦颔首:“自当如此,文渊他日可建秦司马错之功!第二件呢?”
马援嘿然:“倒不是臣要官,只是臣这骠骑将军,能指挥动并州的‘车骑将军’么?”
车骑将军便是耿弇,马援和他的关系是复杂的,相互敬重,却又相互不对付,一直有暗暗竞争的势头。虽然耿弇忙于在并州练兵,功劳不如在中原的马援,但马援念及自己在河济大战时差点折戟,耿弇那小儿曹一定是暗暗嗤笑。
马援担心的是,自己军令不达。
“文渊勿忧。”
第五伦却哈哈大笑,道出了真相:“从明年起,耿弇便不在并州了!”
他往地图上河北地区一指:“青州虽是小役,但张步麾下亦有数万之众,更可能与汉军交战,盖延恐怕还担不起,用耿伯昭这把宰牛刀来杀鸡,正合适。”
骑兵可在青州大放异彩,本朝没有人比耿弇更懂骑兵,马援也不得不承认,但一个渔阳系的盖延作为副将,能和这位小将军配合好么?马援有些替盖延没眼色的傻大个担忧。
他遂追问道:“陛下将河北一军交给耿弇,那兖州一军统帅是……”
第五伦又解一迷:“张宗在河济时立功不小,已拜为平东将军,陪添重号之末,他就在兖州收拢赤眉降兵,新建一军。”
“如此一来,豫州一部,肯定是镇南将军岑彭了?”
没错,第五伦已经决定将豫州各郡的军务合并,交给岑彭,横野将军郑统也在其麾下听命,毕竟二人在武关等地是合作过的,有渊源。
这其中也有第五伦巨大的私心:若是真能像计划乙那样,与刘秀在淮海一决胜负,这份天大的功劳,他希望能让岑彭得去,让他成为军中继马援、小耿后的第三极!
马援了然:“那陛下要调到并州,替代耿弇之将便是……吴汉!”
吴汉北上并州,而马援去接手他的烂摊子,顺便统筹关西三军军务,为未来的伐蜀做准备,这就是第五伦的小九九。
第五伦笑道:“文渊以为,这人选如何?”
马援思索后道:“守凉州之将,要对付西羌,什么先零、勒姐、当煎、当阗、封养、牢姐诸羌,何止数十百部?各部战和不定,或敌或友。更有东羌及氐人、属国胡与汉民杂居,更是千头万绪,而第八季正虽是贤才,却远在河西四郡,亦难以入陇帮衬。”
所以吴汉这位会打仗,也只知道打仗的猛将,在凉州面对复杂的情况,就往往一头雾水,容易敌我不分。就像他近来干的事,打“坏羌”的时候,也把旁边的“良羌”打了,逼得他们投奔敌人。到头来朋友搞得少少的,敌人搞得多多的,此乃平羌大忌。
“并州却不同。”马援笑道:“只有一个敌人,匈奴,匈奴,还是匈奴!”
“吴子颜素来军纪奇差,在凉州容易惹众怒,但去北方对付胡虏,也算以恶制恶了!”
第五伦大笑,令人置酒,自己的人事安排,也算是将文武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该哄的哄,该骗的骗,能皆大欢喜就好。
再者,换将有个好处,可以避免长期下来兵为将有。据绣衣卫所见,吴汉的兵,小耿的兵,甚至是马援麾下的兵,都有这趋势,甚至不以将军自己的意志决定……
与第五伦饮酒之际,马援又提了一嘴:“臣再斗胆请教一事。”
马援偏头拱手,既然决心西去,有些丑话,他可要说在前头:“吴子颜如今亦为后将军,位高职重,若仍如在河北时那般,不肯服臣调遣,当如何?”
“他敢不服!”
第五伦却没有直接回答,只瞪着眼睛一拍案几:“传制。”
“马国尉总关西军务,假黄钺,拜为‘骠骑大将军’!”
第548章 山头
“陛下拜窦融为右相,成了百官之首,直接跳过了九卿,位在大农令之右,此为后来居上也。”
武德二年九月中,长安大农令府中,一位门客在朝廷重臣任光面前口若悬河。
“理由是窦融身在洛阳,为陛下转运粮秣,有萧何之功。但世人皆知,真正镇关中,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食的,是大农令啊!”
他对此愤愤不平,然而案几后,任光却恍若未闻,依然盯着面前的纸牍,算盘啪嗒啪嗒的声响没有停下来。
门客尤不知好歹,继续道:“东方粮食不足,还是大农令从关中省下来,向东输送,如今反叫窦融得了利好,而大农令的功绩竟被埋没,天下人都在为大农令抱不平啊!”
任光却抬起头,厚道地笑言:“此言差矣,我有何不平?陛下封我列侯,封地移到了故乡南阳宛城附近,膏腴沃土两千户,我追随圣主以来,无尺寸之功,得此大赏,已属惭愧,岂敢心怀不满?”
言罢,任光制止了还欲再言的门客,摆摆手,让人将此人带下去,末了又对家监嘱咐:“往后此人在请见,就不必传报了,腹中并无半分利国利民建言,却藏了一肚子坏水,想靠抨击我的‘政敌’来博取信任,这种人,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诺,大农令,是否要将此人赶出府?”
任光是个细致人,只道:“不必了,我近来正要多辟南阳故旧为门客,再举荐给陛下,客愚无知,被赶走后乱说,倒显得我似陈胜那般绝情,反而不美。府中也不差张吃饭的嘴,且先留着,只降为下宾,不供鱼肉,等他自惭而去。”
处置完此事,任光依然在拨弄着算盘,此物是皇帝令人制作,任光花了两天两个夜,第一个习得熟练,得了天子好一通夸奖。他身为大农令,管全国钱谷,如今秋收已毕,十月上计就要到了,皇帝又要新建至少两军,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任光虽不必事无巨细都管,但还是要总其纲领,以免被底下的计吏们欺瞒。
正忙着时,家监又至,禀报道:“大农令,任延到了!”
任光一愣,这次直接停了计算,整理衣冠后道:“快请去厅堂相见。”
不多时,家监引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儒生步入堂中,任光笑着迎过去:“长孙可算来了!让我这‘族孙’盼望多时!”
来人名叫任延,字长孙,南阳郡宛人,别看才二十出头,论辈分,还是任光的族祖父呢!
任延乃是当世南阳三大“圣童”之一,十二岁时,他就成了太学的学生,一般人,比如他的学长刘秀,只能通一经,但任延却能同时通《诗》《易》《春秋》。只可惜后来天下大乱,任延没有完成学业,跑到陇西避难,在西汉政权里待了几年,但不肯做隗嚣的官。
任光邀请任延坐下:“去岁隗嚣南蹿,陇地大定,我记挂着长孙安危,特地让吴子颜寻找,后来才知道,长孙早就经由汉中回了南阳……”
然而南阳正值赤眉作祟,任家早就被抄没了,任延只能东躲西藏,等到赤眉覆灭,岑彭入宛,他这才回到故乡。
任光得知后,立刻写信邀请任延入朝。
“长孙大才,如今北方已定,正是大丈夫辅佐明主,安定天下之时,长孙今年几岁了?”
任延对这位从小到大就在族中祭祀时打过几次照面的“族孙”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只拱手道:“年已二十二。”
任光拊掌:“少年有为啊!我朝有一位冯勤,今岁也才二十五,已经是堂堂河内太守了,天下纷乱,却也是英杰奋发的好时机,只可惜啊,长孙错过了今岁的考试,不如这样,我愿向朝廷举荐长孙!”
重开举荐,也是第五伦的无奈之举,击灭赤眉主力后,豫州、兖州成为魏土,一下子多出了十几个郡,官员严重不足。当地秩序被赤眉破坏得差不多了,于是第五伦只能安排到郡县长吏级别,保证朝廷最基本的控制,再往下的曹掾等职,除了当地豪强士人充当外,只能让老部下们举荐子弟、故旧、门客试任,土客各半,好歹掺点沙子进去。
任光道:“虽然只能从郡县曹掾做起,但圣天子一向爱才,若是做得好,破格提拔几级也并非不可能。”
任延想了想:“小人愿在南阳做曹掾,协助岑将军恢复地方,若如此,两年后的考试,是否还能参加?”
“若肯离职,亦不禁止。”
任光话没说全,两年后,考试可能要出现改革,在州一级举行初试,中试者才能获得复试名额。
任延欣然应诺,他是神童,在太学时能通三经,学问都是通的,对考试颇为自信。
说到这,任光不由感慨:“南阳之地,自周时以来,有汉阳诸姬,楚时则为宛叶重镇,既丽且康,人杰地灵,近十年来,素有‘南阳三圣童’之说。其一是新野邓禹,其二则是长孙,第三,乃是张堪。”
“张堪少时得亡父遗留百万家产,却都让给了堂侄,此举受到全郡赞誉,十六岁入长安太学,品行超群。我亦去信邀约张堪,但他至今未至。”
任延却是知道原因:“大农令有所不知,张堪少时与那刘文叔有些渊源,又同来歙相善,刘秀在东方称汉帝后,张堪便去淮南投奔了。”
“邓禹也在那‘东汉’做官,已是司徒。”
任延其实对小小曹掾职务不太满意,此刻就借机道:“其余不说,投奔刘文叔者,起官常是县令以上,而入魏后,则只能从小吏做起。”
任延道:“宰相必起于州部,此举并无不妥之处,而魏主雄踞北方,必能一统,但其余南阳人却不这么以为,要论礼贤下士,刘秀确实强于魏皇。”
任光也嗟叹遗憾,他们的皇帝,对熟人介绍的举荐制度警惕性很高,而魏国盘子大后,就像一艘大船难调头,很多事得论资排辈,新加入的人才,即便才干出众,想要立刻出头得到重用,没那么容易。
“如此一来,南阳人物,各为其主,一分为二矣!”
“但最后能胜出者,必是魏主!”
送走任延后,任光算着目前受他举荐,安排到各地任职的南阳人,感到一座大厦的基石,正在慢慢建成。
国内无派,千奇百怪,魏国内部是存在派系的,若只论籍贯,除了占绝对优势的五陵士人外,一个“南阳集团”,也在一点点成型。
朝中有他任光担任九卿,地方上则是投靠第五伦,被任命为南阳太守的阴识,军中,更有岑彭这位隐隐崛起的镇南将军。
这就是任光一点不着急窦融先当上右相的原因。
朝中派系斗争难以避免,在任光看来,他们的皇帝很擅长利用这一点,窦融之所以上位,是因为他乃新朝旧臣,只能做陛下死忠,又与各方皆不相善,出了事也方便随时罢退背锅,不引起朝堂震动。
但随着时间推移,任光觉得,皇帝陛下肯定会对五陵豪杰稍稍压制,在军中,马、耿贰将之外,似乎在扶持岑彭来分摊功劳。
而朝中,自然也要有人来平衡陛下的亲家耿纯,以及开始抱团的五陵诸卿。
所以任光希望,当南阳士人成为中流砥柱时,或能变成与河北、五陵抗衡的又一政治集团,而他任光,当仁不让,是其领袖!
但任光又颇为聪明,不断举荐同乡,是举贤不避亲,不忍人才埋没,无人有证据指摘他结党,是为不党之党。这正是陛下用得到的,未来一旦时机合适,或可籍此摸到相位。
如此念着,任光却又想到了一事……
“陛下已拜马文渊为骠骑大将军,总关西军务,看似拔高,实则是将马援从东边易立功之处调回来,在凉州喝几年西北寒风,等轮到他灭公孙述时,我朝的‘大’将军,恐怕有好几位了……”
大将军和XX大将军,完全不是一回事,前者在汉朝可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后者则是第五伦故意掺水,头一个还金贵,但很快就会泛滥成标配。
虽然看穿了第五伦的权谋,但任光明白,在权术和长远布局之外,还是得干好本职工作,并恰到好处地为皇帝陛下排忧解难,才能得到圣天子格外的器重。
“按照朝廷邸文,马文渊即将西来,吴汉则会调去北边并州对付胡虏。”
吴汉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因为籍贯,又是任光当初做乡长时的亭长部下,勉强算南阳一系,虽然他本人又是军中所谓“渔阳系”的首脑。
任光喃喃自语道:“虽是被看中的好马,但若是性子太烈,胡乱撅蹄子,亦会被骑士嫌恶。我得去信劝劝吴子颜,让他以大局为重,千万勿要生出事端来!”
……
武德二年,十月中旬,当陇西的寒风正吹时,第五伦对诸将军的调整,也送到了凉州天水郡!
得知自己即将调离陇右,吴汉的心情复杂,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却有些沮丧和恼火。
之所以暗喜,是因为陇右太难管了,这半年来,吴汉的日子,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
公孙皇帝的阴谋初见成效,西边的先零羌被鼓动起来,仗着魏国在凉州这穷地方无法集结大军,就和吴汉对着干,背靠高原,不断袭扰河湟谷地。
除了客军外,若能让陇右豪强协助,倒也能抵御羌虏,但陇地初定,人心不附,只要不侵犯到自己头上,豪强们都存了看热闹的打算——吴汉这外地人,真不一定比羌人更亲。而吴汉急切地勒令各家摊派军粮和人手,反而激化了矛盾。
凉州豪强与东羌及属国胡人的合流,在汉末就可见端倪,如今吴汉军令粗暴,他们自己不敢造次,但可以怂恿沾亲带故的东羌胡人捣乱。一时间,陇右诸部抗徭抗赋成风,加上收成不太好,一时间不但金城陇西吃紧,东方几个郡亦不宁。
吴汉最初的对策还是杀杀杀,但西羌东羌,都是越杀越乱,第五伦已经来过几次诏令,让吴汉和各郡守学学前朝赵充国,分化诸羌,多向护羌校尉等人请教。
但亡羊补牢已晚,随着情形越来越复杂,眼看盖子就要捂不住,只能靠大军强行压制时,换马的诏令适时抵达。
“可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吴汉遂释然,可随之而起的,是心里的无名火!
“陛下莫非是觉得我无能,无法安定陇右,这才让马援前来?”
吴汉只觉得委屈,他好战好胜,眼睛只盯着先零羌这个敌人,但派去西边的军队,却只能走到河湟谷地尽头,再往西就会遇到“寒瘴”,战斗力大减,甚至死伤惨重。先零羌和汉军、新军打了上百年仗,早就学精明了,一旦大军开进,他们就溜到山岭高原,袭敌补给。
如此数次后,吴汉发现想一举击灭先零很难——尤其是在没有其余羌部协助的情况下。
但西羌东羌都在与他作对,梁子已经结下,再想化敌为友,哪那么容易!
吴汉只觉得自己也和那些枉死在高原的弟兄们一样,被寒瘴包围,越是精壮的汉子,就越会感到无法呼吸,浑身乏力,他挥出的拳头,也落在了空处。
吴汉不甘、不服,只觉得若是第五伦再耐心些,派个文官,比如任光来协助,再给他几年,等自己摸清这陇右的门道后,定能荡平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