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61章

作者:七月新番

王莽也问出了自己的问题:“第五伦,汝究竟是在何时,生出了效仿汤武革命之心?”

是奉命入朝,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兵权时。

是入主魏郡,成为封疆大吏时。

亦或是初次参军,开赴塞外时?

不,可能更早。

王莽恍然:“莫非是扬子云逝世时,汝便已心存恨意?决意覆灭新室了?”

第五伦与王莽对视,摇摇头:“不。”

“我决意推翻新室,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拒绝入太学,三辞三让,除了借此邀名养望外,便是看出,新室不可救药!”

“十年前,天凤四年?”

这意味着,从一开始,第五伦在自己面前皆是装模作样,面带笑意,满口忠诚,实则早存倾覆之心。

又一阵炸雷响起,闪电映照着王莽脸上的震惊,他只长唏嘘,指着面前之人,不知是赞是骂:“第五伯鱼,汝真乃奸枭之杰也。”

第五伦权当这是夸奖了:“王翁也领悟到禅让之弊了罢?这才有后来投身赤眉之举,果然,还是汤武革命好啊,推翻一切再重建,才更有成效!”

说话间,外头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砸得瓦片啪嗒作响。

第五伦站起身,站在殿门口,张开双臂拥抱外面的疾风暴雨,拥抱他用鲜血和背叛换来的新局面。

“如今,非但众士子过新之论如出一辙,皆言新朝活该灭亡。”

“连天下百姓,也纷纷投瓦于左,希望我代表天意民心,诛杀一夫!”

第五伦从廊边走回来,唤来朱弟,令他向王莽展示了公投的结果:“古人有句话,叫众心成城,众口铄金。”

“意思是舆情强大,连真金都能熔化。”

“更何况是王翁呢?”

王莽默默看着那一份份代表各投瓦点民意的“万民书”,上面的许多名字,似乎在他禅让前,四十八万份劝进书里也出现过,民心确实像海水,翻来覆去。

若没有与第五伦今日对话,王莽还能强辩一句“三人成虎罢了”。

但眼下,王莽只将手中纸牍一扔,闭目道:

“人固有一死,予寿不超过七十三,今年已七十二,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何区别?”

但过去,他是想要“殉道”,而现在,却变成“一死以谢天下”了。王莽心里承认,自己太多错误,不论初衷如何,结果却是天下大乱,百姓死亡上百万,上千万人为代价。

“但也有人不愿王翁死,竟以商汤放逐夏桀之事来劝我。”

第五伦与王莽说起张湛替他求情之事,王莽只感慨,张湛确实是个老好人。

“我则赐了张子孝一篇《仲虺之诰》。”

听闻此言,王莽一愣后,顿时就明白了,只冷笑:“第五孺子,近年经术学得不错。”

那篇仲虺之诰,乃是在成汤放逐夏桀后,觉得以臣放君心有惭愧,怕落后世口实,于是仲虺就说了一番话。表示成汤伐桀,来自规正夏禹之制,来自天命,来自百姓心愿,合情合理,一举为成汤解决了事业合法性的问题,也为“汤武革命”这种改朝换代模式,定下了理论:顺天应人,即可诛伐!

六百年后,周武王既是以此为凭,推翻了商朝,砍了帝辛的脑袋。

“但张湛还是不明白。”第五伦对这位张太师颇为失望,果然作为装裱还行,做大事,还是算了。

“他以为,我之所以迟迟不杀王翁,是想像汉新禅让那般,雅致而从容不迫,做出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模样来。”

“张湛错了。”

第五伦凭栏望雨:“在我看来,商汤革夏命,远不如周武革商命,革鼎之事,顺天应民足矣,大不需请客吃饭、不需做文章、不必绘画绣花。”

“需要的只有一件事。”

第五伦看着骤雨砸到地面:“暴烈!与推翻的前朝,要割得干净!将一些冗官朽木皆斩去,如此方能轻身上路,重起炉灶,烧出一个新局面。”

尤其是,当第五伦决定,要继承王翁部分夙愿,在均田、废奴、制币、官营盐铁山海等事上,重新捡起来时。

就得更加决绝,切割得,更加干净!

“令士人、百姓参与,确实是为了展现顺天应人,但同时,也是知舆情、表决心。”

“九州沦亡至此,虽非王翁一人之过,但天下人已将这些年的苦楚,集中到了王翁一个人的身上。”

“这是自然,记住一个人,当然要比细细剖析内里缘由要容易。”

“王翁若能善终,则世人恨意之结难解,甚至会恨屋及乌,将留了王翁性命的我也恨上了。”

“只有王翁死去,才能消解众人愤恨,让新室之弊,成为过去,让世事翻篇。”

“故伦今日来此,只为一事。”

背对着瓢泼大雨,第五伦朝王莽拱手,那语气,仿佛只是请他去远方做客。

“请王翁,赴死!”

第538章 王莽之死

新末乱世里总是能追随胜利者,保全性命的张竦,在尚冠里号称智叟,虽然不当官,平日里却常有为官的朋友、门生前来咨询。

张竦最初以为,第五伦之所以故意闹出公投等荒唐事,不过是遮掩自己“臣逼君”的本质,最后在万众声浪中,再赦免王莽,保证双手干净,赢得“仁德”的美誉。

于是在全长安人都议论王莽何时会死时,张竦却能神秘地告诉邻居们,王莽恐怕会和夏桀一个下场:“流放而已。”

可他也万万没料到,第五伦竟真要处死王莽!

那天一大早,邻居就兴致勃勃地拿着布告来找他:“张翁,你却是料错了,朝廷黄纸黑字,宣布要在五月二十五,在未央宫东阙,当着长安万民的面,魏天子会顺天应民,诛伐暴君!”

“真……真杀啊!?”

张竦半晌无言,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明白,第五伦这么做有何利好?莫非是真顾及舆论?真把公投当真了?魏皇没那么愚蠢吧,老百姓的声音,难道不是听听就过了么!

他从朋友、弟子那得到的消息,都说皇帝心意已决,去看过王莽几次,不知聊了些什么,更机密的事也打探不到。

到了二十五日这天,一宿未眠的张竦听到鸡鸣后,就匆匆从榻上起身,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粥,乘车出尚冠里时,天已蒙蒙亮,居住在里中的显贵们也陆续出发。

他们料定今日的长安,肯定比年前腊祭日还热闹,但仍小觑了这桩大事的吸引力,才走到丞相府和武库附近,就发现人渐渐多了起来。随着宵禁解除,长安开门,周边听到消息的士民也从十二都们涌入,从横门街、槀街、东西市汇聚到东阙之下。

东阙名为“苍龙门”,它与北阙的“玄武门”,皆是未央正门:北阙朝蛮夷戎狄,挂过从楼兰王人的头颅,东阙则朝九州郡县。

今日街上是中尉执勤,把守各个街口。而未央宫大门紧闭,卫尉军站满东阙城头,警惕地注视着所有人,五彩旗飘扬于城头。

再往前,东阙前广场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马车过不去了,只能将马解了栓好,仆人扶着张竦站在车舆上,能稍稍看清上头的情形,一群穿着黑衣的工匠,在上面安装着什么器具。

而东阙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头,则翘首以盼,期待午时。

有一辆马车停在张竦不远处,两兄弟锦衣站于舆上,张竦瞧那个稍矮之人的模样,似是安陵班嗣,那旁边高个之人,莫非就是辞了史官回乡的班彪班叔皮?

确实是班氏兄弟,班彪本来已将自己关在书斋里了,骤闻第五伦真要杀王莽,大惊之下,还是没忍住,和兄长来见证这亘古未闻的一幕。

班氏兄弟也捧着官府的布告,在那琢磨第五伦的“春秋笔法”。

班彪还是有真学问的,一针见血地指出:“虽然许多人都引用孟子‘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之言,以此为皇帝开脱,但兄长且看,这布告上,引用的,却是墨子的话!”

班嗣是藏书家,当年连桓谭都要上门求教,家中多有诸子百家之言,立刻就了然:“有人问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墨子则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谓‘诛’也。”

但班嗣精通的是黄老,对儒墨的理解,倒是不如班彪:“这与孟子的‘诛一夫’有何区别?”

“截然不同!”

班彪道:“于儒家而言,诛是上罚下,弑是下犯上。故而汤放桀,武王伐纣,其实都是臣弑君,孟子不肯尽信书,为弥补此漏洞,不承认商纣是君,而是说他是独夫!如此便不存在‘弑君’罪名,汤武乃是真天子,放诛桀纣,依然是上罚下。”

“而墨子则不然,墨子所谓诛暴君,只有义与不义之分,就算暴君依然是君,只要其滥施暴政,便人人得而诛之,而不必非圣王不可!”

一个是新的英雄帝王诛灭伪君,一个是百姓自己就能动手,这区别可大了去!

班嗣品味其中意思,自汉以来,哪怕是孟子的话,都有些离经叛道,不为汉武等君王所喜。而今第五伦竟引用了更加偏激的子墨子言,他想干什么?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莫非是皇帝不学无术所导致?”

班彪摇头:“就算皇帝不通经术,身边还有王隆等人辅佐代笔,绝不会犯此大错。”

兄弟二人抬起头,看着未央宫东阙上,匠人们渐渐组装成型的东西,木头框架,中间则是闪着寒光的刀刃,那似乎是一个刑具。想到祸害天下这么多年王莽老儿会死于其下,一时间人群又兴奋起来。

倒是张竦看着左右亢奋的民情,大热天里,只感觉浑身发冷,他现在完全猜不透,搞不懂第五伦了。

从王莽做安汉公起,张竦就作为新朝的御用文人,不断地给王莽歌功颂德,虽然躲过了清算,但对新朝,依然有些感情,眼下王莽真要死,就算是张竦这种墙头草,竟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至于班彪?则是越看越生气。

“平民百姓不知其中区别,我却知晓。”

“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察其祸败,从未有像王莽这般胡闹之人。新朝与暴秦,同归殊途,十五年灭亡,皆乃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蛙声,只配分到闰位上,绝非正统。王莽的结局,应该是被真正的圣王,以篡位老贼身份,具五刑而死!”

班彪期盼的结果,当然是大汉复辟成功,王莽作为篡臣,被踩上一万只脚了,他最大的罪不在于祸乱天下,而在篡逆。

“可如今,却连诛一夫都不算,直接诛暴君!这意味着直到死,在第五眼中,王莽依然是君!”

“实在是,太便宜王莽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随着九声清脆的钟鸣,震得全场肃静。

但只一瞬间后,民众们便再度爆发欢呼,响彻了整个东阙,未央,乃至长安城!

因为一个身披十二章,服冠冕的人,出现在东阙之上。

“皇帝陛下到了!”

……

来的不止是第五伦,王莽也已经到了,白发老翁一身素白的衣裳,也没有枷锁绳索,只拄着杖走在队伍中,仿佛他不是犯人,而是一位皇帝邀请来观礼的长辈。

但卫尉、郎卫军上千双眼睛,都盯着老头儿。

王莽却不理会他们,只看着东阙的苍龙之下,廷尉彭宠手持简易的扩音器,宣读经过数月会审后,总结的王莽之罪,都是简易的纲要,具体的内容细节,第五伦已令人整理成册,以作为修史的资料。

“新室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王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滔天虐民,穷凶极恶,流毒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遂令天下四分五裂,城邑为丘墟,害遍生民,辜及朽骨……”

而第五伦则站在正中,他的身躯不算高大,却也没搞出在脚下垫砖这种自欺欺人的事,年轻的皇帝扫视东阙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王莽却想到了那一天,他与第五伦的最后对话。

在大雨滂沱中,二人又聊了许久,第五伦继续说起《仲虺之诰》。

“殷商自诩取代夏朝合乎天道,因为商汤肯定了夏禹之政,而认为夏桀已乱大禹常法,自己实乃拨乱反正。”

“王翁则更特别。”

第五伦在雨中这样对他说:“你既是大禹,也曾振作,想要开创一番事业,复三代之治,让世间重享太平,但王翁,终究还是活成了夏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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