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邓奉确实是良将。”岑彭听说过,邓奉几年前在风陵渡对岸“大败”窦融的故事,虽然魏将喜欢据此来嘲笑窦融不善战,但也证明邓奉绝非凡俗。
“但如此良材,就甘心投效于区区楚国?”在岑彭看来,天下形势已经颇为明朗,魏占据半壁山河,吴、蜀次之,至于齐王张步、楚黎王等,不过是夹缝里生存的小势力,装得下邓奉这尊大将么?
阴识听明白了岑彭之意,说道:“邓奉过去不忠于刘玄,如今想必也不忠于楚黎王,他,只忠于南阳!”
“爱乡土的好壮士。”
岑彭慨然:“也是巧了,魏皇陛下欲以南阳人治南阳,我奉命镇守宛城,不也是南阳人么?次伯与邓奉、贾复皆有故,还望能去信通洽,勿要断了昔日情分。”
阴识顿时了然,岑彭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用兵刚柔并济。
但贾复也就罢了,至于邓奉,此人可是向阴家求过亲的,还在刘秀之先,阴识觉得,他与阴家各为其主似乎更好些……
别看阴识在岑彭面前颇为谦逊,甚至有些胆怯,但他对自己家族的未来却期许得很高,阴氏在新末大乱中失去了太多,使得阴识性情大变,认定只有足够丰厚的回馈,才能对得起父母宗族的牺牲。
岑彭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东南方:“驻扎在冥厄三塞的汉军,仍无西进之势?”
这是颇为奇怪的事,冥厄三塞作为吴汉的西境,也聚集了一大批避赤眉之乱的南阳豪强,按理说,这群人见赤眉被魏军打崩,应该欢天喜地还乡报复才对,为何如此克制?
“怕不是得了刘秀勒令,汉军不得有一兵一卒越过桐柏山。”
据岑彭所知,汉军的机动兵力不多,且一分为二,一半随刘秀在淮北,另一半随冯异、邓禹在荆南。若汉军忍耐不住,再分兵来争南阳,就会让其他战线更加空虚,反而给了中原魏军机会。
岑彭对这种态度赞不绝口起来,他作为长期在外的游子,很清楚这种感受,南阳人重乡情,满目疮痍的故土、先祖坟冢就在眼前,却能压制不动,说明刘秀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不愧是被魏皇欣赏看中的男人啊!
岑彭记得,当初新朝还没灭亡时,第五伦远在魏郡,却曾几度来信,希望岑彭设法将刘秀弄到北方却,只可惜岑彭不及行动,刘秀就跑了。
他又想道:“陛下的对手是刘秀、公孙述,我的对手,则是贾复、邓奉。”
“我须得上奏皇帝,说明此事,贾复、邓奉,非得许以二千石、杂号将军方能招揽,若能成功,不但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还可让魏再获大将!”
魏国将军们派系斗争已有端倪,唯独岑彭,全无嫉贤妒能之心,入南阳后,一口气向第五伦举荐了大量人才,在为人处世上,他确实是个好人。
第五伦自也不会亏待这位重点栽培的爱将,让老实人吃亏,君臣都念兹在兹,岑彭的奏疏才送走没多久,来自长安的诏令却先到了!
“先时,奉陛下诏,除骠骑、车骑、卫、前后左右将军之外,加四征、四镇将军,亦为重号,四平则为杂号。”
“诏曰:平林将军岑彭,自武德元年以来,受任方隅,西御蜀寇于子午,南平赤眉入宛叶,抚宁疆场,有绥御之绩,献俘授馘,勋效显著。其以彭为镇南将军,都督南阳、汝南诸军事。南方之事,全付将军!”
诏令下达,岑彭的亲信属下皆大喜过望,岑彭投效第五伦算晚的,而且往往作为留守之将,没赶上什么大仗,最突出的胜利,还是子午道大捷。
而被第五伦当尖刀使的吴汉,已经是后将军,跑岑彭前面去了。
如今,岑彭终于熬够了资历、军功,随着改制,一举从杂号进入重号将军,虽然仍是末位,但这也意味着,他有资格开幕,手下人的未来也光明了不少。
唯独阴识,在欢喜之余,听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为何将军号是镇南,而非征南?”
“恐怕不止是激励岑将军日后再立大功,还有深意吧……”
一字之差,其意甚明,阴识猜测出了第五伦的用意:
南方,不是未来魏军主攻方向,南阳汝南一线,暂时没有大仗可打!
……
“桃子要一个个吃,先东后西,明年要集中力量,解决青州,至于荆州?岑彭守好宛城,慢慢恢复生产,南边且留着给公孙述和刘秀去争罢!也省得他们早早联手,来个连吴抗魏,以两弱敌一强。”
长安未央宫中,第五伦在对几位九卿、将军做未来的战略说明,又道:
“若冯敬通真能说服公孙述杀方望,非但能去敌一谋主,还能让隗嚣心怀忐忑,今日公孙述能翻脸杀方望,明日,会不会杀他呢?虽然夺了凉州,但隗嚣本就不欲争天下,我与他甚至还有点旧交情,何必非要你死我活呢?”
第五伦也是不要脸,占尽了便宜,当然这么说了。
而等今日训政结束,老太师张湛也会同奉常王隆,以及监察机构丞相司直黄长、御史中丞宣秉,四人神情严肃地入内,向第五伦禀报了来自各地汇总后的奏呈。
“陛下,公投结果,出来了!”
这次的假民主,第五伦只选了有条件组织老百姓投瓦的几处地方,除了魏军和赤眉俘虏外,还有长安、洛阳、右扶风武功县、魏郡元城县几处,其中武功、元城分别是王莽封地、祖地,相当于第五伦放水,以堵天下之口——若连这两处的民众都希望王莽死,那真是老天都救不活。
从三月到五月,一共近百万人参与了投瓦——纸面上的数字,真实的“选票”,恐怕一半都不到,有个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当然,报上来时,却是足人足数。
结果是,也只有赤眉军中一部分念着他是“田翁”时的好处,其余人都希望王莽去死,于是投瓦时扔向左边的数量,高达九成五!
作为监察机构,丞相司直黄长信誓旦旦地保证,投瓦过程公平公正公开,绝无一点官吏、军队逼迫百姓投王莽死的情况。
倒是正人君子的御史中丞宣秉表示,一些地方存在民众随大流,亦或是人数不足,凑不齐半数,里正、宗族便代投,事后随便多报几百上千姓名的情况……
但这些瑕疵,却被奉常王隆认为是“无伤大雅”。
第五伦倒是无所谓,假民主嘛,意思一下,做个样子就行了。
他看完这些数目后,只仰天而叹。
“民心如此。”
“天意如此!”
王隆、黄长皆下拜颂扬:“陛下当代天行罚,诛一夫莽!”
二人心中是高兴的,如此一来,第五伦绑架了舆论,就彻底解决了处死旧主的麻烦尴尬,完完全全代表天意民心,不必落世人口实。
宣秉默然不言,但也觉得王莽该死。
倒是太师张湛心存不忍,他是前朝旧臣,王莽改制的积极参与者,知道王莽的“初衷”不坏,虽然如今是魏朝元老,但张湛仍对老皇帝,存有一点怜悯。
加上他与第五伦关系不同一般,曾经是举主,如今又贵为太师,便咬咬牙,提议道:
“陛下。”
“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诟天侮鬼,淫乱极暴,当时民不聊生,皆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然而纵桀有大恶如此,成汤革命后,却只是放逐夏桀于南巢,留下了千古美名。”
话到这里,其意甚明,一时间王隆瞥眼,黄长侧目,宣秉也凝神细听。
而第五伦,已经收敛了神情,看不出喜怒。
做了一辈子老好人的张湛看向第五伦,满怀期盼地说道:“如今,王莽之恶虽与桀纣等同,但陛下之仁慈,却远甚于汤武。”
“公审已罢,王莽祸乱天下确凿无误,杀之合乎公理人心。但若陛下效仿前世,特赦王莽,只罢为庶民,流放远方,如此既应了天意民心,又彰显仁德,更让王莽留其垂垂性命,在余生数年悔过前罪,在臣看来,这才是对王莽的最重惩处!”
第537章 暴力
第五伦走入王莽所居的宫室中时,看到老头子正坐在蒲席上打瞌睡,头往下垂,呼吸轻轻拂动白须,这轻微的动作,让人不至于以为他死了,而手边则是一摞摞以《过新》为名,抨击莽朝的文章。
奉命在此的侍郎朱弟禀报:“陛下,王翁最初见到这些文章,勃然大怒,揉成一团扔了,但后来又捡了回来,时而痛骂考生文笔不精,胡言乱语,时而又缄默不言,半晌无对……”
第五伦颔首,示意随从们安静,又让朱弟退下,他自坐在王莽对面,今日是夏至日,天气颇为闷热,天上聚集着大团乌云,长安已旱多日,人们就期盼这久违的雨水降临。
直到一声闷雷在天边响起,才将王莽惊醒,一睁眼看到对面坐着第五伦,顿时吓了一跳,理了理胡须,又看到被风吹得满屋子都是的纸张,气氛有些尴尬。
“无妨,这些只是副本。”
第五伦笑道:“王翁,这几日,诸生的文章看得如何?”
王莽在此形同被囚禁,女儿王嬿也只来过一次,百无聊赖之际,这些文章,是他了解外面情况的唯一渠道,可每每忍不住一观,又气得彻夜难眠。
参加文官考试的诸生年纪不算大,多是白身,对如何做官治民感触不深,对新朝的抨击,或站在自身立场,阐述那些年所遭苦楚离乱,亦或是用书生的视角来加以指责。
所以面对第五伦的询问,王莽只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一群黄口孺子,懂什么?”
但连王莽也不得不承认,单个的文章或许偏颇,将它们统筹起来,却是一份控诉新朝恶政的文集。从货币到五均六筦、乃至于王莽对外扩张宣战、纵容黄河泛滥而不治、朝政军务所用非人等事,基本都被士子们加以总结。更有人直指均田、废奴。
“我最喜欢这篇。”
第五伦弹着一份道:“直接指向复古,认为王翁凡事都要从典籍里搜寻例证,乃是按图索骥,将所谓三代之名号制度,套用于今世,最后使得国策悬浮,不合实际。”
王莽缄默不语,换了还做皇帝时,他是万万听不进去这话的,可今日经过大起大落,又在民间走了一遭,他知道文中所言无误,心里认同了,只是口头不肯接受,不愿让第五伦如愿罢了。
岂料第五伦却道:“这些文章,将能想到的地方都说尽了,但都只看到了表象,不见根本,最重要的缘由,却无人看透,或者说,无人敢道明。”
“那便是,王翁取代汉室,代得不够干净!”
王莽愕然,却听第五伦道:“自唐虞夏商周秦汉至今,除却秦一统天下较为特殊外,但凡改朝换代,无非两种。”
“一是所谓禅让,仅存于尧舜禹,在那之后,间或有诸侯尝试,但都无果而终,唯独王翁身体力行,竟还侥幸成功了。”
“其次是革命,始于商汤,汤武革命,暴力推翻前朝。”
王莽已经被第五伦所说的话吸引住了,这是从未有人提及的角度:“王翁效法古人,以禅让取代汉家,倒是少了太多流血,但麻烦之处在于,接受前朝皇位天命的同时,也将过去的官吏、朝廷、军队、天下弊病一并继承。”
第五伦一项项与他细数:“土地兼并、奴婢买卖自不必言,结果是编户齐民越来越少,收得赋税田租也越来越低,朝廷缺财,却又骄奢淫逸惯了,遂无钱粮维护河堤,以至于天下诸事日益败坏。王翁当政后,第一件事就是开财源,只是走了歪路,使得财政更加败坏。”
“冗官亦是大问题,汉两百年来,留下列侯数百,朝野官吏越来越多。据少府宋弘说,汉宣以来,百姓赋敛,一岁得四十余万万钱,吏俸用其半,可到了汉平帝时,天下人口大增,可赋敛却不增反减,因为人口控制在豪强手中,官俸却快超过赋敛了。新室削减吏俸,甚至数年不发,便源于此。”
“而汉末时,兵卒亦已烂透,汉成帝时,颍川铁官举事,最初只有一百八十人,竟能夺取武库兵器,诛杀官府长吏,前后经历九郡,官军不能制,朝廷惊惧,借用地方豪强族兵方才平息。到了新朝,虽然换了旗号,但将吏、兵卒不换,军中空饷糜烂依旧,用彼辈出征西域、匈奴,焉能不败?”
“总之,朝野与地方关系盘根错节,国政难以推行,容易下达的,皆是给郡县改名等不伤及豪强利益之事,到头来,改制越改越乱。”
第五伦摊手道:“这天下,就像一栋烂透的高楼,王翁全盘继承,就算在外头抹上新漆,然实质上仍是旧邦,难挽倾覆。又像一个已病入膏肓之人,身体无处不是大病,就算是名医,也难令其痊愈,更何况……”
接下来的话就不好听了,第五伦笑道:“王翁本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庸医,没有本事,只有一片‘好心’。汝看得出病症何在,开的药却大多错了。”
“就算偶有药方对味的,可上面的药材却世间难寻,甚至被底下官吏将黄芪换成何首乌,强喂给州郡百姓,非但无益,反而有剧毒!天下膏肓病体受此折磨,自然更加恶化,离死不远了。”
第五伦道:“故而,对老迈蹒跚的汉家,禅让绝不可取,只有效法汤武革命!将腐朽楼厦推倒,才能重建乾坤!”
“既然王翁不革汉家的命。”
“那就只能由我,来革新室之命了!”
第五伦说到快意处,也不管王莽已脸色铁青,竟以掌为刀,对着空气劈斩起来。
“借口大魏草创,前朝的官,有罪的杀掉抄家,无罪但无能的也撤掉,不瞒王翁,新朝时长安城领俸禄的大小官吏近万人,如今被我裁至只有千余。若还是以五铢钱计,支出俸禄减少何止十万万!”
汉、新的关系、人脉,与大魏有何干系?裁撤的人,该当兵当兵,该做民做民,第五伦以工代赈修复关中水利,急需劳动力。
“兵卒亦然,猪突豨勇虽脱胎于新军,但却由我改造过,昔日种种弊病虽仍有残余,但毕竟开创没几年,将帅皆起于行伍,不敢说天下强军,但对付新军、绿林、赤眉足矣。”
最关键的是土地,第五伦寻找各种借口,利用改朝换代的乱世,收缴了一大批豪强田土,扩大了财源,王莽西入长安时已在渭水两岸见到。
言罢,第五伦嗟叹:“可惜,没人能如此写。”
“不然,纵其他考试皆交了白卷,就凭此文,也足以定个甲榜第一!”
却又看向王莽:“王翁,我这文章答卷,写得如何?”
王莽下意识地还是骂:“小儿曹,狂……狂悖。”
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第五伦看得真是明明白白,自己没看错他,却又用错了他——第五伦连禅让都不屑,更别说救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