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但景丹知道,寇恂投靠第五伦太晚,论资历绝对要排到彭宠等人后,遂想让他再来河济出份力,也叫皇帝亲眼看看寇恂才干。
寇恂当时含泪应诺,为了不辜负景丹的厚望,当然得给第五伦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出身上谷大族,不但谈吐得当,还身材适中,于车下谒见,倒是赢得了一众郎官、参谋的好印象,相互颔首暗想:“还以为幽州边塞官吏,都是吴汉、盖延那样的粗鄙武夫……”
话音刚落,哒哒马蹄声响起,身高近九尺的大汉纵马而来,马甲上尽是残箭、血污。
他性子急躁,一直骑行到郎卫把守的地方才下马,手里提溜着一物,大步朝第五伦走来,这气势与刚结束血战还未收起的杀气,激得亲卫们手忍不住想往刀柄上摸!
来人正是盖延,他额头流下的汗水导致视线有些模糊,只用手去擦,却把血也抹了上去,更花了。
于是盖延竟无视也寇恂等众人,直愣愣走过,只朝被众人及斧车簇拥,身披大氅的第五伦下拜,并将手中之物捧起献上。
“陛下,赤眉贼酋杨音首级在此!”
可怜杨音,逃得过敖仓,却逃不过河济,终究还是为盖延所斩。
第五伦只对樊崇感兴趣,顾不上仔细端详这首级,见盖延独自前来,一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问道:“文渊何在?”
盖延一愣:“马国尉在后整军围贼,以防其逃走,让罪将先来。”
寇恂刚到,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倒是第五伦立刻反应过来了。
“马援在帮盖延啊!”
先前,盖延因心系马援安危,鸽了与张宗的约定,差点陷友军于重围,被第五伦撤了职务,只安了个“假将军”的名号戴罪立功。
马援知道此事后,就特地让他先来献首级出风头。
过揽于己,功归于下,这就是马援风格。
第五伦遂与旁人笑道:“文渊真是视下属如婴儿、赤子啊。”
又见盖延满头血汗,遂体贴地令郎官们给他擦去——这要是马援,第五伦就亲自去擦了,但为君者的亲近是格外珍贵的,盖延还轮不上。
直到一刻之后,战场上局势更加稳定,魏军已经逼到沼泽旁,将两三万赤眉残部围住后,马援才往中军而来。
第五伦远远见一辆车自豹尾旗下驶来,顿时皱眉,因为马援性格不羁,能骑马绝不坐车,再看上面躺着个人,裹着马革,一动不动,结合盖延说马援先前亲自率众突击受了重伤,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好在等车辆驶近,看到马援虽是躺着的,却在动,这才稍稍放心。
马援是硬撑着下车的,不肯让人扶,只依靠三尺带柄的环刀拄地,一步步朝第五伦挪来,到了更近处,更要逞强弃刀继续往前,第五伦却已几步上前搀住了他。
马援的小腿被一根矛贯穿几乎,通了个血洞,幸好没剐到骨头,虽然简单包扎起来,但至今仍往外溢着血。
“陛下……”马援委屈,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第五伦目光全集中到了那小腿上:“可处置过了?”
“皮外伤……”马援想要先“请罪”,第五伦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竟一改平素于马援的亲昵常态,板脸斥道:
“去年,万脩击陇右,走小道从山上滚下伤了腰,也说是‘皮外伤’不打紧,结果如何呢?一个冬天下来,君游下不了榻了!”
乱世才几年啊,和第五伦一起打天下的元勋们就一群伤残:景丹大病,万脩腰伤,耿纯也在河北之战时摔断了肩膀,导致走路歪着脖子,不复年轻时的挺拔昂然。
还是吴汉耐操,在河北时伤了脚,如今又像没事人似的在陇西活蹦乱跳。
刀剑无眼,将军尚如此,小兵如何?战争的残酷可见一斑。
第五伦不想马援未战死疆场,最后却因发疽而痛苦终结,遂一挥手道:
“御医,速取烈酒来。”
第五伦在长安令人以粮食蒸馏“苦酒”,再将苦酒放置在汉时皇家、诸侯蒸馏“仙露”那一套仪器里,最终得到蒸馏酒,称之为烈酒,纯度远不如后世酒精就是了。
它们主要运用在医药上,尤其是金创,以滚烫开水消毒过的青瓷瓶保存——一样是汉时技艺,第五伦令人稍稍改进而已。
烈酒不多,普通士卒就别想了,主要用于校尉以上将领金创——按理说人命无贵贱,但却有优先次序。
自这次东行以来试过几次,效果还不错。第五伦让御医在帐内立刻给马援消毒重新包扎,不容拒绝,还捧起瓷瓶打趣地问他。
“文渊是想让御医来,还是予亲自来?”
如今二人身份不比当年了,当然还是御医来,第五伦只坐在对面,看着他们摆弄马援。
马援拒绝了御医想往他嘴里塞的筷子,第五伦遂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起他前后的作战经过来。
在宫中建立,被皇帝陛下灌输了不少知识的御医队,用净布小心擦拭马援腿上临阵时顾不上精细清理的污秽。
这时候应该只是小痛,马援面不改色,与第五伦汇报着战斗的前后经过。
直到煮沸的烈酒一点点浇到他伤口上时,则是大痛!马援语气稍稍停顿,旋即就继续说着话,仿若无事。
等御医处理得差不多,将伤口敷了他们祖传的金疮药,包裹起来时,马援周身皆是大汗,但眉头都没皱一下,真是好汉子啊。
马援已经快说到盖延纵马斩杨音了,正值酣处,嗅着帐内的酒味,顿时馋了,看向第五伦:“陛下,军中可能饮酒?”
“别人不能,文渊却可。”第五伦凑近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躲避军正们的耳朵:“皇后酿的酒,携于军中,知道文渊等着喝,予且让人去取来,为卿庆功。”
功?马援却往还剩下半瓶的烈酒一指:“今日苦战,当饮烈酒!”
第五伦摇头:“烈酒喝不得,会将肠胃烧个洞,倒是有苦酒,可要尝尝?”
苦酒便是没经过二次蒸馏的饮用白酒,度数比烈酒低,第五伦也令人带了些,当止痛剂用。
“文渊饮,予,只喝皇后所酿。”
第五伦让人酌了一小杯苦酒给马援,自己却倒了老婆亲制的米酒,与马援碰了盏,他一饮而尽,笑眯眯看着马援。
皇后的酒好喝啊,小米酒带着甜,入口缠绵,第五伦胃里暖暖的,养生!
马援当然也不甘示弱,看着面前比米酒更清澈的“苦酒”,闻着确实很刺激,但他这辈子骑烈马、睡猛妇,经历刀兵,水火无惧,还怕这小小一盏酒?也一仰头,喝光了!这水怎么没……味……啊啊啊!
处置伤口时一直自若的神情瞬间垮掉,马援鼻子眼睛都拧到了一起,嘴巴忍不住咧开,甚至呛得咳嗽起来,毕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文渊不畏矢石重伤,却为苦酒而色变,此事千万不能传出去。”
第五伦早知如此,只哈哈大笑,让人给马援递水。
因灼嘴苦辣,此酒没人愿喝,所以才叫做“苦酒”,当初第五伦刚试饮一口就吐了。
这TM比江小白还难喝!
马援好容易缓过来,那股灼辣劲头稍缓,回味之际,这刺痛与苦涩,和自己的战败,被困何其相似?一时间竟也跟着第五伦笑了起来,二人边笑边指着对方,越笑越大声,半天停不下来。
君臣在帐内言笑晏晏,站在外头的大高个盖延好奇地偏头往里看,只闻到了一股酒味,嗅了嗅后舔了下嘴唇,想起那日敖仓大战后,他“温”好的酒献给马援时,人家都没这么欢乐过。
“国尉喝的什么酒如此欣喜?”
也许,让人高兴的不是酒,而是人。
盖延一直不明白,吴汉、马援英雄如此,却都效忠于第五伦,他怎么就没看出魏皇的气概呢?只暗暗摇头。
等到笑罢后,马援偷偷擦去泪花,还是朝第五伦拱手垂首,叹息道:“臣一时大意,竟被樊崇击败,若非大军抵达,或已坏了大事。”
第五伦却只道:“纵是千里马,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若非卿拖住赤眉,也无今日之胜,在予看来,卿与盖延,实乃五战五捷,最终阵斩杨音,断樊崇之臂,居功至伟!”
话说这新末乱世,历史上原本有两位成语大师,一个是刘秀,什么置之度外、克己奉公、疾风劲草、披荆斩棘、旗鼓相当、差强人意、推心置腹,全是秀儿所言。
仅次于他的就是马援,诸如马革裹尸、老当益壮、大器晚成,也有不少。
但如今,却凭空多了个第五伦,在无意中,偷了刘秀好几个,今日他便又用一个小成语,轻描淡写给马援的小败定了性。
在第五伦看来,常胜将军有瑕疵,绝非坏事,马失前蹄,总比他“失马”强吧。
可这句话哪能轻易安慰到傲娇骄傲的马援,完璧不败之身破了啊,这污点,是去不掉的。眼下伤口处置好了,但依然站立不了,也不知要将养多久,在盖延等人面前,马援谈笑风生,尽显英雄气概。唯独面对万脩或第五伦,他才显露真情,有些泄气地说道:
“不论如何,臣都被樊崇打断腿喽。”
难得见马援如此,第五伦摇头,让人掀开营帐,指着远处数里外,被困于旱泽之中的赤眉军道:“自古交锋,都以结果论成败。”
“宜将剩勇追穷寇!接下来,便是取得完胜。”
第五伦手往马援伤腿大腿上一拍:
“予会亲自帮文渊,将这腿,接上!”
第512章 脊梁
樊崇身上的甲,乃是曾经属于新朝“更始将军”廉丹的环锁铠,王莽所赐,它是魏国诸甲问世前,天下最坚实的铠甲之一,号称铠如环锁,射不可入。
但即便是它,也经不住一次次战争的剥蚀,如今更加支离破损,尤其是背面,上头卡在甲缝里的箭羽,已经多到没法一根根拔除的程度,索性直接卸掉。
硬壳剥离,甲中的两层丝绸衣挡住了那些侥幸透甲而入的弩矢,细密的皮肉伤到处都是,染得白绸鲜血淋漓。
等它们也被剥去后,只剩下黝黑而宽广的脊背,伤痕累累,从还做樵夫时挨的贵人鞭打,直到历次战争中的伤痛,都在上面留下了印记——但不论是多重的伤,都没能打断他的脊梁!
樊崇就这样露着背,蹲坐在一块石头上,这是小民的粗鄙习惯,吃饭、晒太阳、闲聊,都是这姿势,而不喜跪坐。手下亲卫则用烧得滚烫的刀尖,来灼烧背上的烂皮肉。
每一次背后嗞嗞作响,樊崇就皱一下眉,但仍一声不吭,只是低下头,看着那只只剩下一半身子,却仍在石上挣扎的红蚂蚁。
世事难料,樊崇前脚刚破了马援的不败记录,后脚屡战屡胜的他就遭逢败绩,与赤眉的盲动乱打不同,魏军各部的反应太快了,赤眉袭击何处,那里就会立刻得到预备队的支援,这就像一个空有拳脚力气却颇为笨重的人,与一个手脚敏捷是你数倍的人搏斗。
魏军不但反应速度快,还配合得当,秩序、耐力好于赤眉,当赤眉军那三板斧冲击没有效果后,失败便是注定的。谁让他们遇上了这样的敌人呢?相比于新军、绿林、梁汉,第五伦亲帅的魏军俨然成了“天下强兵”,这场仗,从敖仓到濮水再到煮枣,赤眉输得并不冤枉。
天色将黑,各部已经混乱不堪,唯一能保持建制的,仅有樊崇的亲卫。
“大公,就连亲卫,也只剩下一半了。”三老稍稍清点人数后,向樊崇禀报结果,在鏖战中,许多亲卫没了踪迹,其中便有小季。
“只望他们是撤退中走散。”樊崇期盼自己的亲卫们逃出生天,赤眉是败了,但孩子们还年轻,十多岁的年纪啊,他本想带着他们走向“乐土”,谁料却是死亡。
“大公,现在怎么办?”不断有人抛出这个问题,因为赤眉已进退维谷。
樊崇却再度缄默了,每逢赤眉面临岔路口时,就会有类似的问题摆到他面前。
当他们在故乡琅琊城阳待不下去时,何去何从?当他们在东泰山小有成就,受到新朝招抚时,要不要归顺?当成昌大战后,赤眉成为天下焦点时,是往西争天下,还是往东回老家?
樊崇做了一次次抉择,有时他让赤眉更加壮大,有时也让赤眉误入歧途,白白浪费时间,错过了时局。
毕竟他樊崇,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樵夫,不懂天下大势,不明白身处怎样的变局。樊崇只能拎着手里的斧头,对着面前的迷雾乱劈,按照本能寻找前行之路,也曾想过让位,但除了他,谁还能将赤眉拢在一块?换了人,苦苦坚持的“公平”是否会一夜崩塌?
“是等待徐公来救援,还是乘夜突围?”三老、从事们却不放过樊崇,继续追问,迫切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按理说,徐宣今天就应该抵达战场,也不知那边发生了何事,枯等下去毫无意义。
至于突围……和战败后溃散各投一方的赤眉不同,魏军数万大军汇集,已经在这片旱泽外布下了天罗地网,两支骑兵游弋在外,让他们即便溃围而出,也会立刻遭到袭击。
但魏军人数尚未多到“十则围之”的程度,入夜后骑兵效用大减,终归是有机会让泰半之众逃出去的。
过去面临困境时,樊崇就一个字“打”!没有什么麻烦是一场胜仗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场。
可今日,在三老、从事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突围事项时,樊崇却没有参与,只想到了更远的事:突围不难,但之后呢?最有希望的,便是向东,朝青州进军,而兖州豫州,恐怕将被魏军接管,樊崇授意田翁在南阳、汝南所作的改变,也将毁于一旦。
去青州也罢,往徐州也好,不过是重复过去七年的流寇生活,为第五伦做前驱罢了!
耳畔嗡嗡作响,樊崇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困意,真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这是理想幻灭后的疲劳,樊崇能感到,乐土曾经那么近,可如今,却离他们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