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38章

作者:七月新番

同在军中,同为文士出身,河内人向子平对战争的感触,与满心华丽想象的杜笃却截然不同。

杜笃看到的是宏观宏大的一面。

向子平所见,则是微观与个体的一侧。

樊崇对后军的突击,吓了民夫们一大跳,当场就有不少人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像双兔一样逃走”,打算开溜。然而魏军秩序尚在,后军的军正很快将被拦住的几个逃兵斩杀在众人面前。

而赤眉军的突触也并未深入后军,反倒被第五伦派出的生力军拦住。

嘈杂混乱中,校尉在高声呼喝。

“民夫队也别愣着,跟上去,箭矢不能停。”

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普通骡马,在前线是站不住脚的。民夫们就要充当人形骡子的角色,背着一筐筐箭矢紧随弓手队,这些被方阵保护在内的脆弱远程兵种位置并不固定,而是随着战线的推移与变化,跟随狗旗的指示而挪动……

没错,弓弩的旗号就是狗,黄狗,这也是战国的老传统,没人知道为什么,倒是皇帝第五伦有个谐音解释。

“弓手材官无甲胄之护,不可令敌近身,作战时可不就得保持距离,苟且一些?”

幸亏如此,民夫们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战阵也有配合失误的时候,有时候旅上指挥失当,导致弓手挪动太远离开了方阵保护,而一群赤眉兵就毫无预兆地换了方向冲入缝隙……

弓手们怕射到自己人,只能掏出短刀与之交战,民夫则抱头鼠窜。

但这些小小的失利,无法改变魏军整体向好的趋势,樊崇的突击被堵了回去,而前军的苍鹰旗,在飞速向冀州兵的应龙旗靠近,应龙、苍鹰,飞龙与飞禽,要展开翅膀,将赤眉夹在中间。

阵线渐渐向外推移,原地则留下了大量死伤者,有魏军也有赤眉。冷兵器作战往往不会立刻致命,伤者比当场战死的多许多倍,入耳皆是哀嚎声。

民夫这时候便奉命执行另一项任务:救助受伤的魏卒,将他们拖出死人堆。

“顺便结果还活着的赤眉,以防彼辈诈死作祟!”

校尉的命令传来,有些旅已经遇到过类似情形,遂通知其他袍泽防着一手。

于是民夫们开始排成队列,或扛担架门板,或持破旧的戈矛,他们被要求两人一组,跟在方阵后方向前慢慢搜索。

虽然在训练时,民夫队也对着草人持刃猛刺,但毕竟大有不同,队伍中大多数人搬运尸体、伤病,过手无数死人,可却从没杀过活人,心里难免有些迟疑膈应,每每发现尚有一息的赤眉贼,举起武器后就是戳不下去。

虽然骂赤眉是鬼,是畜生,但他们有鼻子有眼睛,凑近了看,其双目亦有畏惧,口中是绝望的恳求,确实也是个人啊。

好在有正卒带队——就是那个“受伤”后,被向子平搀回去的河内伤兵,不知是心中愧疚还是害怕战后医者复查,他终究还是没敢把自己报成重伤,乘着魏军开始占优势的当口,主动请求说伤势不重,愿继续作战,反而受了表扬,遂被安排了这样的活计。

眼看向子平他们犹犹豫豫,他遂上前示范。

在阵前还吓得脸色惨白,像个弱者的伤兵,眼下对付重伤的赤眉,却无半分怜悯,也不看他们的双目,只盯着一对赤眉,嘴里还说着话。

“子平兄,你看好了,要戳脖颈侧咽喉,这最软和,还不容易卡在骨头上,损坏矛尖。”

他如此说着,就高高举起矛,朝裸露的脖子使劲一戳!随着噗呲一声,矛尖刺入那伤残赤眉体内,还拧了一下,拔出时,鲜血流出,赤眉已经停止了挣扎。

即便不算优秀的士兵,也在一场场顺风仗里,有无数练习杀人手段的机会,伤兵回头笑道:“这样,彼辈也死得快些。”

这一幕,仿佛在示范如何杀死一只鸡、一头猪,即便和赤眉有仇的向子平,也一时失神。

他们继续向前搜索,民夫们有不愿杀人的,就积极寻找魏卒伤病搀走,甚至抬着死人开溜。

与向子平搭档的人也苦着脸对他道:“我回去就要成婚,杀人不吉利啊。”

“你扶伤者回,我继续往前。”向子平叹息,他是屯长,没法退缩,只能用袍泽的话安慰自己。

“这些赤眉受了伤,没有医药也必死无疑,早死不如晚死,我只是给他们一个痛快,是在做好事啊。”

但这一番话,在向子平走到一个呻吟挣扎着推开尸体的赤眉伤兵面前时,却没法说服自己了。

这是一个被埋在尸堆中晕厥过去的赤眉,身上满是血污,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他挣扎着要起来时,向子平的矛尖已对准了他!

他抬起头,凝视向子平,向子平也看清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娃娃脸……不对,这就是个娃娃!

他才十三四岁年纪,胳膊瘦瘦的,套着一副显然大一号的甲,脸上是太阳暴晒后留下的开裂红晕,一对赤眉也花了。

向子平忘不掉的是这孩子的双眼,与一般穷苦人家孩子的晦暗不同,倔强而坚毅,死死瞪着向子平!

“矛尖对准脖子,对准脖子。”

手下意识地动,但心里却依然踌躇,这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被赤眉逼死的兄长,反倒是自己的小外甥。

劫掠他家的河北赤眉,基本已经被第五伦赦免了,这关东的赤眉,杀了还能叫“报仇”么?

向子平手还是软了,没胆量放走他,但或许,可以让这孩子继续装死?等打完仗,魏军一般是不杀俘虏的,到那时候,他是死是活,自有军正决定,与向子平无关。

于是向子平微微比手示意,想让这受伤的小赤眉继续躺倒,自己权当没看见。

但向子平不知道,他面对的不是普通孩子,而是樊崇身边收养的少年亲卫,名叫“小季”,他们一个个都有几年的战斗经验,可比半桶水的民兵强多了。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小季猛地抓起一把沾血的泥沙抛向向子平,随后以极快的速度跃出早已偷偷推开的尸体,一脚踹在向子平裆部,在他痛得下意识弯腰之际,少年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矛,对准了向子平!

只眨眼功夫,杀人者与被杀者异势!

但就在向子平愕然看向小季,还以为自己就要因一时妇人之仁命丧于此,而感到深深后悔时,小季却也迟疑了,最后只一拳击倒向子平,啐了他一口,然后提着矛,踏着满地血泞,飞快朝赤眉大部队方向逃去。

他要回到队伍里,回到樊巨人身边。

但飞奔跳跃中的小季,却像是被人凭空揍了一拳!身体陡然失去平衡,重重倒在地上!

不远处,一直在监督的营队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小季的腹部侧面中了一箭,穿过甲胄缝隙,深深刺入胸腔,小季偏头看了一眼伤势,嘴角抽搐,目光却依然坚毅,他还有兄长在定陶,还想继续做樊巨人的亲卫……

他挣扎着想往前走,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艰难地往前爬,但不等爬过几具尸体,向子平救助过的伤兵便几步并作一步跑过去,使出娴熟的一刺,结束了小季的性命!

少年歪着脑袋,眼中的光彩,随着鲜血一点点流出而涣散,最后黯淡无光。

从始至终,向子平一直愣愣地在原地看着,他看到伤兵回过头,朝自己笑了一下。

那一笑意味深长,“没事了”“你替我隐瞒伤情的人情,我还了”还是什么?向子平都顾不上去想。

而阵线已经推移到了半里之外,厮杀依旧,留下了更多死伤,横七竖八。

一个个民兵继续向前走,但向子平久久未起,似是被离死亡最近的这一刻吓瘫了,也可能是最后的力气耗尽了。

他只顺着少年尸体面朝的方向,抬起头往上看。

尸山血海的地平线上空,蓝白相间,仲春风和日丽,飘着几只美丽的风筝,色彩斑斓,造型各异,正随风不断摇曳。

这就是下半辈子平平静静在小乡邑做小官儿,抚养侄、甥,再也没掺和过厮杀的向子平,对战争年代,最后的记忆。

真惨。

也真美。

……

“恭贺陛下!”

而在中军本阵处,几乎和皇帝一样“高屋建瓴”的文辞家杜笃,是决然看不到小人物生死的,他只被神话传说般伟大的战争场面激得心潮澎湃,随着赤眉军三鼓而竭,开始全面撤退,杜笃拜倒,向第五伦道贺。

但第五伦没有理会杜笃,只不断询问南方的战况,只得知在马援与盖延渔阳突骑的配合下,杨音部已呈现败势。

“不必管杨音,关键是,将樊崇部往东北方赶。”

第五伦又问参谋:“突破济水的赤眉军徐宣部数万人,走到何处了?”

“尚在二十余里外!”

“善。”第五伦松了口气,若是徐宣部早到半天,这场仗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

“予的援军,比赤眉来得更快!”

援军?杜笃没能知晓最机密的情报,只记得大野泽在东北部,难不成是降将董宪?可他不是被赤眉击溃,几乎全军覆没么?怎么这么快又能凑齐人手。

但随着撤离最快的那批赤眉军与追击的魏军脱离,打算在煮枣溪畔重新站稳脚跟再战时,地平线东北方,一片烟尘也若隐若现,最终冲出尘埃中的,是一面与渔阳突骑极其相似的鹖鸟旗!

但颜色却略有不同,相同的是,呈雁阵索敌前进的骑兵,停在了北边,最终站满了地平线,背后是如淡红色的晚霞。

“景孙卿遣寇恂带来的上谷突骑,到了。”

第五伦如释重负,走到推演战况的兵棋旁,将代表骑兵的马俑放在北面,然后食指轻轻一推,推倒了被夹在中间,意味着樊崇的“巨人”!

“比赛,被杀死了。”

第511章 失马

幽州突骑,若不算辽东辽西那旮的杂骑,主要有渔阳、上谷两支。

胡虏善射,幽州之人亦善射,作为汉时东北边塞对付匈奴、乌桓的主力,汉宣后与胡人多年的和平让两军无用武之地,直到乱世降临。

渔阳突骑在去年河北之战时就崭露头角,反观上谷突骑,当初可是号称“控弦上万”的强兵,培养出了耿弇、景丹这两位大将。却在耿况满心“藏拙”以求稳妥引退的想法下,没有参与大决战,风头全叫隔壁的渔阳人抢光了。

直到今日与赤眉决战河济,上谷突骑在最后一刻赶到,随着他们加入战场,这场战争也彻底没了悬念。

将领决定了一支队伍的性格,渔阳突骑跟着莽汉子盖延,用的是搏命疾进的打法。

但上谷骑士们在寇恂带领下,准备却颇为充分,他们乘着驮马抵达战场,换上战驹后列好阵型,才从容冲向刚刚败绩后跑得漫天遍野都是的赤眉军,亦不一冲了事,而是狮子搏兔,慢慢驱赶杀戮。

寇恂在马上直起身子,紧张地盯着局势,他虽也挂了个军职,对军务不算陌生,但主要还是干文官工作。行军时还能总览全局,交战后仍有点眼花缭乱,就完全将权力下放给几个校尉,让他们自由发挥,只生怕出错。

好在赤眉初败,又从后遭到突击,顿时大乱,精锐突骑打溃兵,一时间如砍瓜切菜,三千骑能追着三万人跑。

南方的渔阳兵也已击破了杨音部,盖延亲将尚有余力的千余骑往北,两支幽州突骑好似两猎犬,协助“主人”第五伦围猎赤眉。

正如兵法所言: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

但他们终究没能逮住樊崇,不提崩溃后四散而走的溃兵,尚有两三万人败绩后跟着樊崇撤退,却被魏军逼入一大片未干的沼泽中,借助泥泞地面抵御骑兵。

南边,杀上瘾的渔阳突骑不慎冲入,被反击杀死了数十;上谷突骑也欲继续往里追,却被寇恂的鸣金召回。

“污下沮泽,进退渐洳,此骑之患地也,明将之所以远避,暗将之所以陷败,不可追!”

寇恂秉承谨慎原则,让校尉们带着上谷突骑翼于旱泽之北,自己则赶赴五彩旗下,谒见第五伦,这场仗怎么打,还是听皇帝的。

“臣偏将军、广阳太守寇恂,拜见陛下,陛下万岁无极!”

这是寇恂第一次见第五伦,但与桀骜失仪的盖延不同,寇恂礼仪颇足。

第五伦让寇恂免礼,打量他道:“予常以景孙卿为心腹,而孙卿在幽州也有左膀右臂,一臂是渔阳盖延,另一臂,便是寇子翼了!今日北国左右臂皆在此,倒是将赤眉打趴下了,只让孙卿成了光杆州牧。”

原来,去年底时平定幽州叛乱后,景丹挂念着皇帝与赤眉的交锋,知道这决定了中原的未来走势,继遣送渔阳兵后,又让上谷突骑南下。

之所以由“文官”寇恂领衔,却颇有深意。

“我大可让渔阳太守王梁南下,但最终还是选了子翼,汝可知为何?”

当时,景丹的病依然没有好转,他与寇恂交了底:“陛下的御医、辽东的参汤都无大用,我恐怕命不久矣,就算侥幸多活几载,也没法再呆在幽州……唉,放心不下此处啊,纵观朝野,最适合代天子牧北州万民的,唯有子翼!”

若没有寇恂,爆发叛乱时,郡城差点就没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年景丹初到上谷,还是身为功曹的寇恂向耿氏举荐了他,二人关系莫逆,相比之下,那王梁则是吴汉旧部,尽管同属幽州,可上谷系与渔阳系同样存在竞争。谁亲谁疏,还用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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