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36章

作者:七月新番

两千骑行至赤眉军前一里地,在最后一次停下集结,准备作战时,盖延从他们面前掠过,他的大嗓门,也不需要土制扩音器帮忙,就能把心里话喊得所有人都能听见。

“今日没有伏兵专门在林子里等着突骑!”

“吾等也不必再驻马而射、穿插拉扯了。”

他拔出环刀,指着专门提防突骑的上万赤眉,如今,他们是挡在马援与盖延之间的唯一敌人。

“此去,只需陷阵溃围!一往无前!”

……

马援的豹尾旗,已经深深契入赤眉军后队之中。

他今日没有从容坐镇后方,而是亲自顶盔贯甲、持矛带剑,带着豫兖兵们与敌鏖战。

马援很清楚,己方是绝对的以寡敌众,在开打前喊话激励的士气,士兵们想为袍泽报仇的念头,终会在战局不利时一点点消退,这时候,他只能作为一杆大旗,将所有人团结在身边!

马援先与断后的上万人交战,战局已经彻底乱了,赤眉急躁,魏军也疲惫,挥舞戈矛和开弓的速度大不如前,大多数地方在相持不下,唯独马援突击的亲卫二千人连续击破敌阵,脚边留下无数尸骸。

一阵腥风血雨后,随着眼前亮光大作,却是马援杀穿了敌军断后部队,横贯一阵,前方则是闻讯后停下应战的杨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

算上围攻未果,杨音已经被马援击败了四次,眼看这面已成为自己的噩梦的豹尾旗又追了上来,杨音简直要疯了,也不顾樊崇与他说好的“进攻第五伦大阵,拖住其正面主力”,竟直接令身边零零总总的两万人全部调头。

“此战赤眉可以输。”

“但马援必须死!”

可本该疲乏不已的魏军,却依然悍不畏死,勇猛锐武,只拗不过赤眉人多,他们依然在一点点靠近马援的豹尾旗。

马援也亲自加入了战局,因为在马上太显眼,索性弃马步战,与亲卫们结成了一个圆阵,圆利守!

远处是赤眉战士挥臂抛石,仗着数量,与魏军的弓弩打得不相上下,近处则是死士不断挺矛冲过来,即便两个人换一个魏军,他们依然能获得胜利。

不断有亲卫在马援身边倒下,他们本可以在被困处休整到战争结束,却在此付出了年轻的性命,为了马援的脸面?

“不,是为了胜利!”

马援不去想那些会令自己愧疚的事,矛断了,就改用佩剑,万事很难善始善终,他过于骄傲,驭兵过于松弛,轻视敌人,以至于遭敌突袭,没能做好一位统帅。

但如今,他却得亡羊补牢,当好一位“将军”,用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让这场战争,走向全胜!否则,才是更对不起黄泉下的士卒。

一念至此,马援再斩一人,挺剑嗔呼。

“杀贼!”

在马援高呼之下,亲卫们受他激励,也纷纷奋勇而斗,明明已没了力气,却忽如有神助,尽管铠甲上布满刀痕,却仍与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的赤眉军殊死搏斗。他们脚外身前就倒下了数百具赤眉兵卒的尸体。

这份勇武猛鸷令赤眉胆怯,都不由惊骇,一时竟是无人再敢上前。

但马援的亲卫团也再也冲不动了,只用戈矛和庞泽的身体倚靠,气喘吁吁,所受的伤更重了,连马援小腿也挨了一矛,一摸伤口,全是血。

就在这战斗短暂停滞的当口,随着一阵尖锐的胡笛声,一层又一层将马援部包围的赤眉军,却忽然拼命朝两侧分开。

随着一阵人仰马翻,数十骑冲入阵中!

当先一人,披甲持矛,英武不凡,正是盖延本人。

原来短短一刻,渔阳突骑已击穿了阻拦自己的敌阵,盖延也不管身后手下与赤眉的鏖战,就带着人先行冲了过来!

这一幕让杨音心中大惧,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简直是敖仓一战的噩梦重演啊!

然而这次盖延带来的骑从更多,数百骑紧随其后,放平的矛戟重重刺入赤眉之中,而后或拔刀猛砍,或弦弩挟弓,勇猛如虎,挡者披靡,所遇赤眉无不溃散。

乘着这当口,在马援的号令下,近千人的亲卫团再度变圆阵为方阵,豹尾旗,再度艰难地向前进击!最终在赤眉若潮水般退却后,与盖延顺利会师一处!

盖延纵马来到马援身边,和敖仓一战相似,却大有不同,还记得那是他初见马国尉,尽管与赤眉一场大战,但当时的马援儒雅豪迈,百炼刀与明光铠均未沾一滴血,说明仗打得从容轻松,还能坐在亲卫携带的胡凳上接见自己。

然而今日,马援不但铁胄上被石块打中凹了一大块,甲上亦多有残箭,血迹斑斑,手中的钢刀、佩剑皆已折卷,更严重的是,他脚上受了伤,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只拄着一根戟。

唯独不变的,是脸上永远都在的笑容。

“国尉。”

盖延几乎泪目,走到马援面前,不顾甲胄在身,长拜道:“末将来迟,让国尉犯险了。”

“巨卿每次都来得及时。”

马援方才苦战之际受了伤,打斗时不觉得,现在却一动作就痛,只忍住咧嘴,反问了盖延一句:“酒呢?”

此言让盖延一愣,马援却捋须掩盖自己的疼痛:“军中所带之酒,都在被困时喝完了,真想念巨卿当初以烈战、热血为我所温的怀中之酒啊!”

“但没事。”

马援拄戟,抬头望着北边飘在空中的五彩风筝:“陛下那肯定有好酒。”

“去年打河北时,陛下还以公谋私,从皇宫里,带了点吾女……皇后亲酿的糜子酒给我,那味道,甘冽!”

“等打赢这一战,你我便提着杨音的人头,一起去向陛下,讨酒喝!”

言罢,马援就要继续带士卒向前继续进攻,却在迈步之际,一个不稳,重心朝下,竟半跪在地!

……

再回到战场的另一侧,樊崇还在焦急地等待杨音替自己牵制住第五伦的正面部队和预备队,却不料得到了杨音被马援、渔阳突骑追击,双方陷入鏖战的消息。

“马援在后,渔阳在侧,杨音,恐怕是来不了了。”

樊崇仰天长叹,他已经下令让围困的部队迅速撤走,并留两万人阻拦,但动作还是慢了些,而马援与突骑以疲敝之师,居然还能勇锐而战,赤眉征伐天下七年,从没遇到过这么刚强的敌人。

就像赤眉战士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人数占优的情况下,突破冀州兵、三河兵一般。

事到如今,樊崇也没法再等下去了,纵观战场,他手里唯独剩下的,就是身边的一万海岱赤眉老兵。

他们资历最老,最善战,也对樊崇最忠诚!

如今赤眉已与魏军在长近十里的战线上完全交锋,樊崇的这股生力军,是应该攻冀州兵,还是三河兵呢?

樊崇的目光,落在了魏军两部的结合位置,那里只有三千人守备,本该位于两部靠后位置,但在阵线拉扯下,已经暴露了出来。

“兄弟姊妹们!”

赤眉军中是有一部分女兵的,多是战士的家眷妻女,甚至还有母亲,平日缝缝补补,战时照顾伤者,甚至也有一定武艺,能随着赤眉一起转战。

如今,连她们也持着兵刃,一万人的目光看着樊崇,看着带领他们反抗暴政,活出了人样的“巨人”!

巨人没有骑马,而是与所有人平等地站在一起,右手拎着斧头:这是樊崇的武器,因为熟练,毕竟他过去的身份,是一个樵夫。

而另一只手,指向身后的魏军两部中间,那在樊崇眼中,唯一有希望击破的“薄弱”位置。

就像七年前,樊崇被新朝苛政重税压得喘不过气,一怒之下带着群渔民樵夫杀死税吏后,拎着滴血的斧头,对他们说的那句话。

“跟我走!”

从那天起,祖祖辈辈被骑在头上的穷人们,换了一种活法。

言罢,樊崇将斧头扛在肩上,手持半块门板,大踏步向前!

赤眉军亦步亦趋,只要跟着樊巨人的脚印,乐土,就在前方!

越走越快,最终在奔跑冲击魏军前,跟着樊崇一起,迸发出了属于他们的歌声。

这不是定陶杀俘时,赤眉众人绝望的哀鸣。

而是抱着对胜利的信念,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战吼:

“咄!行!”

第509章 斧头

他脚下是看上去随时可能会解体的草履,破旧的葛衣掩盖不住健壮身躯,肩头扛着那柄磨得锋利的斧头,这是樊崇吃饭的家伙。

黑夜刚被晨曦打破,他就踏上了工作的路程,每每在里中遇上人,他们就笑着与他打招呼:“樊樵夫,这么早。”

他含糊地答应着,可不得早么?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几个孩子嗷嗷待哺。世道艰难,对大多数百姓而言,光是拼命活着已经不易。城阳莒县日出的美景和动人鸟鸣,樊崇都无暇顾及,只顾向前赶路。

他走得比一般樵夫更远,穿过那些一人高的灌木丛,不论猛虎或豺狼都威胁不到樊崇的性命,直到抵达一片阳光洒满的山脊,他才停了下来,面前是几棵上好的柘树。

这种树生长缓慢,树芯金黄,起烟小,甚至还有点香味,是莒县豪强大户家爱烧的燃料,也只有靠它们,樊崇才能卖到足够应付赋税的钱。

他不停地挥舞着斧头,不知疲倦,在雷鸣般的斧风中,双手已经麻木,一棵棵柘树在风声的呜咽里倒下,又被樊崇进一步分解成能塞进灶里的柴。

一天劳碌下来,樊崇已疲惫不堪,唯一吃下的饭食,还是妻子塞给他的青团:野菜和糙米裹在一起的饭团。

吞咽这粗糙的食物,樊崇望向前方,触目所及都是大山和贫穷,没有丝毫的田园诗意可言。

等挑着左右各百斤的柴回到家中,铺开晒好后,天色已黑,他的家很简陋,草棚为顶,席子当门,看到它们樊崇就惭愧,他年轻时本已靠着健壮能干,攒下了些家底,后来却沉迷六博,将还算殷实的家产输了个精光。

但妻子亦未曾怪他,眼下只放下针线活,眯着眼帮樊崇挑出脚底的刺,儿女围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今日里中的趣事。

樊崇也难得露出温和的神色,常年伐木布满老茧的手抚过他们,但孩子身躯很是瘦弱却挺着大肚子,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妻子也已经多年没更换过新衣裳了,却更关心坏掉的纺车。

对樊崇而言,砍柴不难,麻烦的是,如何将那些晒干的柘柴卖出价钱来。

原本樊崇依靠贩柴给县乡邻居换米、布,也够自给自足了。然而每年的口钱、算赋都要收正儿八经的钱,赋税还一年比一年重,也不知真是皇帝在加税,还是负责收税的郡府和豪强联手摊派的。必须去集市才能换得,那点钱若是逾期交不上,等待他家的将是灭顶之灾。

樊崇将几百斤晒好的干柴装上吱吱呀呀的舆车,和几个同行的樵夫一起,推着它们艰难朝三十里外的郡城走去。

结伴是必须的,谁的舆车坏了、柴洒了,都能帮忙修补。遇到了一个小坡,也能相互推上去。

他们也能在路上抱团取暖,不必选择驿站过夜,白白出一捆木柴给置吏。樊崇将厚衣留在家里给妻儿御寒了,可怜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夏裳,心里却担心柴卖不出去,还希望天更寒冷。夜晚的风吹得众人瑟瑟发抖,但每根柴都是换取钱币的关键,没必要时,他们是舍不得烧的,只在路边随便捡些枯树枝凑合取暖。

而遇上路霸恶匪,也能靠着一群樵夫手中的斧头,让其不敢勒索。樊崇已隐隐成了樵夫的头领,像他这样的人,一般会再向其他人收取一定的好处,作为保护费,从而改善生活,但樊崇从不如此,他就讲究一个公平。

在贫穷这条路上,好歹不止他一个人在挣扎。

离开了崎岖的小道上,再步入泥泞的大道,一路上柴车摇摇晃晃,众人嘴唇已经发白干裂,眼睛里充满血丝,目光也十分涣散,但他们依旧没有停下。

他们穿过坞堡林立的田畴,田奴天刚亮就起来埋头苦干,豪强的子女却日上三竿才悠闲地梳妆打扮,为游猎和夜宴做准备。众人所挑的薪柴或许能为宴飨添点光亮,但去询问的樵夫多碰了壁,富家需要柘柴。

“但只要半车。”

众人都看向樊崇,只要这大高个愿意,没人敢和他抢。

可樊崇却将这机会,让给了同样设法砍得柘柴的邻居,他家虽然难,还能勉强过,但邻居家妻女遭病,已经挣扎在生死线上。

邻居对樊崇千恩万谢,他只摆摆手,继续往郡城赶。

莒县是海岱大城,已经从汉宣帝时那场大地震中完全恢复过来,尤其市肆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但是这一切都和樵夫们无关,他们就像一个个闯入者,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入市是要被狠狠宰一刀的:天下山林都被朝廷的“五均六筦”划为国有,王莽宣布凡从事鱼鳖、鸟兽、樵采的人,要收其利三成为“贡”,入市时就要上缴。

也就是说,众人每一百斤柴,想入市贩卖,就要交三十斤给官府。

樊崇不知道的是,王莽宣布的山林之贡,只有十分之一,但当地官府却私自免了豪强,反将负担摊牌在小民身上,多砍了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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