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这却是一只鹖鸟筝,与渔阳突骑的鹖鸟旗帜相同——鹖鸟很像野鸡,但体型更大,颇为勇猛好斗,为时人所喜爱。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鹖鸟羽毛装饰武冠,赐给赵国的武骑士,其他各国后来建立骑兵部队后也效仿,车为龙旗,骑为鸟旗,所为定制。
“巨卿脾气也似鹖鸟啊,性敢于斗。”
第五伦将鹖鸟筝,以及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驭筝人交给他:“这军筝今日给渔阳突骑,也还来得及。”
盖延诧异,且慢,他不是已经被解除军职了么?
第五伦却道:“以盖延为假偏将军,继续暂领渔阳突骑。”
第五伦现在只能给张宗出口气,教训盖延一通,却又不能将他彻底废掉——一来盖延是勇将,其次,赤眉大军已经开过来了,大战在即,临阵换将?渔阳突骑那群兵大爷,空降个人去管得住?怕不要给你来个一哄而散哦!这支兵之后要如何收拾是以后的事。
但这回,第五伦却给盖延下了死命令。
“渔阳突骑奔波数日疲倦不堪,但只要马儿还能跑起来,予诏令一下,汝等必击其侧背!”
“而若是予旗号不动,不论发生何事,渔阳突骑万不可动!”
第五伦估计,渔阳突骑只能冲得动一阵,这是一次性的战术武器,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投进去,而不是如盖延昨日一般,平白耗费人马气力。
有了风筝作为信号,哪怕隔着十里地,突骑执行战术命令,能比过去快一到两刻!
盖延对第五伦的感观比先前好了点,眼下倒也信服应诺,接过了鹖筝。
“诺!臣与渔阳突骑必勇健斗,死乃止!”
……
春秋时,两国交战,往往是双方三军聚齐一处,随着贵族式的致师、闲聊后,再喊个预备一二三,兵戎相见,打输了也别追太狠,追溯起来都是亲戚朋友,外交宴飨上还是要打照面的。
自春秋之后,世人开始内卷玩兵者诡道那一套,很难再出现这样规整的交战。尤其是大兵团的交锋,战场空间极大,要所有人到场一起开战确实太难。往往决战前便有一连串的交锋小战,到了真正开打时,则是两支最先投入的部队先行接触,战斗由点及线,再蔓延到面。
今日最先和赤眉军交上手的,却是耿纯的冀州兵……
魏军各个部队上头,主筝旁,红绿黄黑等不同颜色的信号筝不停起落,告知友军他们遭遇的敌情,眼看摆在正中央的苍鹰依然还黄着,耿纯却要下令让驭筝人将己方的换成红色,告诉皇帝这边要先交战了。
耿纯则骂骂咧咧:“柿子专挑软的捏,赤眉贼真当我冀州兵易相与么?”
原来,赤眉军按照樊崇的指挥,铺开向北移动,按理说会先与郑统的关中兵交战,但他们见关中兵甲兵犀利,阵列有序,走到几里开外就不动了。
反而是靠北的几个万人营,盯着冀州兵继续前进,如今已经迫近到一里之内。
五十里趋利者军半至,冀州兵没到齐全,只来了三万人,最精锐的魏郡兵还被第五伦作为预备队,留在身边。
虽然很可能要以一敌二,但冀州兵的校尉们却颇为自信,纷纷在耿纯面前夸口道:“吾等自成军以来,就在剿铜马流寇,或与城头子路交战,赤眉虽然名声在外,但除了多一道红眉毛外,也不过是散兵游勇,不足为惧。”
是啊,论甲兵,冀州兵坐拥邯郸铁工坊,源源不断产出一批批铁兵刃,优于赤眉的锄櫌棘矜。
论训练,他们好歹是乱世里村战打出来的豪强武装,以乡党情谊聚集在一起,冀州土豪们都知道,想让河北豪强在魏国得到更高、更好的地位,就得在这一战里出力,而且不剿灭赤眉,他们的家产就一天不安全。
耿纯也未太将赤眉放在心上,他按照惯例,让两万人结成一道宽达二里,厚达一里的大阵,阵中的基本单位是郡兵构成的旅,旅以下的各营,则基本是县豪、乡绅子弟为首脑。
耿纯自认为只是“中庸”之将,他的麾下目前还处于“站”阵的程度,但对付小小流寇也足够,各方阵组成向内的弧形,随时能化为圆阵,利守。
冀州兵持着钩戟长铩外向,厚实的坚盾挡在身前,从河北各乡征集的猎户客串弓手,则引弓于后,过去一年来,铜马残部就在他们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被无情剿平。
濮水一战亦如此,赤眉虽然骁勇,但冲到阵前的,无不被长矛刺穿,倒下变成尸体,前面的人死掉之后,后面的就迟疑不进了,更多的则是转身逃窜,想来今天也差不到哪去。
准备已毕,而赤眉军也已冲杀到百来步外,尘土遮掩,万人嘈杂,依然是一群乌合之众,靠这些人,除非突袭,否则永远不可能正面突破魏军的坚阵。
“平矛前指,立正不动,阵列再紧密些!”
两阵对战,往往是更紧密的一方能胜,此乃皇帝操典里的常识,耿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各部校尉也努力让士兵相互靠拢,他们已经不再是新兵了,大战在即,也握得住矛,口中有唾。
虽然是杂牌军,但单一的个人结成无敌的团体,河北的豪强子弟们有资格鄙视赤眉贼,这群贱民永远学不会这点。
放目望去,跑在最前头的,应该是樊崇专门养着的精锐,他们虽然也没什么秩序,但脚步沉稳,没有显出饥饿的虚浮,甚至还披着甲胄,在进入百步内后,忽然开始加速。
靠前的赤眉贼刀别在腰间,双手举着厚实的门板,遮住头部和身体,想用来挡冀州兵弓手一次次齐射宣泄下的箭雨,但仍有大批门板被洞穿,让他们的冲锋戛然而止。
而再往后的赤眉,似乎还扛着长长的武器,平地上看不太清,耿纯也是登上专门用来观察敌情的“轈(cháo)车”,才看明白赤眉手里究竟是什么玩意,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梯?”
那竟是一根根赤眉军用来攻城的简易木梯,每根都有三四丈的长度,树皮都没刨干净,只简单地用绳子组合在一块,被数十个人合力抱着。
时不时有人中箭倒下,立刻就有人补上,抬着长梯,就直愣愣往魏军撞了过来!
他们面前的,不是一道墙垣,而是一个阵列啊!
没错,人组成的坚阵,与夯土的坚城相比,谁更牢固?
答案显而易见,就算最长的夷矛,也不过两丈,远不如那些长梯,这真是只有赤眉军才能想得出来的笨办法,第五伦若在,恐怕要感慨一句“劳动人民的智慧”。
这时候下令让阵列散开已经来不及了,耿纯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眉军的数十根长梯,硬生生插入密集的冀州兵中!
同惨叫、厮杀一起震响战场的,还有赤眉军兴奋之下,呐喊出的粗鄙号子。
“进去了!”
第506章 应龙
以阵列长兵挡住敌军,再利用弓弩优势杀伤对方,这是冀州兵剿铜马残部时屡用不爽的战术,今日却被樊崇的梯子给结结实实破开了。
每一架长梯,都深深插入冀州兵阵列当中,长矛与这玩意相比实在是细得过分,正面碰上直接遭到摧折。前排介甲之士被木梯撞到胸前,虽然有厚甲挡着,赤眉的速度在弓弩矛戟进攻下大减,但还是遭到重击,断了几根肋骨。
在他们的推攮下,甲士被推得步步后退,身子很快顶到了密集阵列中在后的人身上,魏军与赤眉开始角力,只可怜那甲士,竟被夹得口吐鲜血。
更有的阵列纵队,畏惧此物,士卒下意识往边上挪,密集的队形开始变散,反而让那长梯冲得更深!
尽管抬着木梯的赤眉也遭到一旁戈矛攒刺,相继倒下,但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原本缜密的冀州兵前排的阵列被打乱了,随着源源不断有赤眉军涌来,整个战线陷入乱斗状态……
看着前面乌压压冲来,双眉如血的敌人,方才还镇定自若,觉得又是一场顺风仗的冀州兵这才猛醒。大多数人被逼在前排,退也没法退,当然只能硬着头皮与之交战,但位置靠后的士卒,已经面面相觑,矛也握得不太稳了,今日之战,和过去有些不同啊。
连靠后作为预备队的各旅、营校尉、军吏,也诧异地暗道:“这赤眉军主力,果然比铜马及河北的赤眉别部要厉害。”
“没错,往日铜马决难破吾等阵列,如今赤眉却撞了进来,我看今日一战是硬仗,恐怕要损失许多人。”
损失太大,是冀州军头们不愿看到的事,自从新末以来,河北大乱多年,除了诸刘及铜马军外,各郡县豪强为了自保,也组织了各自的武装。
刘子舆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遭到了这批人的背叛,没他们割据坞堡,积极投靠魏国,出人出粮,第五伦没可能半年横扫河北。
所谓的北汉灭亡才不过一年出头,第五伦急着回朝解决陇右,又要面对赤眉在中原的进攻,加上幽州的叛乱,焦头烂额,哪有时间慢慢削除河北豪强的私人武装?只能和南方刘秀一样,对这批人加以利用。
然而河北豪强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各行其是。在他们的认识里,乱世之中,手头有兵才是最重要的,谁兵多,在魏军里混到的军职就大,若是傻乎乎将人打光了,说话就没底气。于是打起仗,若是顺风,那就争先恐后,诸如渡濮水一战的“勇猛”,可若是逆风,那便开始起小心思,不讲战术协同,只讲保存实力了。
眼下顶在前排的军头们心中后悔不已,拼命派人去禀报耿纯:“损失惨重,望能撤下来休整,让后排各旅顶上。”
后排的预备队也不乐意白白损失啊,直接撤离战场的胆量是没有的,只希望前面的兄弟多顶一会。
交战才短短一刻,冀州兵好几个阵列,就呈现出崩溃的态势,看得轈车上的耿纯心虑不已。
若换了个人指挥,就冀州兵这尿性,指不定就是保存实力要紧,送给第五伦一场局部败退。
好在统御他们的人是耿纯。
第五伦让耿纯负责冀州兵,不是看中他的军事能力,魏国诸将里,耿纯只算中游,比同族的耿弇差了好几个窦周公。
但作为土生土长的冀州人,皇帝的亲家、左丞相,耿纯被河北豪强视为带头领袖。也只有他分得清各家间错综复杂的恩怨关系,加以利用,将一盘散沙的众人勉强捏到一块,甚至还能开出故乡来作战。
但地域武装保卫故乡时猛如虎,出境打仗时便出工不出力了。
耿纯的策略是:连哄带骗。
开战前他就给众豪强吹风,说冀州人早先投靠过刘子舆,想要在魏跻身豪贵,和五陵功臣们平起平坐,就得在打赤眉、击青州时多立功勋。
第五伦也答应耿纯,将今年河北的郎官名额,除了分给各郡之外,还专门挑出十几个,划给表现突出的河北豪家,让他们的子弟拥有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虽然已经举行过两次选官考试,但荫蔽这东西,又岂会是一朝一夕就能取消呢。开放一个上升渠道的时候,也不宜将旧有的全部否定堵死,那样只会将本可以做朋友的,早早逼到反面。
今日见军心不稳,耿纯知道河北豪强们的老毛病又犯了,情急之下,令人速去通知各师、旅、营。
“战虽不易,但战前已俘获赤眉数万,今日战后,魏军若胜,所俘贼人何止十数万?纯早已上书陛下,说河北各旅营苦战所损兵卒,战罢皆选贼俘补齐,陛下正在思虑。”
第五伦确实正在“考虑”,他又不是隔壁秀儿,豪强武装用几次就算了,让他们来打赤眉,就是想驱虎吞狼,相互损耗,损失了还给补上,那岂不是与初衷相悖么?
耿纯也隐约明白这点,但就是不点破,表面上依然积极为河北诸豪的利益奔走,实则也配合第五伦加以打压绞杀……
“还望诸君尽力,此战,也为了河北诸姓的未来!”
耿纯在命令里动了感情:“古时,应龙助黄帝争帝而杀蚩尤、夸父;助大禹治水而以尾画地成江、开辟龙门、擒无支祁,陛下赐冀州兵应龙旗、筝,亦寓意吾等当立此大功,岂能遇小阻而退?”
“我大旗就立在此,不会动摇尺寸,诸位尽力作战,耿纯自然会看在眼中,如实禀报皇帝。亦如陛下诏令所引《甘誓》所言:‘尔无不信,予不食言’。而谁敢调头、迟疑不进,也休怪耿纯不念乡党之谊!”
“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
靠着风筝示意,第五伦老早就知道冀州兵那边最先与敌接阵,但具体的细节,哪怕站在巢车上也看不真切,只能见到尘土飞扬、听到万人嚎呼,就一个字:乱。
此刻的指挥所中颇为繁忙,来自各部队的骑使频繁抵达,他们送来各方面详细情况,再带着皇帝的命令匆匆离开。
魏军与赤眉的交战情况,立刻以兵棋的形式在地图上清晰显现。
“赤眉没有将军队完全展开,与我各部分别交战。”
“而是集中于偏北处,在这……”
第五伦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那是一条濮水的支流小溪,名叫煮枣溪,水流不大,但水量也充沛,是便于休憩饮水的好去处。赤眉军都是先集中于小溪沿线,然后其中四个万人营,对耿纯手下两万冀州兵发动了进攻。
四个万人营,大概是樊崇亲自统帅,在溪水边按兵不动,盯着几里外的战斗。
“还有四个万人营,正在解除对马国尉的合围,因害怕遭到国尉反攻,又有突骑在侧游弋,故行动迟缓,尚未抵达溪水。”
“樊崇很急。”
第五伦如是说,这次进攻是迫不得已,樊崇很清楚,若让第五伦拖下去,等到后续部队抵达,而赤眉在没有辎重补给的情况下吃光抢来的粮秣,乏食乏力,则必死无疑。
所以赤眉军是严重脱节的——前军与中军之间,隔着两三里地,后军又与樊崇中军有六七里的距离。
“我也来得急了。”
早知马援无虞,第五伦就该在二十里外就停下脚步,那才是一个能让赤眉最难受的距离,不过这十里的空间,也大有文章可做。
河济之间的赤眉原本数量高达二十多万,但第五伦强渡濮水之战打跑散一批,马援在与樊崇遭遇前也打没了一批,赤眉散乱,一直胜利还好,一旦败仗,想收拢就极难了。
还有一批是睢阳来敌,尚在路上,已被渔阳突骑的斥候窥见,亦有三四万之众,尚在三十里开外。定陶守军还是没能拦住他们,但已经多拖延了一昼夜,导致他们最快明天清晨才能抵达战场,第五伦的地图上也将其标识出来了。
但他完全无视了这批敌人。
“没有及时投入战斗,又不能威慑于敌,这些兵,哪怕再多,也完全无用!”
如此一来,态势就很明显了,撇除路上的、外围的,在煮枣溪附近的战场中心上,目前是魏军六万对赤眉八万,这是一锅夹生饭么?
并不是,赤眉挑了最软的冀州兵打,而第五伦最精锐的三河、关中、魏郡兵一共三个师,都没上阵,而樊崇已经将半数兵力投了进去,寄期望于魏军像新军、绿林遭到猛击的情况下,从点到面的崩溃……
但他终究要失望了。
这锅饭,第五伦火力猛到足够煮出锅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