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
第五伦的中军处,操纵五彩龙筝的人,名叫徐蜚廉。
这是一位头发稀疏,肤色蜡黄,身材纤细小巧的老人,唯独双臂却非常有力,一旁还有两个徒弟帮忙,让风筝高而不旋,好似稳稳当当待在天上一般。
仰头望着那风筝在天际之上,徐蜚廉心生艳羡,按照最初的想法,像这样飞在天上的,应该是他啊!
徐蜚廉乃是兖州人,家中世代木匠,从小就听说过墨子、鲁班分别制作木鸢的故事。
“墨子的木鹞,制作了三年,飞上天只一日就落了下来。”
“鲁班的木鸢,则在天上飞了三天之久,上面还能待人,飞在高空百步处,替楚王去窥探宋城虚实。”
徐蜚廉年少时对这个故事颇为着迷,忙活完毕,闲来无事就斫木头,想学学两位前辈,也飞上天去看看。
折腾了几十年,在无数同行、亲戚、邻居的嘲笑中,徐蜚廉还真鼓捣出了一个怪东西:如同巨鸟一般的木制构架,上蒙布匹,又沾满了长长的鸟羽,木架上有环纽机关。
徐蜚廉无法让人将自己如放木鸢一般放上天,但却曾在高处试着操纵它滑下……
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但徐蜚廉确实感受到了飞翔的神奇。
可惜这玩意飞一次毁一次,他需要更多的钱帛支持爱好,天下谁最有钱?皇帝啊!
恰逢新朝皇帝王莽欲讨平匈奴,征召各地能人异士协助,这才有了徐蜚廉与一群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齐聚鸿门,在王莽面前表演一事。事后他被王莽任命为“理军”,随军出征,但什么用处都没派上,不久后就回了长安,在少府底下做事,却再也无法从越来越穷的朝廷要到钱。
之后的事不必说,第五伦鸿门起兵,推翻了新朝,徐蜚廉也跟着少府诸吏一起换了主人,本以为自己的事业将无人问津时,当时还是魏王的第五伦,却忽然找见了他。
“徐卿飞天那一日,予也在场!”
第五伦很看好他的事业,给徐蜚廉钱、人、材料,但却要求徐蜚廉制作符合他需求的东西!
第五伦认为,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想要让人扒着风筝上天观察敌情太不现实,倒不如退而求其次,用于自己人的沟通。
他不要滑翔机,他只要风筝!
于是徐蜚廉就从人类飞行试验鼻祖,憋屈地做了一个风筝匠人,第五伦恶趣味地延续了新莽时代的官名,让徐蜚廉作为“理军”,教了一批弟子,成了直属于皇帝的通讯部队。
制作能高飞的大风筝需要时间摸索,他们没赶上河北战役,陇右那地方都是山沟沟里的小仗,也派不上大用,直到今日才登上舞台。
尽管不是自己飞有些遗憾,但徐蜚廉还是认真驾驭代表中军的龙筝,一面盯着大亮的天际。
他的弟子们被皇帝派往各部队,此刻也站在缓慢行驶的战车上,开始将代表各部的风筝送上天际,让皇帝知道诸军位置,并作出相应的指挥。
数里之外,战场偏北的位置上,飞着一只土黄色的怪物,犹如多了双翅膀的大蜥蜴,此乃传说中,替黄帝在冀州之野迎战蚩尤的神兽应龙!
“惟应龙之将举,飞云降而下征!”
第五伦挑了应龙,作为左军冀州兵的象征,应龙筝旁,又升起了一只绿色的三角筝,这是在表示,冀州兵前方尚未遇敌。
以往需要人骑马跑半刻才能传达到的消息,如今瞬息可知。
若徐蜚廉回头,便望见后方十里开外,飘着一对联体的白色双兔,那是窦融所帅后军,由募兵、民夫、杂兵组成——在战争中,双兔旗往往代表预备队。
位于中军以南五里外,右军郑统的陷阵部队是苍鹰之筝,黑色的双翅张开,黄色三角筝在侧,意味着他们遭遇了小股的赤眉部队。
最前方十里开外,是黑黄相间的虎筝——那是张宗的三河军,赤红的三角筝盘旋在虎筝之侧,代表他们正与赤眉军进行小规模的狗斗,若是红筝换成了黑色,则说明与敌全面开始交战。
就依靠不同形状、颜色的风筝,组成了一系列的“筝语”,第五伦安排了一批眼尖不色盲的郎官专精此事,记录下各部队传递的信号,第一时间反馈给指挥部,参谋们立刻将各部队的举止在地图上标识出来。
尽管这套东西受天气限制严重,哪怕驭筝人再训练有素,也会出现断线或大风吹得风筝乱转的意外,但已经是第五伦能想出“实时沟通”的土办法了。
第五伦甚至会想:“有了它们,我就算要下令‘弩兵材官向前移动五十步’的指挥,都能做到!”
想罢,第五伦就暗暗警醒自己,他总算解决了大战里无法和部下保持实时联络的难题。但有了它们后,作为三军统帅,就必须管住自己的手,减少无意义的越级命令。
在风筝的沟通下,前后左右中,五万余人在平原上有序推进,开始进入战场。
而他们的对手赤眉军呢?
赤眉别说风筝了,早些年连旗鼓都不存在,否则也不会被王莽误会为“上古之兵”了。如今做了一些改进,以万人为营,揭竿为旗,然而依然乱糟糟的拥成一团,旗帜也根本起不到指挥的作用,一般是进入战场后,各打各的,以打群架的方式展开。
这也是第五伦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樊崇莫非是像韩信那样的天才?才能带着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转战数州,连败新军、赤眉、梁汉诸多势力,甚至让马援猝不及防吃了大亏。
与此同时,樊崇也看到了第五伦三军上空的风筝。
迷信的赤眉战士啧啧称奇,木鸢是宫廷里的玩具,普通人很少看到过,只觉得目眩神迷,头仰得脖子都酸了,更有人低声说:“莫非是有天神在帮助魏军?”
倒是樊崇,决然不信这些,只死死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玩意,将嘴里的草叶狠狠吐在地上,赶在下达进攻命令前,樊巨人只骂了一句话:
“第五伦的花招真多!”
第505章 鹖鸟
花活百出,就跟乡社时的百戏一样热闹,这就是樊崇眼中的魏军。
“羽毛越鲜艳的鸟儿,肉也越少。”
樊崇既没有上过学,也没读过兵法,完全凭自己的直觉与本能做判断,只偶尔设个埋伏之类的小计,真正打起来,复杂的战术也做不出。
他只知道,万万不能让远道而来的魏军站稳阵脚,就要趁他们兵马尚未全至,赶路后尚且疲倦时,一口气打过去!
早期的魏军,不论遇到什么敌人,站就完事了。
而赤眉军作战也风格鲜明,不管与谁为敌,冲就完事了!
“还是老规矩,冲,将魏军冲乱,赤眉便能赢!”
今日亦是如此,临战之际,樊崇将各营的赤眉三老召来,与他们说好这场仗要怎么打。和第五伦费尽心思想“斗众如斗寡”,让各部队间缩小通讯时间不同,樊崇从来不考虑这种事。赤眉没有旗帜金鼓,真打起来后,基本就各自为战,没有沟通。
可就是这样的军队,凭借骁勇与决绝,居然能横扫天下,王莽和绿林、梁汉真该好好反思反思。
樊崇还做了一个大胆的部署:“让围困马援的各营退出来,作为后军跟在吾等之后。”
经过昨夜一场鏖战,赤眉与马援部皆有不少伤亡,值此决战之际,樊崇认为,自己万万不能再分兵了,与其让马援将几万人牵制于此,索性直接不管他。
让后军提防马援从背后来袭,也比被不知何时会再来的渔阳突骑配合马援内外夹击要强。
“既然马援是魏将第一。”
“连他都在野战里被赤眉大败。”
“第五伦和魏国诸将连马援都不如,又何必畏惧?”
“都记着,遇上魏军坚阵,就将这几日来伐木制作,预备好的物什用上!”
樊崇与马援交战时,也吃了魏军阵列的大亏,这数日来也想到了破解之法,遂与众三老打气,以血染眉,而后各自归营。
只待他们走后,樊崇才收起了自信的笑,忧心忡忡地看着南方。
“第五伦路更远都抵达了。”
“徐宣那几万人,怎么还没到!?”
……
风筝虽能让不同部队间相互知晓方位、状况,但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了,所以传统的旗帜、驿使等通信方式亦要保留。
代表三河兵的虎筝下,是一匹作下山状的猛虎旗,已经竖在原地许久未动,关中兵的苍鹰旗,乃至于第五伦中军的五彩龙旗,都陆续超了过去。
这是在进行战场上的次序轮换,三河兵百里趋利,又跟赤眉周旋了许久,不少士卒竟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急需休息。
但张宗还是赶到第五伦跟前,向皇帝请求再战,第五伦却否了他的请命:“城头子路说过,樊崇用兵,很喜欢以寡凌众,四面八方攻来,以期搅乱战阵,以乱取胜,文渊堪称名将,竟为贼人所困,便是仓促之下,吃了大亏。”
“诸君且将前队变为后队,带士卒在窦周公的双兔旗旁休整吃饭,也为予看好后背。”
张宗只悻悻应诺,说来也巧,却见远处数骑纵马而来,为首一人在军前下马,他身高近九尺,走在人中如鹤立鸡群,可不就是盖延么!
盖延却见五彩龙旗下,有位身材中等的人穿着一身醒目的明光铠,与皇帝赐给马援的是同一制式,此甲也是近来邯郸铁坊所产,全天下找不出几套来,再看那旗号,心知定是第五伦无异,遂近前下拜。
“罪臣渔阳都尉、偏将军盖延,拜见陛下!”
他还知道自己有罪啊!
第五伦却对左右笑道:“盖巨卿果然一表人才,难怪文渊如此钟爱,书信中谈及,既然诸君与你都在,说说罢,先前是怎么回事?”
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张宗也不先在第五伦耳畔偷偷告状,只等盖延到了近处时,才将渔阳突骑执意往南,导致赤眉回转的事,大声说了一遍。
张宗说的都是实情,盖延在旁听着,也没有反驳,只在张诸君说完一句后,讷讷应是。
归根结底,二人最大的分歧在于,张宗认为盖延当时应该听他号令,但盖延偏执地认为,自己依然是马援的下属,不可贸然弃主将而去。
第五伦听罢后,也不说话,这时候万万不能打圆场,盖延这种风气得杀一杀。
他遂给一旁负责监督诸将的绣衣都尉张鱼使了个眼色。
张鱼领会,立刻道:“军律第十八条有云,面承谕令,有意违抗,致误军机者斩!盖延虽非虎威将军下属,但他先假意应承,后临时起意,竟自带突骑往南,几使三河兵陷于赤眉,罪亦当死!”
死字出口后,在场众人皆大为震动,连盖延都愕然抬起头来,他还以为来认个错就完事了,还动真格啊!
盖延平定幽州判乱时有功劳,景丹对他颇多赞誉,后在敖仓,又带数十骑陷阵,被马援大书特书,遂积功封侯。
但如今竟是说杀就杀?
第五伦没有立刻做决断,只瞥了盖延:“偏将军可认罪?”
对服气的人,盖延恨不得命都交给他,对不服的人,盖延口气还是那么犟,只硬邦邦地说道:“盖延只是关切主将安危,若陛下要杀,那就杀罢!只愿在伏罪前,能救出马国尉,如此纵死亦能瞑目!”
看来还是不服啊,张鱼一向看渔阳系不爽,心里幸灾乐祸,倒是第五伦又问张宗:“虎威将军也精通军律,汝以为如何?”
张宗虽然恨盖延骗了自己一遭,又认为就此处死太严重了,觉得可惜,怕第五伦真起了杀心,只道:“偏将军确实做错了,若与我一同牵引樊崇主力往北,那赤眉剩下的人,还能威胁到马国尉么?”
“但如今,赤眉因渔阳突骑而折返,听说昨夜又攻国尉,导致死伤不小,岂曾因汝冒险去救而解除?”
“不过正值大敌当前,国家用人之际,陛下何不让盖延戴罪立功?”
看看人家这格局!第五伦对张宗欣赏更甚,搞清楚张宗态度后,他也做出了判决。
“盖巨卿有过,但此事细究起来,予也有错。”
第五伦归罪于己:“未明文下诏,让盖巨卿听从虎威将军号令,以致他不知该留下救援主将,还是该以大局为重。”
当时第五伦隔着老远,连战场情况都不清楚,只给了张宗临机决断之权,没有改变盖延的从属关系,盖延这次违抗的是“惯例”,而非抗诏,顶多算发挥优良传统,坑了友军。
“此番延误战机,予与汝乃是共犯。”
听到第五伦如此说,周围的群臣连忙下拜,说什么“君辱臣死”云云,同时愤恨地看着盖延。这场面,让原本还满心不服的盖延大为尴尬,也只能跟着请罪。
第五伦却扶他道:“卿罪不至死,只撤去偏将军之职,削户两百,念汝旧功,暂且保留侯位。”
然而盖延却又犟上了:“臣宁废侯位,削除所有封户,只恳请陛下让臣继续带兵,哪怕就一天!”
九尺男儿抬起头,这一刻倒是不犟了,感情真挚:“我不甘心,必要救出马国尉!”
第五伦也不作答,只颔首道:“此战尚未结束,还远没到论过行诛、论功行赏的时候。”
言罢,让人将一架青色的风筝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