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9章

作者:七月新番

“去茂陵!”

……

渭水上一共有三座桥,西渭桥又叫便门桥,乃是常安与雍州西部往来的必经之路。

过了便门桥后,第五伦抬头望去,却见从东到西,在黄土塬上分布着许多小山包,树木丰茂,寒如仲冬仍有绿意。其实那不是山,而是汉家帝陵。

从汉景帝的阳陵、汉高祖的长陵,再到安陵、渭陵、平陵等共九座。前汉虽亡了社稷,这些巨陵却如帝国残躯,静静屹立于斯。

最西边最大那座陵山,正是汉武帝的茂陵。

而已改名“宣城县”的京尉郡首府,就坐落在茂陵以北。

虽然遥望已见茂陵的山尖尖,但望山跑死马,从常安过去上百里路,来回得要两天。十一月十七日,第五伦刚走出郎署就匆匆离城,赶在月亮升至中天时,来到便门桥以北的细柳亭,打算在此休息一夜。

此处本是前汉周亚夫屯兵防御匈奴之地,如今已经废弃,营垒被推平开发成良田,路边是座小亭置,供过往驿骑、路人歇脚。

才进细柳置,却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人,皆是被甲带刀的吏士,正将押送的囚犯推进亭中厕旁犴狱关押。第五伦只瞧着那犯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细看,犴狱的门就关上了。

一旁又响起爽朗的笑声:“这不是伯鱼么?”

回头一瞧,竟是半月前帮了第五氏大忙的马援。

“马督邮……”

“叫我文渊即可,不必生分。”马援也披着甲,头戴巾帻,腰间挂着刀,这督邮看来是能文能武啊。

“伯鱼深夜路过细柳亭投宿,是要赶往何处?”

“正要去茂陵……宣城。”第五伦道:“这些时日耽于郎署案牍,都来不及去文渊家拜访道谢,不想在此相遇。”

“区区小事,我都快忘了。”马援手一挥,对上次帮第五氏脱罪之事不甚在意,他性格任侠而有情义,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不知顺手帮过多少人。

马援看了手下守着的小小犴狱一眼,忽然问道:“伯鱼交游甚广,此去茂陵,恐怕不单是为了寻我罢?”

“确实。”

知道马援喜欢直来直往,第五伦也不相瞒:“秋天时承了原巨先的情,此去也想拜访原氏,瞻仰关中大侠风采。”

“可不是巧了么。”马援将刀鞘放到案几上道:“亏得伯鱼半途遇见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

“为何?”

“原巨先惹上大事了。”马援幽幽道:“如今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这么不巧?第五伦好奇问道:“我听闻,原巨先说话比县宰还管用,一向是他家宾客惹人,谁敢招惹他?”

马援叹道:“还不是朝廷大兴奸赇之罪,前任宣城县宰下狱,于是就去了位新的县宰,人称尹公,素有酷吏之名。但尹公赴任之日,众人皆抱慧迎于城门,唯独原涉没来。”

原大侠托大了啊,第五伦暗暗摇头,这时代重人情礼节,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尤其是心胸狭隘之辈。原涉骄横惯了,跟郡大尹称兄道弟,连真县宰都看不上,更何况尹公区区一个“假宰”。

马援手指弹着案几:“恰逢此时,原涉家门客到集市上买肉,仗着原涉的气焰,与屠夫争言。”

直到现在,第五伦仍是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态,闻言一乐:“莫非是要那屠夫将十斤寸金软骨,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反正那屠夫也不是善茬,二人争执起来,原氏门客当场抽刀,将屠夫击成重伤,然后就跑路了。

就如当年郭解被门下轻侠坑害一样,骄横的宾客是双刃剑,幸好第五伦在长陵时没收那些恶少年。他宁可从族中发掘老实人,或者收留张鱼、朱弟等秉性不坏的孩子慢慢培养。

马援道:“若放在平日,这等小事派人缉捕门客就是,也不敢有人为难原巨先。可偏偏尹公新官上任,欲得威望以压服茂陵豪杰,加上朝廷严查贪赇,尹公便将两事拢在一起,要穷治原涉纵容门客之罪,并追究原氏治冢舍奢僭逾制。”

原涉当年为其父守孝三年,拒绝了几千万治丧钱,在博到名望发达后,又觉得对不起亡父,于是便花重金重新修治冢舍。他买地开道,将墓地修得周阁重门,立下了石雕表署,规格堪比王侯,当地人谓之“原氏仟”。

“尹公得了五威司命府撑腰,又有门下掾王游翁进谏,两罪并下,必杀原巨先以立威。伯鱼应当知晓,这节骨眼上,连郡大尹也不敢贸然下场帮原涉脱罪。”

确实,第五伦的举主张湛就对他家的事避之不及。

“好在原涉朋友多,同郡大族公孙氏、秦氏等皆与之相善,这才劝服尹公放过原巨先。最后原涉不得不肉袒自缚,双耳贯箭,跑到县寺廷门谢罪。”

风水轮流转啊,和秋天时原初羞辱第七彪的法子一模一样,原初当时万万没想到,他父亲也有这么一天。

“五威司命将此案上报朝廷,尹公从临时的假宰,直接升为真县宰。事情到此为止,也就原涉遭到县宰折辱,名望扫地而已,只是……”

说到这马援停了,靠近第五伦道:“原巨先是服了,但麾下的子弟宾客颇为不忿,又得知尹公听了门下掾王游翁之言,将‘原氏仟’拆毁,更是怒极。”

第五伦道:“彼辈总不会将县宰尹公杀了罢?”那样的话,定是惊动六尉的大案,原涉要么逃亡,要么可以直接造反了。

马援摇头:“原氏平日横归横,却也没那胆量。但在昨日,有人去了门下掾王游翁家中,将王游公及父亲击杀,断两头而去。”

这灭门惨案一出,本已平息的案子立刻再起波澜,原涉搞不好要变成郭解第二,第五伦想起马援押送的囚犯,恍然大悟:“文渊所押囚徒,莫非就是原氏宾客?”

“然也,杀人者今早到郡中自告,郡丞两个时辰便审讯完毕。”

马援看着第五伦,观察着他的神情:“我奉命押往常安司命府的囚犯,恰好是伯鱼熟人。”

他笑道:“正是那位万脩,万君游。”

……

第43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

犴(àn)狱的门打开时,双手戴着沉重桎梏的万脩还以为,又是那位马督邮来套自己话。

但抬起头时才发现,进来的人竟是长陵第五伦,他将一盘肉一壶酒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跟亭卒索要的陶杯,对万脩露出了笑:“秋时与君游在长陵一别,不料再见竟是这番光景。”

万脩想要拱手,却为桎梏限制,只能低头道:“第五郎官为何在此?”

“本欲到茂陵拜访君游,凑巧路过细柳亭。”

第五伦打量着这小犴狱,真是污秽不堪,满是尿骚味、不知藏了多少虱子的麦秆,就是万脩今夜睡觉的床榻。

万脩愧然:“万脩如今是阶下囚,不能备宴而待伯鱼。”

第五伦倒了盏酒,上前递到万脩手中:“我方才在外与马督邮相谈,却听他说起事情缘由,又言,杀人者或不是你?”

万脩看着手中陶杯里的浊酒,摇头道:“人的确是我所杀,马督邮多想了。”

第五伦夹起片肉喂给饥肠辘辘的万脩:“但马督邮查证,死者老母、里巷中人多言是原涉之子原初带人登门,而你后到场,还护得死者母亲周全。”

万脩依然不松口:“县门下掾王游翁同母兄名曰祁太伯,祁太伯与原大侠相善,而轻慢王游翁,故其嫉恨不已。这才向县宰进谗言构陷原大侠,王游翁该死,但其母无辜,盗亦有道,我杀其子而护其母,何足怪哉。”

“这些事,我早已与郡大尹、郡丞说过,罪都定了,伯鱼听信了马督邮之言,想要我翻供?”

第五伦摇头:“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虽与君游仅有两面之缘,却深知你为人。”

万脩笑了:“伯鱼知道我什么?”

第五伦道:“我听说原涉大侠被人称为‘当世郭解’,那君游可知郭解因何而死?先有罪于朝廷被缉捕,其手下宾客非但不隐忍蛰伏,反出于不忿而在外杀人。导致朝廷公卿认为,郭解以平民身份,玩弄权诈之术,门客因小事滥杀无辜,郭解虽自称不知,可这罪过,却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遂判处郭解大逆无道之罪。”

“当初君游听说我孝义的事迹后,便止住了原巨先派来刺杀我的轻侠,折弓取信,更一力促成和解。如此识大体明是非之人,岂会在紧要关头,犯下会害得原巨先为五威司命瞩目索拿的大错?这不是在替他出气,而是在害他。”

第五伦分析得透彻,万脩沉吟了。

第五伦继续劝道:“君游知道自己到了司命府,会被如何处置?”

万脩却哈哈一笑:“无非一死罢了。”

贼杀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县门下掾,哪怕是自首,也无法减罪。

第五伦怒道:“你妻儿怎么办?她们也会遭到牵连。”听马援说,万脩已经有个七八岁的儿子。

万脩闭上眼睛:“原大侠会代我照顾她们。”

“何必如此。”第五伦摇头,还想继续规劝。

或许是被第五伦只见了两面,就笃定他不会杀人给打动了,万脩叹息道:“我给伯鱼说个故事罢。”

他抬起头:“原大侠为人,温和谦逊,有情有义,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要务。”

“二十年前,原大侠去茂陵鸡鸣里赴宴,刚入里就听到有凄厉哭声,便登门一观。他在最穷的偏僻小巷找到一户人家,以破席为门,穷得一无所有,而家中母亲刚刚去世,那少年只能拿草席一裹,连丧事都办不起,他才十余岁年纪,除了哭,别无他法。”

说到这,万脩面色戚戚:“原大侠看后,默然良久,只留下一句话,先给死者沐浴,待我归来!”

“然后他便去到办宴飨的朋友家中,叹息说,汝家邻居死去,躺在地上不能收殓,我哪还有心思享乐?请撤掉酒席!”

“宾客们遂抢着要为原大侠排忧解难,原大侠便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在上面写下上至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无不周全。又交给宾客朋友去置办,直到日头偏西才买齐归来。”

万脩露出了笑:“原大侠亲自检视后,便与众人载着棺木等物,来到死者家,为死者入殓,自己则像此家齐衰亲戚般,直到下葬完毕才离去,原大侠就是这样急人之难、诚心待人!”

第五伦恍然:“那死者之子,莫非……”

万脩眼中隐隐有泪光:“那个穷到丧母不葬的无能小子,正是万脩!”

他站立起身,看着第五伦,眼神变为凶狠:“后来有人诋毁原大侠,说他是‘奸人之雄’,我就立即去把说这话的人杀了!”

“之后亡命数年,等新室建立,大赦天下后才回到茂陵,就此投到了原大侠门下,至今十年矣。”

“听到这,伯鱼还觉得我无辜么?”

第五伦却道:“听完这故事,我觉得君游流亡外地那几年,能改去急切,变得如此沉稳,着实不易,更料定人绝非你所杀。”

万脩无奈坐下:“不曾想,临死之际,竟遇上伯鱼这般人物,既然如此,我就与你说实话罢。”

他面色肃然:“我虽然粗鄙,却也听说过聂政之事。”

“聂政受严仲子之惠,在安葬母亲后,毅然偿还这份恩情,行刺韩傀,白虹贯日!他杀了许多人,最后毁面决眼,自屠出肠而死。”

“我钦佩聂政,而原大侠待我,较严仲子更甚。为我购宅、娶妻,又引荐儒士作为夫子,遂了我欲学圣人书的心愿,万脩能有今日,全靠原大侠。”

“如今原大侠老了,却只有一个独子在膝下。”

“该轮到我效仿当年的原大侠,急人之急了!”

说到这,基本坐实了万脩没有杀人,而是替那原初赴死。可叹啊,原涉手下上百号人,最后却只有万脩站了出来,亦或是他将其别人拦下,而自己笑着来担当这罪名?确实像他的性格。

想到这,第五伦不由对万脩又敬又哀,自己先前错看此人了,他原来不是为了博名,而是位真君子啊。

万脩坚定如此,规劝已无大用,第五伦沉吟后,将自己腰上的刀削解下,放在万脩面前。

“君游,其实还有不翻供,也能让你活的法子。”

“拿着刀挟持我,威胁外面的督邮放了你,然后驾车远遁,到了安全处再将我放了。若是幸运,还能幸免。”

万脩先是一愣,旋即哑然失笑:“伯鱼,我做过盗贼,连我都清楚,官府若遇上贼寇挟持人质,可以将人质一起击杀。”

“我是郎官,可不是普通人质。”第五伦道:“更何况我与马文渊相识,他应该不会对我下杀手。”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他对马援了解不多,只觉得此人说话做事随性而为,常叫他摸不清头脑,但也隐隐感觉马援话语中对万脩亦有同情敬佩,或可一试。

万脩仍是拒绝了第五伦的馊主意:“伯鱼学经术,应该听过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对吾等轻侠而言,名节重于性命。”

他弯下腰,将第五伦的刀削推了回来:“我就算是死,也要做义折强弓,不伤贤士,有始有终的万君游。”

万脩伏地长拜顿首,感谢第五伦的好意:“而不是贪生苟活,竟反刃劫持知己,最后名声尽毁的万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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