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笑道:“官府若是想到炎汉如何是好?”
第四咸吓了一跳,再想了半天,有了主意:“或可叫第五炭、孝义炭,我这几日在市肆中,都听过伯鱼之名望。”
这是想用他名望变现了,第五伦却不乐意,在室内烧煤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事,死了人,被人联系起来,名声就糟蹋了。
这煤球生意,第五伦仍是让第四咸主持,租肆列也用了他的名义。就是怕自己上场,遭人告一个“以职谋私,奸利增产”,最后被王莽割了韭菜抄个五分之四的家产,那就白忙活了。
他的名望是宰牛刀,得爱惜,可不能用在杀鸡事上。
更何况,煤球之所以无人问津,问题还不止出在名字上。矿上的生产是跟上了,唯独销售环节太过拉胯,第四氏的卖货方式,还停留在小货担郎的程度。
归根结底一句话,销量不多,是因为广告投得不够!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在如何广而告之上,古人能跟天天遭受无数广告密集轰炸的现代人比?
第五伦遂道:“今日先不卖了,派人去弄块大木匾,在仓上钉好,再弄面帜来挂上。”
弄帜第四咸懂,常安城内外的店肆,经常悬帜甚高,就是为了让路人远远望见进去。
但弄大木匾又是要作甚?
第五伦也不解释,他先得回宣明里一趟。
“对了,常安城北里闾中,可有曼衍百戏?”
……
十一月十二日,天气愈发寒冷,连坐在车上的小梁鸿,都止不住流下了长长的鼻涕。
作为父亲,梁让也不嫌脏,直接用袖子给梁鸿擦了,语气略带责备道:“今日如此寒冷,你这孺子,非要闹着出门。”
梁氏地位不凡,乃是“修远伯”,事情还得从新朝建立那年说起,王莽效仿古时二王三恪制度,寻找古代诸王大贤的后代,什么黄帝、帝少昊、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夏禹、皋陶、伊尹,都要凑齐。
这当然是一抓一大把,结果梁让的父亲偏偏就被相中,被认为是“少昊之后”,奉祭金天氏,由此封伯。
而梁让就是第二代修远伯,又担任城门校尉,隶属于“五威中城将军”,管着横门和城外三十里闾治安。今日轮到休沐,又刚好城北有朝市,梁让不必执勤,他儿子梁鸿才十一岁,在家里闷了许多日,嚷嚷着要出城,梁让便难得地穿着常服,带梁鸿到市上转转。
除了常见的东西外,市上熟食卖得不少,熟食遍列,淆施成市,常安人就是这样,劳动时很懒散,吃东西却务求赶时令,尝新鲜。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臭鲍甘瓠,熟梁貊炙,应有尽有,食器下面用炭火温着,热气腾腾。
而常安城北各户,本就不多的燃料,更在加剧消耗。
市上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靠近市亭的一座仓库,如今已被改成了肆列,老远就听到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小孩子生性喜欢喧闹,梁鸿拉着父亲过去,却见肆列前,正在演着曼衍之戏。这是民间的百戏,高絙——也就是踩高绳,还有吞刀、履火、寻橦等技艺,有两个壮汉角抵于前,周围叫好声不绝于耳。
梁让有些诧异,一般来说,这些曼衍之戏往往出现在社庙祭祀之时,或是王公贵族宴饮才会让他们去表演。如今不知为何,却被人聚到一起。
加上不断响起的俗乐,几乎半个市场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当然,汉武帝元封三年春,皇家在京师举行百戏表现,三百里内皆来观。今日之事,吸引三个里上千号人,还是做得到的。
一时间摩肩擦踵,观者如堵,梁让家的车都已经开不动了。
等人吸引得差不多,随着一声鼓响,曼衍之戏停了,第四咸穿着一身商贾素白衣裳站到小木台上,朝围观众人长作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明今日为何如此喧闹。
他先从燃料紧缺说起,又提到有位心存孝义的小郎官,念百姓无柴炭之苦,忍受冬日严寒,遂动手改进了石炭,让它变得更加好烧。如今自家便托了那位郎君的福,得此技艺,便在常安城北开了家煤球铺,平日会在闾北三十里车载售卖,希望百姓们多多捧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少年郎君是谁人,梁让却是知晓。
前些时日,已经变成“扬雄弟子”的第五伦来拜访过,为宗族在此开设肆列打通关节。
梁让年轻时曾仰慕过扬雄的学问,随他学过几天,又见第五伦身负官职,素有孝义之名,便欣然应诺。
介于反腐形势,二人也没有任何金钱交易,只是开方便之门,留个人情而已。
梁让能够理解第五伦,百官公卿,利用族人间接经商的不在少数,谁家没有点产业呢?第五伦还算有谱,没有傻到自己上场,现在指不定在人群哪个角落里偷偷围观呢。
而等第四咸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说完词后,随着又一阵鼓点声,遮掩在肆列大门上的布匹被猛地扯下,露出了木匾三个大字:
“暖阳炭!”
在这大木牌旁,还支着一块大木板,用不算太出众的画技,画了一些在火焰里燃烧的黑圆球,算是给不识字的人指路了。
第四咸连广告词都备好了,让子弟齐声高呼:
“价低于木炭,火烈于薪柴,一入灶中,暖如旭日。”
“实乃居家必备之物。”
“首日所售一律九折!”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听到九折,都有些蠢蠢欲动,但还是没人踏出第一步。
终于,有个仆从打扮的人站了出来,走入店中,不一会,后门一辆马车驱赶而出,请求人群让一让,他们要立刻去送货。
而第四咸则卯足力气,让子弟随自己大声喊道:“郎官王文山,遣仆采买暖阳炭三百斤!”
没错,第五伦的套路,除了酒楼开张的标配表演外,还有另一个字。
“托!”
第二人也进去了,也是仆从,少顷捧着一大筐煤球出来,第四咸让人再高呼:“郎官景孙卿,遣仆采买五十斤!”
梁鸿看呆了,梁让却面色渐渐凝重。
他博览群书,算是看出第五伦的路数了,国师公编撰的《战国策·燕策》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马市卖马,一连三天没人光顾,于是,他找到了伯乐,希望伯乐能到马市上关注他的马,离开时再看一眼他的马,如果这样的话,伯乐能得到一天的酬劳。
第二天,伯乐来到马市,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伯乐“还而视之,去而顾之”,结果“一旦而马价十倍”。
第五伦恐怕也心存此想,这王文山、景孙卿只是开始,最后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扬雄之名,达成伯乐一顾之效。
毕竟,扬雄在常安太有名了——不管是受人赞誉的好名还是为人嘲弄的恶名。
梁让越想越气,第五伦简直是忤逆不道,一心功利,连名义上的师长扬雄都能利用,哪还有什么孝义啊,恐怕都是此子的伪装!
这吃相太过难看,梁让心里有些不快,如果第五伦接下来真敢利用扬雄之名,自己明天……不,今天,立刻就派人来,让这家煤球店肆关门大吉!
可等了半晌,什么东里赵君、北里小赵君,南里黑君、西里任君都进去买了炭,从二十斤到百斤不等,就是没有扬雄。
“快没了。”第四咸又嚷嚷起来。
“今日暖阳炭将尽矣,最后两千斤,诸君莫要错过!”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从众?占便宜?反正自打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套路的围观众人也有些耐不住了,纷纷走进市肆求购。
“第五伯鱼还算明白事理,懂得做事的分寸。”
未听到扬雄之名,梁让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被一个无耻无德的小人利用,第五伦没有失德,仍是那个孝义第五郎。
既然对方还是君子,看起来做的也是实诚买卖,只是稍稍讨巧了点,那自己顺手帮他一把,又何尝不可呢?
一颗心安了下来,梁让笑着让仆从也进去肆列,给这家店的生意添把火。
“修远伯梁公,购暖阳炭四百斤!”
……
第42章 杀人
修远伯梁让却是多想了,第五伦从一开始,就没起过把扬雄当成“伯乐”,帮自己打广告搞名人效应的主意。
景丹、王隆是相处多时的朋友,往朋友两肋插刀岂不是应该?
扬雄则不然,尽管第五伦只跟他断断续续学了点方言之学,但在旁人眼中,已是师事之。那些老扬雄来他家蹭吃蹭喝的酒肉,也全当束脩之礼了。
时人颇重师道,敬师如父,既然有了师徒之名,那便不能胡来。这点分寸,第五伦还是有的。
更何况,经过一个多月的往来,第五伦渐渐对扬雄多了些了解,猜测他定然不会乐意。
扬雄的大弟子侯芭就告诉第五伦:“当年夫子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被夫子断然拒绝,说那富商为富不仁,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能随意记载?”
现在扬雄已入古稀之年,有酒肉就吃点,没就家里蹲着,沉迷他那些不同于俗儒的学问,自认为安贫乐道。
第五伦看过扬雄号称是最后一篇赋的《逐贫赋》。从“扬子遁世,离俗独处”写起,假托自己和贫穷神的对话,最初他责难“贫”来找他麻烦。“贫”为此辩解,他最后居然被“贫”说服,认为贫困是好事,决心“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逐不去,与我游息”。
总之,扬雄又没欠钱成老赖,怎可能放下大文学家的尊严,去帮商贾当托打广告。
更何况,只靠这年代绝无仅有的酒楼开张大戏,也足以让煤球打响名头,任何东西有了名气,便不缺市场。
“第一天就卖出去近万斤!”
第四咸到了晚上喜滋滋地来报讯,听上去多,其实不然,第五伦掂量过,新朝一斤大概相当于后世的二两半,一块小煤球的重量。这几日陆续拉来的货几乎被扫荡一空,第一关已经连夜派车往返运送。
第四、第一两家喜形于色:“若能日日近万,吾等恐怕得再加人增产。”
第五伦却没他们这么乐观,虽然首日大捷,但煤球比起木炭优势其实不大。
“这只是第一日,往后一天能售一千斤就不错了。”
之后数日,果如第五伦所料,煤球日销越来越少,最后稳定在千余斤的程度。
别看煤球卖得多,其实是薄利多销,第五伦算过,减掉运费和成本后,一枚重一新斤的煤球,大概只赚两文货泉的利润,这还是不给工人发工资的前提下。分利下来,第五氏一月最多净赚三四万钱,能换一百多石粮食,一年相当于多开了十顷地。
“若非伯鱼妙计,此番恐怕要血本无归。”第四咸感慨良多,自己家族枉为商贾多年,可在销售时,比起第五伦的花式操作,就是个弟弟,不由愧然,甚至提出,愿意再分半成利润给第五氏。
“契券已定,岂能轻易更改?若是要改,那就是出了弊病,三家坐下来一起商议。”
然后由他一言堂。
第五伦让第四咸安心,他往后用得到第四氏的地方还多,没必要在小利小润上占便宜。
看来,还是得尽量绕开朝廷六筦之禁,偷偷搞些奢侈品,去骗列尉郡诸豪强的钱,那才叫暴利。到时就不需仰仗第四氏的生产资料,自家拿九成利润都没事。
常安周边朝廷管控较严,商贾不敢以物易物,城北里民多是用货布、货泉来交易。但这些铜币一到手,第五伦就让第四咸立刻去市上换成硬通货——布匹和粮食。
新莽朝令夕改,从官员到百姓,谁都不敢存钱,三折肱而成良医,天下人已吃过许多次亏,生怕哪天王莽又抽疯,把通行的钱废掉。
故而钱贱粮贵,第四咸有些心疼,却也知道没办法,只偷偷跟第五伦抱怨道:“若能像前汉那般,将铜币换成黄金留着就好了。”
汉朝时黄金是上币,但王莽下达了黄金国有的禁令,要求从列侯以下不准私有黄金,必须送交国库换回等价物品。然而第四咸说,根本不等价,当初一斤黄金只能换回两枚“一刀平五千”的铜制错刀,简直是明抢!
“众人皆言,金换为铜,那铜还没交出去的黄金重!”
更秀的是,几年后错刀就废除了。
第五伦感慨,王莽真是个熟练的韭菜农,虽然许多人都暗藏黄金,但都不敢拿出来用了,只传说王莽将天下黄金都收集在宫中,金饼堆成了小山。
第五伦舔舔嘴唇:“也不知道那些黄金,最后会便宜了谁?”
现在受朝廷法令限制,商业上获得利润后,像过去那般买地、买奴婢都行不通,粮食有保存期限,也不好一次换太多,于是多余的利润资金只剩下一个用途。
“扩大再生产……”
第五伦笑了,王莽这么多骚操作堵死兼并,再联想到给小工商业主搞贷款的五均制,总不会是想逼出个资本主义萌芽吧。
他让第四咸聘请工匠,修建水碓,制作模具提高制作煤球的效率,再想办法买些铁来,给工人和农夫的工具来一次换新。小煤窑的效率必须提高,一旦落雪,到十二月就不能再干,那是真会冻死人的。
煤球的生产和销售都步入正轨,第五伦便不用老往那边跑了,到了十一月第三个休沐日,他终于能抽空,做一件耽搁许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