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
牛邯倒是有些良家子的气节,可他的主君却没法淡定了,隗嚣焦虑地听着来自各方的禀报。
“吴汉已陷泾阳,耿伯昭亦取朝那,只剩下高平第一城和萧关苦苦支持!牛将军求援!”
“陈仓魏军又开始猛攻陇坂,前线损耗不小,急需支援。”
“杨公将陇西豪右及五千援军击绵诸道,被万脩击退,不利,又称其后方源源不断有兵卒抵达,还望将军能增兵。”
隗嚣勃然大怒:“这个个求援,那个也求援,我陇右只备下了一案饭,却来了三批不速之客,这宴席如何吃得开?”
焦躁之下,隗嚣终于笃定,这场战争,光靠陇右,是决计打不下去了。
“速遣人去陇西告知杨广。”
一直想做一个独立诸侯,割据一方足矣的隗嚣,终于向现实低了头。
“放开祁山道,请公孙皇帝的蜀兵入陇,先行击灭万脩部!”
第451章 看不见的客人
隗嚣这个做主人的看似精打细算,其实并不合格,这趟请客吃饭,其实还少算了一桌客人。
作为第五伦亲自封拜的“凉州刺史”,第八矫经过重重艰险,已经抵达了酒泉郡治禄福城。
“陛下一定会喜欢酒泉首府的名。”第八矫如此想,据说这自带着喜庆吉利的城池下面有一眼金泉,味如酒,故曰酒泉。
酒泉郡比他所经过的武威、张掖更加荒僻,大多数地区被戈壁荒野覆盖,只有少数河流之畔的绿洲才有人烟和屯田区,此处也确实地居绝塞,孤悬天末,乃是河西控扼之要。
禄福城中最显著的建筑是一座鼓楼,四面分别题刻着“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等词,而酒泉太守梁统,便是在这鼓楼中“谒见”了第八矫。
“边鄙之臣,拜见使君。”梁统给第八矫的第一印象是瘦削和干练,听说他的先祖经历了几次迁徙,辗转于河东、北地、茂陵,直到前汉哀平末年,大概是嗅到了大乱的前奏,居然从富庶的关中迁徙到了贫瘠的陇右乌氏。
所以梁统既可以自称六郡良家子,也能以五陵富闲少年居之,取决于他臣服于陇右还是魏国。
面前梁统便属于“中立”的态度,不卑不亢,一边拒陇右之兵于域外,但没有完全撕破脸。一边以老朋友的名义接纳了投奔他的武威太守窦友,对第八矫的到来也没拒绝。
河西走廊实在是太长了,陇右兵占据张掖后已是强弩之末,连刘隆都对远征酒泉兴致寥寥,倒是隗嚣派人来酒泉游说梁统,是如此说的:“今豪杰竞逐,雌雄未决,当各据其土宇,与陇、蜀合从,高可为六国,下不失尉佗。”
这意思是,不要求梁统俯首称臣,哪怕他割据酒泉,隗嚣也承认其独立地位,甚至可以向公孙皇帝请求,封他一个“西凉王”来做做。
那魏国又能给自己什么呢?梁统很想听听第八矫的条件。
然而第八矫仁厚君子,所言绝少纵横诡诈,说出的话完全是站在实力的角度。
“天下十三州部,魏已得其四。”
第八矫对梁统如是说:“司隶冀州富庶之地,并州幽州民众骁勇肯战,户口不下千万。”
“而凉州呢?我在朝中时曾查看图籍,发现凉州虽有八郡,但户不过二十六万,口仅一百有三万,尚不如关中、冀州一大郡。”
“而其中酒泉郡,虽有九个县,但人口,只有寥寥一万八千户,口七万六千余人,每户男丁都征召,兵亦不过数千。”
没办法,酒泉的条件注定不会拥有太多人口,即便汉武帝时强行迁移十数万户到河西,但大多数人修完长城后,可他们的后代,只要有可能,还是会离开这瘠苦之地,跑回关中去。
第八矫用绝对的实力对比,打消了梁统“不失尉佗”的念头:“以酒泉之力,投效陇蜀,于大局无济于事,若是隗嚣侥幸取胜,事后必令陇右骑取酒泉,让其亲信来做太守,如此梁君必失权柄。而一旦陛下西坡陇坂,横扫天水、陇西,只需要遣一偏将军,将兵上万西征,便可将河西四郡尽收囊中,酒泉难道还要余力反抗?”
虽然第五伦交给他的黄金二百斤已经遗失,但给窦友、梁统的官印却小心保存着,此刻便将其交给了梁统。
梁统仍然有些犹豫,因为陇右已控制张掖、武威,一旦他拒绝了隗嚣的使者,刘隆必挥师西向,若魏军不能打过陇坂,酒泉危矣。
而第八矫也给梁统道明厉害:“仆也不说虚言,只引用陛下爱说的两个词,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这就真是第五伦以一己之力发明的成语了。
“若太守如今助魏击陇,便是雪中送去暖炭,时候以起义计,上能保酒泉七万黎庶之安,下能以功获封列侯,宗族兴旺于魏。”
“而若是拖到陇地决出胜负,则只能以‘投诚’计,锦上添花,在陛下心中份量,就要大打折扣了!”
最后让梁统下定决心的,还是来自窦友的规劝,作为窦融的弟弟,窦友儿子都送去长安了,也没了回旋的余地,只道:“仲宁,如今称帝者虽有数人,但诸汉气数已尽,公孙子阳偏霸益州而已,唯独魏皇土地最广,甲兵最强,号令最明。观其用命而察人事,魏皇知人善任,第八刺史能以区区二人凿空河西,足见其能,陇右时日无多,不能再犹豫反覆了!”
经过小心精详的比较,在六月中旬,得知第五伦当真开始攻略陇右后,梁统才最终决策东向!
他交付的不止是酒泉,还有敦煌。
“敦煌都尉辛肜与臣相善,其向背全看酒泉,臣愿修书一封,请辛肜将兵来会。”
虽然敦煌比酒泉更穷更小,辖区几个县加起来才三万人,凑个三千兵就是极限,但对第八矫而言,聊胜于无啊。
“如此甚好。”第八矫以凉州刺史的身份,总领酒泉、敦煌联军,尽管只有数千人,但也能从西面,给隗嚣一定牵制,他也有底气和老朋友刘隆,一决高下了!
“仆愿与酒泉、敦煌一同,从西面牵制刘隆,与之在河西一决高下!”
第八矫已从流亡奔逃中恢复了自信:“仆武力虽不如刘隆,但……”
“大势在魏,胜利,必将属于吾等!”
……
而作为主导了四批客人同时登门的第五伦处,也对隗嚣势力有清晰的认识。
“经我三路进击,陇右将所有兵源都拉上了前线,如今交战已逾月,隗嚣将帅有土崩之势,兵进有必破之状。”
第五伦与万脩军是通过渭水狭道保持断断续续联络后,尽管没法派去大军支援,但他也能在陇坂处保持攻势,牵制住隗嚣的主力。
因陇山的地利摆在那,第五伦也没法要求将校短时间内一定建功,可对这场战争,他亦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陇右区区半州之地,一旦旷日持久,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隗嚣!”
这个判断,在六月淫雨霏霏后更加得到了证实,虽然魏军仰攻疲敝不堪,军需器械受潮,战斗力锐减,但第五伦估计,对面恐怕更加疲乏。
“凉州所恃者弓矢耳,今积雨弥时,筋胶俱解,弓不可用,彼如飞鸟之折翼;吾屋居火食,刀兵犀利,此而不乘,将复何待?”
于是第五伦再度亲临关山草原,竖起五色旗,亲自擂鼓,指挥军队连续进攻,一时间陇右大惊——他们的统帅隗嚣,此刻还在大后方避雨坐镇呢。
尽管魏军还是没打下陇坂,但陇军长时间没有得到后援轮换,也已疲乏不堪,加上第五伦让士卒在战斗之余,不断对陇坂喊话,发动了心理攻势。
“我军奇兵已突入陇右后方,汝等故乡还好么?”
“是不是许多天没有增援轮换了?粮食还够么?陇右腹地已是大乱,隗嚣自顾不暇,只能放着汝等等死了!”
“回头看看罢,陇西已尽插魏旗,勿要再负隅顽抗了!”
叽叽喳喳犹如乱蝇嗡嗡,搅得陇兵心神不宁,而他们的将军也支支吾吾,对后方之事讳莫如深,让陇兵更加疑虑,已有不少人信了魏军的话,满心焦虑着家里安危,哪还有心在陇坂御敌?
万脩的奇兵,在战术上虽起到的作用寥寥,但在战略上,无疑已经达到了效果,第五伦这心脏的家伙可以大肆利用。
本来坚强如镔铁打造的陇右良家子哪受得住这,几天下来,已是士气动摇,不过真正让战局产生变化的,还是在久持不下的北路。
……
“虽然耿伯昭无能,但我不能被他耽误了。”
在攻克泾阳城后,依然被萧关挡住前路的吴汉如此对独立师的部下说道:“这陇山虽然险要,近日斥候探明,番须口处,步卒伐山开道,完全可以翻过去,奔袭陇右之后。”
“是否要与耿将军知会?”部下善意地提醒,人家毕竟是车骑将军,魏军里的二号人物。
“知会他作甚?等着被其掣肘分功?”吴汉对耿弇间隙已深,认定耿弇手握三千骑兵,愣是不和自己配合,乃是故意保存实力,发挥魏国坑害友军的传统艺能。
但吴汉不知道,耿弇拿下朝那,移师于朝那湖,让马匹吃饱了水草后,这些时日也没闲着,同样让部下积极探道,也找到了一条绕开陇山险隘的路来。
“陇山南北走向,往东南方偏斜,只要向西走得够远,完全可以绕开。”
与吴汉手下大多是步兵不同,耿弇是坐拥骑兵优势的,他可以选择的范围可大多了,还是要玩“大迂回、大包抄”。
“骑从沿大河往上游走,可远离陇山,再走祖厉河谷(今甘肃白银市靖远、会宁一带),五日之内,可以直插天水郡腹地!”
“是否要告知吴汉?”麾下如此询问,耿弇想了一下,嗤之以鼻:“就让吴子翼这下驷,在萧关攻坚,好好替我拖住牛邯罢!”
虽然都存了坑友军一波的心思,但不知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凑巧,耿、吴二人计划中,在越过或绕开陇山后奇袭的地点,竟与万脩最初的计划不谋而合!
“略阳,直取隗嚣之军。”耿弇瞥着那个地图上的地点,目光炯炯。
而吴汉也摩拳擦掌:“必斩隗嚣首级,以雪萧关受阻之耻!”
这两位莽撞的客人,啃了半天硬骨头没吃到肉,已是饥肠辘辘,不等主人找邻居帮忙备好菜,便要迫不及待地破开门上案了!
第452章 越塔
牧羊人手持鞭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数不清的骑兵渡过了祖厉河,打头者举着一面醒目的五色旗,只是风吹雨淋,有些褪色,那白色的一条沾了西北的风沙已变成了土黄,赤色则成了粉。
一位白马将军直接带着几个随从打马过来,马身上也沾满了泥点,他居高临下,用夹杂着五陵、幽州、并州的怪异语调询问牧羊人。
“能饮马的溪水在何处?”
祖厉河也是条大西北典型的苦水河,人畜难饮,要喝水,得翻过几个山坳,去其支流。
牧羊人看着并州兵骑们鞍鞯上挂着的弓刀,咽了下口水,一边小心地护着自己身后瘦巴巴的羊群,一面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身处偏僻之地的小民,甚至不知道陇右在和谁打仗,只看着不像匈奴人,还是乖乖合作为妙,只要他们不要找到深山窑洞里的,欺辱他妻女即可。
那白马将军颔首,目光盯着牧羊人那些四脚财产,又回头看看饥肠辘辘的麾下,在胸口摸了摸,什么也没找到,只问了亲卫了一句,旋即一个小金块被抛了下来,落在牧羊人脚边。
“你的羊,本将军全买了!”
牧羊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骑兵打着呼哨将羊群赶走,直到他们马蹄扬起的尘土远去后,他才敢小心翼翼趴到地上,捡起金块,放在嘴里咬了下,但并无高兴之色。
金子价值很高,但这荒山僻岭,上哪花去?那群羊可是他们家度过秋冬的倚仗,往后的日子怎么熬啊。
但人家好歹没直接取他性命,比匈奴骑,甚至是陇右良家子骑已算更好。
他只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阴沉的云层,拐进外地人难寻的山沟里,快步朝家中走去。
这陇右,要变天了!
骑白马者自然是耿弇,这条行军路线是他精挑细选的:从萧关以北,沿着黄河往西,绕开了南北走向的陇山,然后顺着祖厉河冲刷出来的河谷,顺利南下,这曾经是过去匈奴入寇陇西、天水常走的通道,但已百余年无有外敌。这一带极少居民,连县城乡邑都寥寥无几,兵力缺乏陇右根本无法安排人来防守。
更何况,考虑到沿途能掠得的补给有限,耿弇只带了千余骑,大部队还留在萧关外拖住牛邯。
“汉武帝时,行幸雍,祠五畴,遂逾陇,登崆峒,西临祖厉河而还,此处便是他的终点。”
由此往南,一望平地千里,并州兵骑踏沙驰踔,势如风雨,陇右既然没有兵力沿河置戍,那就再不能拦住小耿将军了。
时值七月初秋,虽是咸水河,但周边或多或少有些水草,足以让马匹充饥,人则持着炒面,偶尔跟当地人“买”点羊群开荤,一路逼近了天水郡。
虽然最终目标指向陇右的粮食、兵力中转处略阳,但在去那之前,耿弇打算先去一处拜访。
耿弇笑道:“李将军的故乡成纪县,也是隗氏的老巢,岂能过而不入呢?”
……
数日后,当得知老家成纪周边出现魏军游骑,烧掠里闾时,隗嚣大为震惊。
尽管他出于安全考虑,已将西汉的“都城”搬到了渭水南岸的冀县,傀儡刘婴、刘歆乃至于隗嚣的两个儿子都在那,但成纪依然有愧氏的祖坟、老宅和一座座庄园,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隗嚣仿佛肚子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捂着胃靠倒在案几后。
“莫非是萧关失守了?”这是隗嚣的第一反应,立刻遣人去向牛邯问罪,结果却得到“关隘完固,绝无有失”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