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他的行囊里,已经装了满满一摞亲自抄录的《太史公书》,比班家藏书更为完整。
这也是班彪打算做的事。
“彪无治世之才,愿摒弃案牍杂事,专心史籍之间。前汉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虽有褚先生等续补,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
“彪愿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史记后传》。”
王隆心中一动,本想留班彪,但想到魏王的叮嘱,念及班彪平素的表现,却又欲言又止,遂任由此人离去,修他的私家史书去吧。
只道:“叔皮写完之后,一定要送一份来天禄阁。”
“那至少是二十年后的事了。”班彪是卯足了劲,一定要写一本巨著出来。
既然现实里诸汉费拉不堪,让班彪大失所望,他只能去书里复兴大汉了——因为路途遥远,消息闭塞,班彪对东南的吴王秀所知甚少,还没将他看做大汉之光。
王隆大笑:“二十年么?只愿我能活到那时。”
班彪的离开,并没有让王隆难过,一来是现在王隆身边不缺人才,上次文官考试选上来的人才,精通文章者多派给了他,少了一个班叔皮,无伤大雅。
其次嘛,关于那件事,魏王说了,一定要“政治上可靠”,最起码要对魏王的事业心向往之,依然留恋前朝走不出来的人,就要排除在外,不配做此事了。
王隆看似不问小事,可他也发现了,班彪每逢听闻魏军大胜、诸汉败北时,就总板着个脸,好似戴了痛苦面具,这么明显的态度,他还是看在眼里的。
这也是班彪资历够老,工作也勤勉,却一直不得升迁的原因——王隆生怕他能直接和魏王接触后,露了老底啊!毕竟魏王现在,都不一定知道他的官府里有班彪这样一个小角色。
“可惜了,班彪不能为魏所用,只能做一个乡野闲士了。”
王隆叹道:“大王说,要以史为鉴,还令我多搜罗精通书传史文的人才,筹备数载,往后天下大定了,花费十年之功,众策齐力,好好修一本《汉书》呢!”
第440章 猛兽
王隆没空管班彪的小情绪,还有一个缘由,是因为他也颇为繁忙。
魏国的礼仪制度,主要是王隆这“奉常”和身为宗正的第八矫在抓,可如今第八矫改任凉州刺史,去河西替第五伦联络四郡太守去了,担子就压在了王隆一个人身上。
事关魏王称帝大典,他少不得要事事操心。
眼看时间一日日临近,王隆马不停蹄地召见手下各官署,对他们耳提面命,询问任务进度。
“当日,太祝于太庙迎神,流程都得安排妥当,不能错过一点。太乐则要抓紧编排,于是日奏神乐,让汝手下乐官卖力奏,勿要出现滥竽充数之事。”
“还有太宰、太官,准备好三牲献祭,当日宴飨也得尽快采买筹备,什么?皇庄太少,不能自给自足,陛下拨下的金饼不够买?难道还要本官替汝去东西市讨价还价?汝自己去想办法!”
“太药、太医,汝等的官署也要卖力,天官说五月初一大晴,艳阳高照,袍服那么宽大,不少参与典礼的老臣指不定会热晕过去,都得盯紧了,勿要让当场闹出白事来,出事一个,我裁撤一人!”
“还有太卜,汝等与博士祭酒议论的五德章程,该交上来了罢!”
还是怪第五伦非要独树一帜,搞“五德俱全”,这可为难死了底下的神棍儒棍,只能拼命凑五种征兆祥瑞,从今年往前追溯到第五伦出生时,尤嫌不够,最后连田横兄弟时发生在齐地的异相都算进来了,但要达到逻辑自洽何其难也,众人还在纠结。
但第五伦可不管过程,他只要结果。
王隆说得口干舌燥,最后,还得让太史安排一批干练的书吏,准备当日记述全程,那天的舆服、礼仪,肯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尽管累得够呛,但想到自己能参与建立一个新的皇朝,王隆就再度有了气力。
“夫子,你若是能一起来筹划,该多好啊!”王隆只如此想。
张罗完这些,王隆又要去办一桩他主动请缨揽下的活:在长安以西的便门桥,等待来自蜀地的使团。
这次带队的还是侯芭,让王隆颇为欣喜,因为按照第五伦与他的预料,只要帝业建立,魏蜀之间那脆弱的同盟便将宣告破裂,侯芭就要与王隆各为其主,甚至被公孙述利用来恶心魏王了。
消息或已传到成都,但公孙述却依然派出了侯芭。
“师兄!”
王隆与侯芭再度相见,寒暄后也心中疑惑:“公孙皇帝遣师兄再次北上,所为何事?”
侯芭笑着说道:“为何?等魏王看到我家陛下花费巨力,跋山涉水送来的礼物,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了!”
随着侯芭所指,王隆目光看向使团之中,那兽栏中关着的奇兽是……
“驺虞?”
……
“王隆遣人回来禀报,说公孙述令侯芭来献驺虞兽,此乃何意?”
没亲眼看到,光听名字,第五伦也搞不明白这是啥玩意。
好在他身边如今有许多文化水平很高的顾问,文官考试第一名的杜笃立刻便想到了:“《毛诗》上说,驺虞是一种仁义之兽,白毛黑纹,不食活物,周时有驺虞旗,每逢诸侯交兵,一旦驺虞旗现,则必罢兵休战,公孙述特地遣使来贡驺虞,应是愿与陛下相善。”
“可没说是贡。”第五伦笑道:“侯芭说是‘送’,指不定公孙述那的史官,写的是‘某年某月,龙兴皇帝赐魏王伦驺虞’呢!”
这就是第五伦搞不明白的地方了,他说道:“余看过前朝户籍典图,益州有九个郡,共有102万户,478万口,也算大州。公孙述速平巴蜀,战乱较少,越巂、南中皆已归附,就算牂牁还在句町国手中,其治下,至少也有四百余万口。”
虽然远不如第五伦,但公孙述也算天下势力中次一档的存在,起码不弱于吴王秀。
“公孙述既已建号成家,年号龙兴,足见其心怀野心,不甘心为一隅之王。”
“就算公孙述不知余将称帝,也不可能指望我继续当王,臣服于他罢?”
“而若公孙述知我称帝,二帝如何相处?难道他称帝只是为了过把瘾,并不打算进而一统天下?”
第五伦看向养好腰伤后,又在朝中招摇过市的冯衍,蜀中事还是得问他,毕竟冯衍和“少保”马员,是唯二去过成都拜会公孙述的魏臣。
冯衍思索道:“会不会与公孙述初春时东征败绩有关?”
原来,公孙述听取其丞相李熊的建议,决定先取荆襄,于是造船只,于一月份时,遣兵卒出江关,进攻南郡夷陵,想要吞并楚黎王,结果却被当地军阀、扫地大将军田戎击败,只能狼狈退回江州。
而从汉中东部出兵进攻南阳,也被气势正盛的赤眉军一顿猛揍,亏得蜀军有险可守,否则赤眉都能反推到汉中去。
公孙述出蜀首战,水、陆两战皆以失败告终,冯衍觉得,或许是这位龙飞皇帝知道了自己的实力,明白逐鹿不易,决定与尚未决裂的第五伦媾和。
“毕竟,从汉中北上关中,可比东下荆州更难打,公孙述遣使送异兽来,总不会是为了效仿秦国,送金牛伐蜀吧!”
“但万君游驻军右扶风,看住了褒斜道,岑君然身在蓝田及商於,盯着子午道,蜀军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二将。”
虽然冯衍当年主张与蜀争汉中,但今年开春那一仗,让人看清了蜀军实力,没有他想象中强悍。若公孙述有意保持和平,巴蜀大可放到最后慢慢收拾,毕竟从北往南打也是艰难重重。
第五伦颔首,冯衍的看法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不够周全,又问稳住豫州局势,将前线交给张宗、郑统二将后,回来准备参加典礼的马援。
“典客说的是形势,余听说,国尉与公孙述是发小,若从性情来看,他会如何?”
马援也是许久没回关中了,他坐在距离第五伦最近的位置,听闻此问,笑出了声:“我家与公孙述同城,两家府邸就隔着一条街,我与兄长从小便与他相善,说句难听话,就是光腚长大的交情!”公孙述那儿多大,屁股上有几颗痣,马援都一清二楚。
可马文渊旋即面色一板:“但先前大王令家兄(马员)入蜀拜会,家兄归来后与我说起经历,才知公孙述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马员一直在期待着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和公孙述畅谈,可公孙述自称“白帝”,很有皇帝架子,他像接待外宾一样接待马员,用盛大的仪式把他接入使馆,然后又例行公事地让他和自己的百官一起祭拜宗庙、封侯、授衔。再之后,就只剩下外交和君臣关系。
同乡之谊和发小之情荡然无存,一个一味讲排场的人,一个一味显示个人尊贵和威武封的人,让马援听了都有些失望。
“他做太守时还能礼贤下士,如今却大不相同了,如今天下雄雌未定,公孙述不吐哺走迎国士,与图成败,反而修饰边幅,装腔作势,如何久留天下士?我于是知他不能长久。”
“既然大王问我,公孙述何许人也?结合过去相识和他如今的变化,我就斗胆评一句……”
“公孙子阳井底之蛙耳,而妄自尊大!”
这成语好耳熟啊,我还没来得及发明,原来是丈人行你贡献的?那就让给你,不抢了。第五伦颔首:“蛙虽小,却总以为自己最大。”
“如今东出受挫,应是知道井外之险了吧,他是会幡然醒悟,还是想往其他方向,试一试?故而派出使者,来让余松懈警惕?”
马援道:“应是后者。”
第五伦遂复看向冯衍:“典客以为呢?”
按照以往,冯衍肯定坚持己见,跳起来和马援争啊,但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冯衍想了想后竟道:“臣虽略懂蜀中形势,但毕竟不识公孙述性情,关于其人,还是国尉所言更妥当。”
这就是奇了!第五伦不由多看了冯衍几眼,大半年不见,狗头军师戾气似乎去了不少,上党翻车不仅闪到腰,连性情也摔圆滑了?
唉,不可爱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既然如此,第五伦也对公孙述提高了警惕,他下半年就要对陇右下手,根据细作消息,陇蜀使节借道武都郡,往来十分频繁,公孙述从汉中往北打虽不易,但若从武都走祁山,陇兵不拦的话,可是颇为容易的。
他在这与群臣商议如何应对公孙使团,而王隆迎了侯芭,也已靠近长安。
第五伦迎故人,与公孙述就截然不同,往往是先私后公,在建章宫的廊屋里接见了侯芭,没有盛大的仪式,更没有过多随从排场,第五伦自己也只戴着远游冠,穿着便服,站在门外笑迎师兄。
然而直到师兄弟三人碰头,第五伦才知道出了大乌龙。
“送来的不是驺虞兽,是臣报急了。”
王隆向第五伦请罪:“臣只记得毛诗上说,驺虞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却忘了刘歆所校《山经》中又说,驺虞五尾长于身,而蜀中所送异兽,虽也黑白分明,但尾巴几乎无有……”
“没错。”
侯芭解释了这个误会:“当初大王在宣明里时,不是曾问过夫子,蜀中是否有黑白熊之兽么?”
“吾等扶棺入蜀时,大王在郫县又问了一次,龙飞皇帝当时就记住了。听闻大王征平幽冀,别无所贺,便令人在蜀郡西垂搜山扒林,终于在邛崃山找到两头黑白猛兽。似熊而头小脚卑,黑白驳文,毛浅有光泽,能舔食铜铁及竹骨蛇虺,特遣我来献,以结两邦之好。”
第五伦结合二人话语里的信息,黑白,尾巴短小,短腿,吃竹子,那岂不是……
一天后,当第五伦颇有兴致地跑到上林苑空了许久的“熊圈”,看到两头折腾一路后,变得瘦巴巴的滚滚时,只想反问侯芭一句。
“这就是你所谓的‘猛兽’?”
……
这确实是两头熊猫,但没有后世繁殖中心里的憨态可掬,还没学会卖萌,依然有些野性难驯,在熊圈里,龇牙威胁任何想靠近的人。
但第五伦还是负手晓有兴致地看了它们好久,越发搞不懂公孙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此用心,就算想放松自己警惕,也太卖力了罢?
两头熊猫表现得生人勿进,唯独驯养它们的人例外,那是一个矮壮的憨厚男子,抱着上林的竹子扔在熊圈中,力气可见很大,两头滚滚也不与他见外,经常扒着脚往他腿上蹭。
魏王看着有趣,遂问起侯芭此人如何称呼。
“江左梅。”
侯芭介绍道:“本是邛崃山猎户,就是他带人找到了这‘熊猫’,也是一位壮士,我亲眼见他提着上百斤重的牲畜走动。”
这是第五伦给这种生物的命名,他回头又看了眼熊猫,笑了一下,满足好奇心后,暂且让这两头滚滚安顿在上林熊圈,至于那人,第五伦朝张鱼点点头,让他派人手盯着点。
第五伦旋即便回宫去了,还有一堆事在等着他。
而熊圈中,看似兢兢业业喂食的饲养员江左梅,则在魏王离后,松开了一直藏在竹子里的尖锐竹剑!暗暗叹了口气。
魏王太警惕了,来看只熊猫都有护卫相随,蜀地来人里,除了侯芭这无有害人之心的书生,没人能接近第五伦!
“会有机会的。”
“魏王果然甚爱此兽,能来看一次,就会来第二次。”
江左梅摸着熊猫,他得和它一样人畜无害才行。
只是暗自感到遗憾,作为公孙皇帝豢养的死士,江左梅的任务可不是照顾这两头蠢笨的畜生这般简单,而是伺机寻找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