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74章

作者:七月新番

时值初夏,绿毯似的草原一直延伸至祁连山脚下,一群群牛羊点缀其中。

直到这时,骑士们才信以为真。

但他们想骑河西好马,注定没那么容易,第八矫这趟差事也一样。

武威郡并不太平,到处都是乱兵,甚至还有大着胆子向使团发动进攻的,将其击败后一问,才发现打了自己人——这批落魄的乱兵,竟是窦友的残部!

从他们口中,第八矫才得知了前几天,发生在武威首府姑臧城的剧变。

“陇右出兵,辅汉将军刘隆亲自越过乌鞘岭,将窦太守打跑了!”

……

陇右决心对河西下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早在半年前,方望仿佛预判了第五伦的举动,给隗嚣献计,提出的战略就是先取河西四郡,安定后方。

尤其是武威太守窦友,乃窦融之弟,更是必须换掉!

武威的首府姑臧城坐落在谷水之畔,窦氏曾世代在此为官,树大根深,不可轻取,再加上去年冬天时金城羌人未平,下雪天过乌鞘岭是找死,于是一直拖到开春,才派遣刘隆,带数千兵袭武威。

武威兵寡不敌众,窦友孤身逃走,刘隆陆续讨平诸县,只看着在城内掳掠的羌胡骑士,皱眉让良家子骑去制止。

利用凉州属国羌胡骑,这亦是方望的计策,这也是无奈之举,前年的周原一战,陇军近万人丢在了右扶风,这点兵力,对魏王来说不值一提,对陇右而言,却是重创——毕竟陇右四郡加起来,人口也才七十万上下,更别说宝贵的壮年男丁。

于是就只能募属国羌胡入伍,美其名曰效仿前汉,但在刘隆看来……

“这是饮鸩止渴啊。”

但无论如何,来自金城的湟中小月氏确实好用,他们的部落在武威、金城间迁徙,利用其做内应,成功驱逐了窦氏,刘隆亲自带人冲入窦友府邸,还真搜出了不少他与魏王之间的通信,截杀了窦友派去新秦中的信使。

这一查不要紧,刘隆才发现,这窦友早在去年,就将他长子遣去长安,给魏王做侍从了!

“好啊!果然背叛汉家了。”

刘隆还是老样子,情绪激动起来喜欢红脸,想当初,他与刘秀、第八矫等为太学同学,还曾一同去五威司命闹事,营救孝义第五伦呢。

之后,刘隆与第八矫遭功崇公一案牵连,被新莽流放西海郡,一路上相互扶持,还记得那个最寒冷的冬天,第八矫冻掉了小指,而刘隆……

他伸手摸了摸,刘隆的左耳整个冻没了,脸上的红润再也无法蔓延到左耳梢。

世事无常,西海陷于羌人时,第八矫北上逃往河西,后来辗转回了关中,加入了第五伦的事业,而刘隆则跑到陇右,被隗氏保护,又来也顺理成章,与刘歆一起拥戴刘婴,建立了“西汉”。

尽管元统皇帝只是一介傀儡,但只要隗嚣仍做一天汉臣,刘隆就会继续听其调遣——谁让他姓刘,且安众侯一系,还是前汉最后的忠诚宗室呢?别人可以投靠魏王,他却不能。

“将军!”

属下入内禀报,打断了刘隆的思绪:“斥候查得,有一支魏兵,人众百余,自新秦中进入武威境内!”

“开始了么?”刘隆知道,魏王已横扫河北,据军师方望预料,魏军下一步吞并的对象,或许就是陇右!

刘隆重新戴上胄,让它遮住自己缺少的耳朵:“若是魏王执意要灭汉,那刘隆,也只能与故人兵戎相见了!”

……

既然刘隆先一步袭取了武威,他的老朋友第八矫便扑了个空。

第八矫面露难色,心中暗道:“魏王派我西来,就是看中我与窦友熟识,没了窦友的武威,在河西的使命,如何下手?”

带着百多人,收拢窦友和刘隆斗?第八矫没那本事,他知道刘隆的骁勇,在羌中时,正是刘隆多次救了自己,而第八矫从来就不以武力军争闻名。

第八矫仍不死心,逮着残兵们盘问:“窦太守去往何处?”

“或是去酒泉了,窦公与酒泉太守梁统相善。”

酒泉郡,又在武威以西上千里外啊!而且整个武威已被刘隆控制,听说夹在武威、酒泉间的张掖郡,也已换成隗嚣亲信掌握。

随第八矫西来的并州骑士们都萌生了退意,河西大马他们不骑了,事到如今,使命已经失败,还是乘着刘隆还没派兵来追杀,速速回新秦中去吧!

“不行。”

第八矫却不肯,他是书生,从来不以武力、军争闻名,而魏王却偏派他来河西,那是因为知道他为人忠直,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办到!

“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大王五月初一便要称帝,难道我就用一次失败的出使,作为献给新皇帝的礼物?”

第八矫道:“仆身为钦命凉州刺史,诸位脚下的草原,祁连以东的沃土,皆是我的辖区,身为守土长官,岂能弃地而归?”

“陇右虽取武威张掖,但酒泉、敦煌,说不定会助魏!”

哪怕不能夹击陇地,只是牵制其在河西之兵,他第八矫,也能为族弟的宏图伟业,贡献微薄之力啊。

第八矫扫视众人,动情地说道:“当初张骞主仆二人,也走过这条路,他们经匈奴,穿敌境,凿空西域,抵达月氏、大夏。路程万里,比起他,从武威到酒泉,区区千里之遥算得了什么?”

他对并州骑士们作揖:“诸君只是奉命将我送到武威,已经完成了军命,可以归去了,只望能将河西之变,告于大王。”

“但若有一二人,愿随仆效张骞事,便随我继续西行!仆一定为汝等,向魏王表功!”

并州骑士们面面相觑,过了半晌,那个一路上最爱惜马匹,走一里牵一里的美稷少年才嘟囔道:“我的马已走千里,太羸瘦了。”

“若是再走千里,它肯定会死!”

他牵着马,站了出来,笑出了一口好牙:“所以到了酒泉,刺史可要赔我两匹,不,三匹河西大马!”

第439章 你配吗

窦友被逼得逃出武威之际,他送去东方的儿子窦固,却好吃好喝待在长安。

窦氏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汉初时的外戚窦氏,一度“垂帘听政”的窦太后去世后,窦家也随之衰败,但府邸却一直传了下来,在北阙甲第中不错的位置。

按理说,窦氏家主乃窦融,窦固作为侄儿,应该去大宗府上居住,但他作为武威郡送来的诚意,身份特殊,甚至还得藏着不让陇右知晓,第五伦遂赐了新的宅第,派专人去照顾他。

窦固才十岁,做魏王的郎官吧,略小,当太子的伴读吧?又太大,伍明连话都还没说明白呢。于是窦固平素也没什么事做,只十日代其父一朝请罢了。

第五伦最近为很忙碌,也是在即将用事于河西时才偶尔想起这娃儿来,吃饭的时候,抽空问负责盯梢全城的绣衣都尉张鱼:“窦固近日在做何事?”

张鱼禀道:“在读书。”

“读书?”

“然也,陛下不是给了他符节,可以出入天禄阁等藏书之馆么?窦固无事时便去。”

这让第五伦停了筷著:“十岁出头的童子,看的什么书?”

“多览书传。”

有出息了啊这孩子,第五伦听张鱼提过,窦融的儿子窦穆是城里出了名的贵公子,常与城中轻薄浪荡儿往来,往后只怕是个坑爹的二世祖。

倒是这窦固,按理说,十多岁的孩子爹妈不在身边,那不得往死里玩,但窦固年纪小小却不好嬉乐,是想做个大儒么?

可第五伦也说不准少年时能否自律,与未来成就是否一定有关系,只记住了这小窦固。

这时候他才察觉称谓的变化,斥张鱼道:“余还没称帝,叫什么陛下?”

张鱼笑道:“陛下已有其实,何况是名?”

“名实还是不太一样。”

进入四月以来,第五伦一直忙着筹备称帝事宜,随着实力具备,将名也揽入怀中,这是水到渠成的一步。他虽然决定不改国号,但朝廷国策也会借机做出一定调整,吹响一统天下的号角。甚至还会借着称帝,宣布搞一次“秋闱”,好填补扩张一倍地盘后,极度缺乏的官员。

对第五伦欲称帝,魏国内部是颇为喜悦的,因为这意味着新的封赏,也让众人更加有奔头。

但身在天禄阁的某位秘书郎却不这么看。

……

班彪班叔皮,又在奋笔疾书了,和上次因被纸张和雕版印刷降维打击而夭折未能散播出去的《王命论》不同,这次班彪斟酌了一下用词,以理中客的态度书写了篇奏疏。

“从前周文王继承祖宗道德的余绪,加之本人的睿圣,三分天下有其二,尚且能服事殷商,等到武王即位,八百诸侯不谋而会于孟津,皆曰‘纣可伐矣’。但周武王认为天命尚不可知,于是还师等待天时。汉高皇帝征伐多年,仍用沛公的名义行军。”

“今魏王令德虽然鲜明,却没有周朝那样的福祚,威略虽很振兴,亦不如汉高之功勋,而欲举未可之事,昭速祸患,无乃不可乎?惟大王察之!”

写完后,班彪又读了一遍,却犹豫了。

“魏王被河北大胜冲昏了头,一心想要称帝,听得进这话么?”

随着“绿汉”弃都南渡,“北汉”轰然覆灭,“梁汉”被赤眉痛击,天下的复汉运动进入低潮期。班彪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毕竟不是瞎子,第五伦治下的关中渐渐恢复生机,诸汉在治理上皆不如魏,这是无法驳辩的事实。

“魏王确实是一方之雄。”班彪也不得不承认这点,连称呼都变了,不再直呼其名。

可同时班彪也笃定:“但他依然没有称帝开创一朝的资格!”

周秦之兴,靠的是文王福祚、六世余烈。汉之兴也,刘邦没有靠祖先,但却有本人的英明神武。

班彪在第五伦宣传“汉家气数已尽”时,曾写了《王命论》与之对抗,当时他就总结了刘邦能得天下的五个要点,眼下,班彪就一一与魏王做了比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

“高皇帝能兴起有五因。”

班彪将案几上的烧蚕豆拾起一颗放入瓮中:

“一曰帝尧之苗裔,魏王非要追溯先祖,出于田齐,也能与王莽同源,皆是帝舜之后,与高皇帝略等。”

“二曰体貌多奇异,魏王高才七尺三寸,相貌也平平无奇,亦未曾听闻他身上有七十二黑子之类,故远不如汉高。”

“三曰神武有征应,高皇帝出生时,其母梦与神遇,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等到年长后,也多有灵异,是以酒肆感物而折契,吕公睹形而献女,连秦始皇也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至于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更是足以明证天授。”

“无知者说,魏王之兴,前有泾水雍塞之兆,近有王莽梦金人五枚之预,及其起兵鸿门时,太白经天,而河洛白鱼也流传甚广,但公孙述已占据金德,魏王不肯屈尊于木德之位,无可奈何,只能号称自己五德俱全,这不过是骗愚人的话。”

“故而在祥瑞征应上,魏王还是不如高皇。”

班彪将第四颗蚕豆捡起来:“四曰宽明而仁恕,高皇帝能封雍齿为侯。可第五伦却睚眦必报,为了一家一姓之夙愿,竟将河北刘姓八族迁徙入并州太原、上郡等处,分别安置在八个县。”

班彪自然没领会第五伦打击河北诸刘的真正原因,他的格局只配盯着第一层,甚至选择性遗忘了刘邦给嫂子家封“羹颉侯”这种小报复。

“五曰知人善任使,高皇帝从谏如顺流,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悟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举韩信于行阵,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

“魏王麾下,虽也有不少将相之选,勉强胜任各方,但就谋士而言,有一冯衍而不能尽其用……亦不如高皇。”

五点看来来,第五伦也就“出身”这点和刘邦打平,其余皆不如,称帝,你配吗?

班彪暗暗摇头,这奏疏他最后还是决定不上了,班家老小还在关中,可不能殃及他们,他只打算用自己个人的举动,来表达对第五伦称帝的不满!

他将五颗蚕豆攒在手中,起身暗道:“第五为王,我还能在天禄阁校书做事,可一旦称帝,就不同了,彪当挂印而去!”

然而,班彪一个小小的秘书郎,不入流的小官,因为自己不积极主动,所以一直没得提拔,在天禄阁坐冷板凳,并没有印可挂……

……

“叔皮要辞官?”

按理说,班彪这小秘书郎的辞呈是交不到奉常王隆处的,可谁让他入职早,远在栎阳临时都城时就来供职了呢?

“彪病了。”这是班彪请辞的托词,但他整个人看上去确实不太好,毕竟每当一个大汉崩溃的消息传来,就会对班彪的信心产生巨大的打击,加上经常熬夜奋笔疾书,二十出头的青年,却憔悴得好似三十老汉。

“叔皮去职后,打算做何事?你如此年轻,不为国家效力,才华浪费了啊。”

对班彪决意离去,王隆颇觉得可惜,班彪哪怕心里把魏王数落了个遍,但天禄阁的本职工作却干得很不错,自然,他也顺便将家里没有的诸书看了个遍,甚至抄了一份带在身边——班彪也开始接受一度鄙夷的“纸”了,你别说,这东西轻便易携,连班叔皮都直呼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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