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说到这,邳彤的语气变得焦虑起来:“仲都虽然不是本州人士,但来此数载,想必也和吾等这些土人一般,对冀州有些情愫。”
“自从新末大乱,冀州各方混战,岁余无耕稼,人饿倚墙壁间,我这一路南下北上,沿途见到人食人的惨剧已经开始了,这也是铜马军越来越多,竟号称百万之众的缘故。”
“但铜马只会害冀州更惨!彼辈除了流窜吃光下一处粮秣外,别无他能!能救冀州者,唯有魏王!”
他听马援说起过,曾与李忠通过信件,但此人一直没明确答复,此刻见李忠面露踌躇,邳彤催促道:“仲都还在犹豫什么?莫要告诉我,你曾身为新室二千石,竟对汉家死心塌地,一年前,天下皆以为刘氏当复兴,可事到如今,谁还信什么人心思汉!”
“我南下时,遇上了耿纯,他说得对啊!人心所思念的,并非是汉家,而是安定!谁能带给冀州安定,谁就是圣王!”
李忠叹息,邳彤所言三点都是事实,但他摸着腰上刘子舆亲自为他所佩的印绶道:“能救冀州者,绝非魏王一人。”
“铜马当初何等桀骜,犹如决堤河水,如今却被嗣兴皇帝驯服。”
“真定王刘杨何等傲慢,本欲为帝,如今却被嗣兴皇帝笼络,重为忠臣。”
“只要皇帝能驱逐魏军,南取河内,西守太行,便能让冀州熬过这个冬天,来年稍加以改制,以嗣兴皇帝之才,定能让冀州恢复安乐。”
邳彤诧异地看着李忠:“那王郎骗术何等厉害,竟连仲都都为之心折?”
李忠摇头道:“伟伯若见皇帝一面,亦会如此,其气度远超赵王、真定王,非真龙皇嗣不能如此。”
但邳彤却嗤之以鼻,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即便是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张牙舞爪,博取利好。然而只要遇上炽热的太阳正面射来,巨影便会消散,越缩越小,恢复它原本的面目!
他去过魏军营垒,认为第五伦和马援,拥有能致胜的力量!
“仲都,此战魏军必胜。”
“哦?我看未必。”
李忠却以为不然,铜马巨鹿王孙登,与昌成侯刘植以三万余人驻扎信都城南,而青州赤眉受了嗣兴皇帝印绶,城头子路的部队正在向西进发,数倍的兵力,要以两面包夹之势围攻马援……
然而就在此时,外头黑漆漆的府院中却响起一阵嘈杂,李忠皱眉出去一看,却是城头的军吏来禀报:“丞相,魏军来袭!”
李忠大异,马援大营离这可有一天行程呢:“是小股斥候,还是大队人马?”
“是大军,数不清楚,兵卒过万。”
马援以弱势兵力,居然主动向信都发动进攻?这是李忠没料到的,等回到屋内质问,邳彤也是一脸发懵,不由冷笑:“伟君也不知?看来,这位马将军,是将你当成郦生了!”
刘邦的谋士郦食其曾为汉游说田横兄弟投降——也就是第五伦的老祖宗,结果快谈妥时,韩信忽然发动进攻,导致田横认为郦食其使诈,一怒之下将他烹杀。
虽然李忠不至于怒而烹友,但邳彤确实有些尴尬,甚至有点恼火:“让我来信都劝降李忠的是你,如今不打招呼进攻的也是你,马将军,你意欲何为?”
但仔细一想也释然了,从马援吃河豚一事上看,这就是个不拿自己命当命的狠人,岂会在乎别人的命?作为方面之将,何时进攻何地,当然是他说了算。
“仲都且慢走!”
李忠忙着要离开,却被邳彤喊住,一回头,却见老友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因为信任,李忠放邳彤进来时,连身都没让人搜。
冒着寒意的刀尖对准李忠,一如邳彤的目光般冷酷,李忠没料到这光景,只冷笑:“伟君,你游说不成,便要刺杀我?看来你当真要做郦生啊!”
这话语是一语双关,郦食其投降刘邦时,替他游说秦朝的陈留县令,县令没答应,于是就被老朋友郦食其半夜起来割了人头献之。
而郦食其的儿子郦寄,后来更是以“郦生卖友”的典故而闻名。
抉目的机会就在眼前,但邳彤却哈哈一笑,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己,而把刀柄递给了李忠。
“选择之权,还是在仲都手上!”
“但仲都可要想清楚了,你手里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荣辱,还有信都兴废,冀州百万生民存亡!”
李忠没有接刀,更没杀邳彤,只是返过身,将他扔在屋里,仗剑走到院中,大声喝令道:“点兵,随我上城墙!”
“准备击‘贼’!”
……
信都城郊,鼓点响彻夜空,狂野而急促,昌成侯刘植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钻出还没焐热的床榻,让人敲响集结的鼓点。
刘植手下的昌成兵两千余人,在乱世里长期训练,稍有秩序,甲兵都是庄园自备,但面对敌军的仓促来袭,依然显得手忙脚乱。人和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百余骑从们纷纷跃上不住吐气的战马,步兵则边跑边紧着腰带,刀鞘拍得甲裙当当作响。
而等刘植全副武装走出营地时,却见铜马大营依然乱作一团,甚至有营垒在仓促中失了火,亏得天快亮了,否则一片黑暗中指不定就会出现营啸。
巨鹿王孙登满脸慌乱,派人来质问刘植出了何事,一张口就满是酒味,刘植甚至看到他营帐里有女人的身影,肯定不是携带妻子,多半是路上抢掠来淫乐的。
看在大汉和嗣兴皇帝的面子上,刘植忍着怒意:“马援大军来袭,被布于二十里外的斥候发觉,如今魏军距此不足八里!”
“斥候回报说,魏军已经在平原上摆开了阵势,缓缓前进,最多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孙登愕然,然后骂骂咧咧地催促士卒集结。
等铜马军好歹乱糟糟开出营地,匆匆列了算不上阵列的杂阵时,朝阳已自地平线升起,和耀眼旭日一齐出现的,除了翻飞于长竿之上的魏旗外……
还有遍野的黄巾!
既然魏王还没确定究竟是什么德,是金是木?不管以后要换成苍头还是绿巾,眼下依然按老规矩,以黄巾为标志。
马援也在胄上裹了一块,夹马纵骑而行,远眺信都城前被自己惊扰了好梦的铜马军,笑道:
“欲与城头子路联手,两面包夹我?”
“谁夹谁,还不一定!”
第417章 友军
两面包夹听上去简单,实际做起来却不容易。
若我军与友军相距千里之遥,斥候驿骑绕开中间的敌军往来联络,汇合时间一般只能精确到“某月上旬”,因为双方组织度不高,每日路程成谜,拿不准究竟哪天能到,只能定一个模糊的时间区间,各自努力。以至于经常出现抵达时,发现友军尸体都臭了,只能为其收尸的情况。
而若是经常配合的兄弟部队,或许能约定“某日会战”并当真能做到,一方可能上午抵达,友军可能拖到傍晚才慢吞吞赶到战场。
至于精确到“某日某时辰会战”的,那恐怕是后世才有的天兵,执行力强到惊人。
铜马和城头子路的合战,仍停留在第一阶段,路上可能遇到的随机事件太多:桥断了,路垮了,找不到渡河的船只,与敌人斥候分卒遭遇交战,路过某坞堡想抢粮食久攻不下,士兵疲惫要多睡会不肯再行,你还拿他们没办法,弹压重了直接哗变跑路。
双方要合拍实在是太难,若有一边驻定倒是会简单些,于是铜马大军便在信都城郊驻扎——这可不是等死,而是由后勤决定,方便从信都城仓搞到粮食,另一面与马援对峙拖住他,等城头子路靠近后,再联络议定下一步。
可即将被包夹的马援可不等他们慢条斯理合战。
“破两面包夹之势的办法,便是先打垮一路!”
马援用兵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外松内紧,斥候放出去很远。他发现,作为魏军的老对手,城头子路那一方很是油滑,利用流寇的优势,分兵道进,对大会战不感兴趣,反而往马援大后方清河摸去,看这架势,是欲先断他粮道。
流寇似泥鳅,这种治安战打起来没完没了,马援当机立断,留下几个月来投奔他的上万豪强武装陪城头子路慢慢玩耍,自己则带着主力魏郡、河内兵万余,抵达信都!
铜马成了“大汉王师”后,兵力扩张,已经从流寇变坐寇,信都守军加铜马大军、昌成刘植的武装,三军约合4万。
河北平原一览无遗,刘植能很清楚地在地平线上看到魏军阵列,随着旗帜出现,远方已经响起了魏军那标志性的腰鼓声:咚咚,咚咚咚!
还有带头的腰鼓手,大红鼓布十分显眼,如同舞蹈一般敲击节奏,身后的士卒已经披上了甲,稍事休息后,就跟着鼓手的步伐前进。每走过几十步,就停下来对齐一次,保持阵列的整备。
按理说经过整夜的长途行军,魏军此刻一定筋疲力竭,可看上去却还精神不错。
“夜行三十里而不疲不乱,确实是强军啊。”
刘植心生艳羡,回头看看铜马,光出营作战都略显杂乱:其实他们更擅长流窜运动,反而是正经排兵布阵不太习惯,马援就是看透这点,才主动出击。
瞧魏军那速度,会战还在半个时辰后,这场仗避无可避,铜马大帅孙登也从最初的慌乱中稳住了心神,派人来请刘植过去商议此战该怎么打。
“打出去在村闾中交战何如?”孙登见己方人多,又觉得马援主动杀上门来,让自己很没面子,想全军前进,决胜于两军之间那大片村闾,夾窄的村中犹如巷战,于铜马有利。
刘植看法却不同,力劝道:“不如勿要主动进攻,摆开大阵,背靠营垒及城池守御,让马援前推,好叫魏军多走几里路更加疲敝,一旦进攻数次不能得手,士气便会跌落。届时,信都城中李忠带数千人从北门绕后,击其侧翼,此役可胜也。”
孙登最终同意了刘植的建议,但却点了他手下的昌成族兵做前锋,最先与马援军接阵。
等刘植回到己家阵列后,听闻这个安排,族人们顿时颇为不满:“铜马这是故意要消耗我家啊!”
信都、昌成、铜马,虽然都在刘子舆旗号下,然互不统属,散装的军队罢了。
但为了汉家社稷,为了大局,刘植还是忍了这口气:“我家族兵甲兵最利,巨鹿王以吾等作为中坚,情有可原。”
在族人的低声抱怨中,阵列最整的昌成兵两千余移至中阵,他们甲兵是庄园自产,披甲率达到了惊人的三成,和魏军相差无几,与旁边披甲不到一成的铜马“精锐”对比鲜明。
然而,魏军的鼓点却停了,漫山遍野的黄巾抵达城东的大片里闾村庄后,就留在了那,铜马的斥候散兵被赶了出来,马援以村闾作为自己的指挥所。
一刻过去了,魏军环里闾而阵,竟未曾再挪动半步,因为起得仓促,铜马没吃饭,士卒站了许久肚饿烦躁,孙登的耐心也在慢慢流逝,又派人来将刘植唤过去:“敌军在休憩?”
刘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是在等日光。”
铜马大营背靠城池,坐西面东,马援选择一大早自东面来进攻,占了阳光的便宜,待会交战,铜马军中本就不多的弓手得迎着日头射箭。
孙登将信将疑,少顷后,却又看到魏军大营内燃起了烟火,本以为是炊烟,但随着它在无风的清晨冉冉上升,刘植眉头大皱:“平白无故狼烟高悬,马援莫非是在与什么人联络传讯?”
他请求孙登将斥候往西、北、南三面都放远些,提防马援遣兵卒绕道,也给他们来个“两面夹击”。
然而方圆数十里内只有马援一军,正在刘植疑虑之际,族人忽然大喊。
“烟,城内也起了烟!”
“什么!”
刘植大惊,回首却见信都城中,亦有三道烟柱高升,顿时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莫非是李忠叛汉了?”
而马援的斥候骑队更欺身靠近到城北一里开外,朝着城内高声呼喊道:“马援已至,还望李仲都应约出兵,与我两面夹击铜马!”
……
“不好,中计了!”
李忠一早就披挂甲胄,带郡兵上了城墙,邳彤的一番长篇大论没能说动他,李忠还是打算履行自己“丞相”的职责,试试看能否协助铜马击退马援。
可当城内燃烟响应马援时,李忠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谁放的烟!”
他心中大惊,立刻令人去彻查,得到回报说乃是城内大姓马宠等人所为。
“马氏联合十多家豪姓,带着千余人在城中,裹黄巾作乱!”
马家是信都仅次于邳氏的豪强,据说也是马服君之后,只不过是赵括的后代。铜马肆虐河北后,将宗族搬到了城内避难,李忠接纳了他们,其家里兄弟几人在郡府做着官吏,李忠对他家颇为信任,岂料竟被马援策反了!
而伴随着马援派人在城北的那声大喊,听在众人耳中,李忠更是黄泥落裤裆,说不清了。
城外的铜马一阵骚乱,很快就有数千兵从营垒分出,朝信都城赶来,大概是要来接管城池的。
连李忠的亲信都又惊又喜地看着明公,暗道:“本以为李公带吾等上城,要击的是‘魏贼’,没想到却是‘铜马贼’啊!这一语之别,实在是高明!”
李忠恼羞成怒,立刻让人将邳彤带来,斥道:“本以为伟君只是一个因间说客,没想到,竟是死间。你口口声声说马援信义豪杰。岂料却行此卑鄙伎俩,当真要逼我烹了你么?”
邳彤也哭笑不得,他现在明白马援出兵的时机,为何非要选在自己入信都游说之际了。自己临行前还跟马援提及,说信都大姓马宠,也是马服君的后代,或可叙一叙宗族亲戚关系,将他拉到魏军这边来,以为内应。
马援当时还装得兴致寥寥,没想到人家都不需要邳彤做介绍,早就勾搭在一块了!
邳彤又想起,入信都时,陪同他来的那个年轻侍从潜入城内后就没了踪迹,他不知道,那人正是绣衣都尉张鱼,被第五伦派来协助马援,早就渗透进了信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