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事情究竟办成什么样,还不是下头的人说了算!
真以为世事这么容易,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出口成宪了?
赤眉不是一个人,是三十万人,三十万颗心,三十万种想法。
徐宣有了主意:“依我看,吾等麾下的私奴,改个名就能骗过去。”
“男子不叫奴,叫家丁;女子不叫婢,叫家妇;幼者也不称僮,而是叫义子、义女。”
“当然,也就换个名罢了,依然做牛马之务,给口粥吃,不饿死就行,该打就打,该杀就杀。”
赤眉军将宛城粮仓洗劫一空,因为各营还要继续上路,分别去进攻各地,所以粮食就又分到了诸公和各三老、从事手中,每个营万把人的性命,自然也就控制在他们手中。
谢禄有些担忧:“若是樊大公派人来查呢?真能瞒过去?”
徐宣笑道:“大公麾下皆是乡党,对此议也不以为然,给点好处,送个美人,自然能替吾等遮掩,就算田翁亲来,那七旬老叟,还能一个营一个营亲巡不成?”
“且勒令手下奴婢……不,是家人、家妇们,到时候谁敢乱说话,就带上全家,滚出营去,自己想办法活。”
“不是想要自由么?便给他们,离开营中,去做无人约束的流民,得到旬月内,就会饿死的自由!”
……
“吾弟,快,快给田翁磕头。”
“若非田翁解救,汝现在还在做奴!”
若放几年前,还做式侯嫡长子时,刘恭肯定不会支持这“废奴”之议,人有尊卑贵贱,天经地义。
可在他们兄弟给赤眉当了几年奴后,刘恭想法就变了,眼下只按着弟弟刘盆子,给老王莽稽首,感谢他的良策。
王莽此刻心情复杂,一方面是郁闷,本心是将自己在位时没做成的废奴一举完成,岂料最先得到解救的,竟是俘虏营中那一群姓刘的侯子。
这一幕,像极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汉忠良,取代汉室十几年后,天下人果然从厌汉到人心思汉!不愧是安汉公!
世事当真让人啼笑皆非,所想与所得之间,往往有巨大鸿沟。
但王莽一方面也暗暗自喜,在他看来,这次废奴改制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进入宛城不过数日,诸公积极拥护废奴政策,各营都听从樊崇之命,革除弊病,取消了所掳奴婢。
从今往后,各营除了赤眉战士和他们的家眷子女,就只剩下“家人”“家妇”“义子义女”,人人平等,其乐融融好似一家了!
但刘盆子毕竟年纪小,才十四,没搞懂状况,磕完头后,抬头不解地问道:“田翁,赤眉从事说吾等刘姓宗室暴虐百姓,得享富贵,所以要罚做奴放牛偿还罪孽,终日吃不饱饭,经常被从事呵斥打骂。”
“可如今吾等不是奴,也是赤眉兵了,却还是在放牛,我得兄长帮衬尚可,但其余人还是吃不饱饭,还是要被从事打骂,我请求去沛地寻夫子桓公,也不被允许……”
那是当然,他们走了,牛谁来放,粟谁来割,米谁来舂,粪谁来捡,柴谁来拾?赤眉战士要忙着进攻各县,追击绿林,哪有闲暇干这些,他们的家人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这就是刘盆子想不通的地方:“那吾等做不做奴,有何区别?”
好似无知孩童指出了“皇帝的新装”,王莽捋白胡须的手停了下来,这个问题竟将他问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刘恭反手就给了弟弟头上一个爆栗子:“这还用问?过去你有奴之名。如今奴名已去,便再不是奴了,你这儿曹,这简单道理,怎竟不懂!”
你要他如何懂?实质上还是被呼来喝去,没有自由的奴啊,刘盆子挠头反驳:“这不就是名不副实么?”
“你说得没错,名实确实需要相合。”
王莽终于开口了,还是用圣人之言来回答所有问题:“孔子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必先正名也。”
“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且先去奴名,至于其他,往后便慢慢能变好起来。”
好容易遮掩了大窟窿,但刘盆子的童言无忌倒是提醒了王莽。
“是啊,予不能和过去一样,只重名,而不重实。”
他让巨毋霸搀自己起来,又拄着鸠杖前往樊崇处。
赤眉军中曾经的奴婢也好,接下来要从南阳各县解救的奴婢也罢,要想让他们不但去奴名,也去奴实,还得有第二件事打底才行。
那也是王莽曾大力推行,却最终推了个寂寞的遗憾啊……
宛城已经被赤眉占领,诸公和从事们抢着住在刘玄昔日的宫殿里,倒是樊崇维持了简朴,只住在宛城府衙里,顿时让众人大惭,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宫室,但也将里面的东西哄抢一空,装点各自侵占的里闾。
等王莽抵达樊崇所在时,却听到里面颇为热闹,除了奉命去攻打其他县的谢禄、杨音外,徐宣及被任命为宛城令的崔发都在这,众人围着堂上案几一物指指点点。
只是崔发脸色苍白,笑容有些尴尬,瞧见王莽来,更是大惊,想出来劝他勿要进去。
“田翁来了!”
樊崇却招手让王莽入内,指着案上那物给他看。
“田翁且来瞧瞧,被刘玄和绿林收藏的‘国宝’。”
王莽一看,厅堂中间摆放的,既不是玉玺也非宝剑,反而是一个风干的……人头?不知用什么手艺熏制,撒了什么料,一点不臭,反而有些香,干皮贴着骨头,还有些苍苍白发,比王莽头上的还茂密。
樊崇拍着大腿哈哈笑道:
“这就是赤眉起兵时,也曾心心念念要砍的……王莽头啊!”
第396章 乌托邦
“樊公就这么恨王莽么?”
那“王莽头”被带下去传示三军后,真王莽这才缓过气来,心有不甘问了樊崇一句话。
“当然恨!”
樊崇的回答理所当然,他做了大公,也没什么礼仪,依然盘着腿在榻上,说起当初还在莒地做佃农时,当地新官巧立名目,利用王莽颁布的五均六筦,将山川林泽收归国有,以至于他们连上山砍柴都得交税,樵夫当场失业。
“明明是海岱之地,官府的盐却卖得奇贵无比,吾等苦不堪言,索性做了盗贼,该砍柴砍柴,该贩私盐贩私盐。”
王莽有些惭愧,可这不是他的本意啊!五均六筦是为了抑制豪强控制山林,顺便由官府给贫者贷款,以免他们落入豪强的债务陷阱中,沦为奴婢佃农。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刘姓和豪右的错!
王莽也吸取了教训,五均六筦和改革币制这种复杂的事,暂时就不必再做了。
他遂向樊崇献上了第二策,关于土地。
“古时候,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王莽照旧甩锅秦朝:“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这便是樊公与赤眉经历的一切,王莽虽有责,但根源在于土地!”
王莽做皇帝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颁布王田令,将天下田土皆收归国有,杜绝买卖兼并之道,这一刀,直接砍向了支持自己上位的豪族,宣布与过去几十年的阶级感情一刀两断。
结果可想而知,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头土脸而收场,连王莽这么执着的人,也服软了,不强求豪强交地恢复井田,只死死咬着土地禁令不准买卖,好歹刹住了一点兼并之风——起码是关中的。
如今新朝一灭,兼并重新盛行。尤其在南阳,豪右和绿林合流,混到了官职,手握兵丁,更始肆无忌惮。
王莽被绿林抓壮丁前就听流民说,连参加绿林军的人,回乡后都不一定能保住田亩。
既然如此,赤眉就要体现出与绿林的不同之处,这一刀,必须切下去!
他上前一步,抛出了自己的老药方。
“治季世当用猛药!”
“灭豪右,分田地!”
……
“灭豪右,这我擅长。”
听王莽提出这六个字,樊崇立刻就精神了。
从泰山到南阳,一路过来,赤眉都是这样干的,他们注定和所有贵戚豪右不死不休。樊崇也从没想过要妥协共处,只是过去流窜作战,吃完就走,土地则撂下,爱谁要谁要。
“如今既然要扎下根来,便不能如此了。”
王莽道:“赤眉已夺宛城,南阳其他县也迟早能拿下,每个县派遣一营万人过去驻扎,本地豪强再大,还能家家都凑得出几千徒附来?要么逃要么降。”
“等诸县拿下后,不论大小,皆不可赦!尤其是舂陵刘氏、宛城李氏,新野阴氏、邓氏、来氏,湖阳樊氏等,皆乃南阳豪族大宗,土地数百乃至于上千顷,富比王侯,应将他们一家不留,统统铲除!”
这也算公报私仇,南阳豪强拥护绿林反叛新室,王莽当初就心心念念要将其族灭殆尽,却没想到是假赤眉之手做到。
王莽道:“豪族夷灭后,其广袤田土,则分予赤眉战士耕之,多余者用来安置本地人,每户分一百亩。”
王莽不想承认,以武力强行均田的设想,源于第五伦在魏地的做法,他最后一次与阿伦相见时,王莽还想扫平绿林后,便在南阳试点推行,可惜旋即就被第五伦背刺,美梦成空。
樊崇对此策倒是赞同,但也有顾虑:“田翁之意是,所有人,不论身份,都分百亩?”
王莽道:“没错,樊公及诸公也得如此!以为表率,有诗云,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
“田翁别念诗了,我听不懂。”
樊崇头疼,对王莽好不容易在典籍里找到损富益贫的证据不感兴趣,接着道:“于我而言,自然愿与兄弟姊妹均等,想必其余诸公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但樊崇还是有点担心:“可按照田翁的分法,赤眉兵卒与南阳本地人,亦无高低之分,也是每人分百亩?”
“必须如此!”
王莽坚持道:“田都是公田,不得买卖,更决不能有佃农。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有这样,才能使耕者有其田!”
王莽流亡这一年时间,也偶尔听到来自魏国的消息,他以为,第五伦的均田,根本就不均!
首先是军队内部不均衡,根据军功,得田从几十亩到几百亩不等。其次是外人分不到田,关中百姓只能当佃农,替第五伦的兵种地,这是万恶的暴秦汉初名田宅制啊!王莽岂会效仿?
他要走相反的道路,绝对平均的井田制!
诸如每八户共有一井,中央是公田百亩,八户人家平素还要去公田干活,同时上交十分之一的收成。
王莽已经想好了施行之法:“秋收结束后,先将各县豪强土地集中,收归赤和大公幕府所有,再举行度田,丈量完毕后,将其一一划为井田,春日便可开种。”
樊崇觉得,此举或许能使南阳贫者拥戴赤眉,且先答应现在宛城附近试试看,但又遇上了一个难题。
“田翁,赤眉中,恐怕凑不出那么多识数之人,没法丈量土地,你所说的地契也不够人写……”
赤眉在中产中的名声太臭,宛城士人都跑光了,上哪寻那么多刀笔吏啊。
王莽却有一个妙计:“樊公军中,正好有一批人,可做丈量记述之事。”
他指的正是俘虏营中已去奴名,实际上仍然为奴的刘姓宗室,像刘盆子兄弟那样的人,加起来有一百多,大多受过良好教育。千金之子们跟着赤眉千里征途后,五体已勤,五谷已识,只用来放牛太浪费了,倒不如利用起来。
“每县派几人去,何虑计吏不足?”
樊崇一愣,旋即大笑:“好,此策甚善!”
“用昔日的大豪强刘姓子弟来度田均田,田翁啊田翁,你真是个大才!”
……
同样做着一个均贫富梦想的樊崇,基本答应了王莽的提议,等离开郡府时,王莽看到“王莽头”正在赤眉军中传阅示众,一群年轻的赤眉兵,像踢蹴鞠一样羞辱那老人的头颅,让它在地上滚来滚去。
但在王莽低头经过他们时,众人却又敬重地朝这位“老祭酒”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