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38章

作者:七月新番

哪还有什么勤王军?刘玄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颔首同意,他知道,南阳豪右已经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

“朕要御驾亲征,登上城池守御!”

说着还把宫廷的钥匙郑重交给李通,在宫中介甲练兵,连嫔妃们都要穿甲,好像真的要出征迎敌一般。

然而当天入夜,刘玄就偷偷离开了宫城,进入朱鲔、申屠建、廖湛三人位于城南的军营中。到了营帐后,刘玄的两位亲兵才扯下了马尾巴伪作的胡须,原来那力气大到能抬旗的竟是他最宠爱的韩夫人,另一人则是赵夫人。

刘玄也知道事态紧急,百多嫔妃没法全带,只能忍痛仅取二瓢。

更始皇帝将带出来的丝帛分予这最后的绿林军,挑选了九百匹马待命。次日凌晨,初秋的蒙蒙细雨之中,刘玄便与朱鲔、申屠建、廖湛三王,带着上万人脚底抹油,不去北边亲征迎击赤眉,反往南逃了!

南下途中,刘玄不断回首宛城,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韩夫人则道:“陛下,按照南阳规矩,离家前,当下谢城!”

刘玄颔首,叫停了队伍,下马朝宛城一拜,复上马,故作欢乐地对韩夫人道:

“宛城虽好,却非久留之地,天子当居上游,朕这就带夫人南渡,回乡去!”

……

刘玄这次逃跑实在是太不地道,这天清晨,听说城外绿林军一哄而走,还在焦急组织城防的西平王李通大惊,立刻去叩宫门禀报。

岂料宫门一打开,里面可就全乱套了,只见被刘玄扔下的那上百名嫔妃们大呼小叫,四下乱跑,都说皇帝找不着了!

“这竖子,竟然真跑了!”

李通直跺脚,消息瞒不住,宛城顿时一片混乱,城里的豪强著姓一看,这还怎么守?遂让家丁护着各自逃回坞堡,城防顿时崩溃,百姓们也常听闻赤眉凶恶,还吃人,唯恐继去年漫长的守城后宛城再遭浩劫,也匆匆出逃。

“兄长,如何是好?”舞阴王李轶万万没想到,刘玄和绿林诸帅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枉他这两年鞍前马后,只以为自己已经混入绿林核心圈子,也得刘玄依赖了,岂料到头来还是弃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通瞪了弟弟一眼,刘玄和绿林这一走,宛城彻底没法守了,两年前举事失败后,李家被新军围攻,差点灭族的惨剧,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李通也打探过赤眉的成色,明白这绝不是能和他们相容的势力。

坏消息是,李家恐怕也得抛弃田宅,落荒而逃了。

好消息是,宛城李氏的大多数人,在反新举事时就被王莽的大尹和窦融屠戮殆尽,五十六口人死难,核心成员没剩几个,一辆车就能拉下。

“兄长,吾等追着陛……刘玄南下去随县?”

李通回想起来,上个月,刘玄曾派遣舂陵宗室的定陶王去长沙“祭祖”,这次南逃,多半是途经随县,再跟绿林跑到江夏郡,渡江去荆南舂陵刘氏故土。

但李通经此教训,再也不想和刘玄这平庸之辈再共事了。

“不,往南阳东南的冥厄三塞(河南信阳)走,吾等堂弟李松奉命带三千人守备于斯,提防淮南王来袭,我家正好去那避难。”

冥厄三塞一共四个县的地盘,理论上隶属于江夏郡,但如今被绿林控制,介于南阳、江汉、汝南、淮南四地之间,山川林立,颇为险要。

之所以选那去避难,除了有自家人掌握兵权外,李通依然对那个人心存期望。

李次元回首宛城,依依不舍,若是当初他没选刘玄,而选了刘伯升兄弟,又会如何?

“上次我没选对,可这回,李通绝不会再错!”

“吴王虽不愿来宛城接烂摊子,但以刘文叔之才,迟早会席卷淮南,届时冥厄三关,便将成为反攻南阳,光复故土的前哨!”

……

刘玄及宛城李氏相继南逃后,城郭以北聚集的“勤王之师”也一哄而散,赤眉践踏着绿林的血肉尸骸,逼近宛都。

宛城作为五都之一,将是他们转战天下数年来,进入的最大城市。

王莽如今是樊巨人身边的红人,被拜为“祭酒”,经常会被叫过去咨询。

他是老祭酒,出身城阳景王一系的刘恭则是小祭酒,赤眉经过一连串流亡后,也开始吸纳士人,这一老一少得到了优待,各自骑着一头骡子。

当得知宛城已经不战而下后,刘恭对更始颇为失望。

“刘玄居然逃了。”

曾几何时,作为第一个喊出“兴复汉室”口号的政权,绿汉和更始曾经是刘姓的期盼与灯塔,但如今这个政权却在裹步不前中沉沦,惨遭各方势力分食,而同样起家草莽的赤眉则给了它最后一击!

如今看来,果然是长沙舂陵小侯家的儿孙,格局小了,注定坐不了帝位啊!

而对于刘玄的前途,刘恭也颇不看好,遂对王莽道:“田翁,当初王莽也是弃都而逃,名为‘南狩’,最后却在汉中身死授首。”

“我看刘玄也和王莽老贼一样,命不久矣!”

“田翁你为何瞪我?是弟子有说得不对之处?”

先前在汝南,刘恭为“田翁”学识折服,非要拜他为师,希望能学点五经,田翁却兴致寥寥。

刘恭也没放弃,经常在田翁面前跑腿,却不知他眼下心直口快,这老师是再也拜不成了。

被人拿他和刘玄做对比,王莽却只能忍着怒火滔天,也不好说自己还活着,遂在心中大骂:“小孺子无知!这能一样么?予是遭了国贼第五伦背叛,不得已而巡狩,刘玄则是昏庸无能,将大好的形势败坏,遂出奔……”

绿林起势时,王莽对刘伯升颇为忌惮,只说若能砍了他的头,封邑五万户,赏黄金十万斤,至于刘玄……不过千户,黄金百斤而已。如今想来,陈、项且犹未兴,况此类庸庸者乎?

但若非要比,好像王莽刚当上皇帝时,形势比刘玄要好无数倍,时间也比刘玄多,外部环境较绿汉更好,以此看来,刘玄败事的能耐,较王莽还是差了许多。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王莽如今已然新生,找到了自己的新目标,又混迹在赤眉这支纯粹的“三皇五帝”之兵,昔日做不成的事,如今却可以亲手一一推行,再无庸官奸佞来阻止他!

赤眉前锋已去接受宛城,而樊崇的大部队也抵达其北部二十里外的“屈申城”休憩。这是一个乡,原本是绿林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尽数逃走,这儿的粮食和甲胄辎重就全部便宜了赤眉。

王莽拄着鸠杖前去拜见樊崇,是时候了,在进入宛城,正式接管南阳前,赤眉……不,是他们的赤和政权,必须先做两件事。

“樊公,有一句古话,纵然有离娄那样精明的双目,公输班一样的巧匠,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赤眉从东泰山转战数州,终不能立足,究其缘由,就是到达一处后,未能立好规矩,使当地人知赤眉之所欲。”

樊崇对这位首倡共和的老祭酒还是比较尊重的,虽然对方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啰里啰嗦抓不住重点,但樊崇总感觉,这老叟比起徐宣等愈行愈远的老兄弟,更能理解自己。

总这么一直当流寇也不是办法,许多人都累了,樊崇的目标是带着手下三十万兄弟姊妹找到能安稳过日子的“乐国”,但又不愿走绿林的老路。

他确实想听听田翁如何为赤眉规划,但却先板起脸道:“过去来规劝我的士人也不少,所进之言根本不足污我耳。老樊今日丑话说在前头,田翁有三事不必说。”

樊崇伸出食指:“第一,优待刘姓宗室之言不必讲,彼辈过去两百年散布各州郡,早已吃够了膏腴。如今到了赤眉治下,该饿饿肚子了!不管过去是宗主还是族长,大宗小宗,祖宗是侯还是王,统统都要入俘虏营做活!”

又伸出中指:“第二,厚待豪强不必谈,若能打开坞堡粮仓,将粮食悉数交出,还可饶彼辈一命,可若拒不投降,便强攻下来!”

“第三……”樊崇抚了一下大胡子,哈哈大笑:“这点就不必担忧了,田翁绝不会劝我称王称帝!”

总是苦大仇深的王莽,此刻也欣然大笑,樊崇的话正对他胃口!

相见恨晚啊,王莽只觉得,自己与樊崇真是知己!只可惜……

但现在共建三代,也来得及!

王莽已经将前汉余孽与坏了心肠的豪右,视作他过去十余年改制失败的原因。而为了重现三代之治,王莽已坚定了去除暴秦残制,包括皇帝头衔和整个帝制的目标!

“樊公所思,亦是老夫所想!”

王莽道:“春秋时圣贤管仲曾言,夫王道之所始也,以人为本。”

原话本是“夫霸王之所始也”,但王莽不喜欢霸字,遂只提王道。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正是关乎人!”

“还望樊公进入宛城后,便宣布共和后第一法章,那便是……”

王莽说出了那两个他想做,却一直迫于时势,遮遮掩掩的字。

“废奴!”

第395章 大公

“三代之时,是太平世;哪怕夏商周都是极好的升平世;可到了后来,春秋礼崩乐坏开始,就进入了衰乱世。天下人互相争夺,遂发生不平之象,富人有很多土地,穷人则一无所有。男子沦为奴隶,女子沦为婢女。”

“到了暴秦,更是道德践地,人不如畜。秦吏竟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奸虐之人见有利可图,遂出现了略卖人妻子等事,这简直是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

这若要译成后世的话,便是:“尧舜禹夏商周没有奴隶制,人人平等,奴隶制顶峰是秦汉!”

毕竟是个假穿越者,王莽当然不懂什么历史进程,对古代的了解全基于典籍的美好想象,只如此对樊崇宣扬他那一套话术。

“自汉以来,奴婢日趋增多,公卿大夫蓄养家奴已是惯有之事,豪族大家动辄数百上千家奴,既丧失自由,听任主人打骂,又无法为国家贡献赋税。”

所以才要复古!毕竟世事是越古越美好,越近越糟糕。

“孔子亦是支持废除奴婢。”

王莽还招来了孔丘的话为自己背书:“孔子为大司寇时,鲁国有法令,鲁人在外沦为隶臣,若有人将其赎回,可以到国库获取赎金。又咒骂以人为殉者,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既然搞不清楚奴隶体制源头,王莽当然也搞不懂活殉和俑殉谁先谁后。反正他将孔子的那段话奉为圭,当年还做汉朝的侯爷时,就因为儿子打死奴婢逼其自杀。只可惜满朝公卿蓄奴太多,王莽只能退而求其次,下达《私属令》,叫停奴婢买卖。

可如今回首望去,王莽觉得,自己还是太胆小了!

不如一步到位,非但过去的奴婢要统统解救,往后也不准再有这种身份存在!

对于王莽的提议,樊崇是赞同的,赤眉军中小半人过去就是奴婢,而一路行来,他们每到一地,其实也在吸纳田奴加入,王莽不过是为此拟定了章法。

在樊崇看来,反正刘姓、豪右已经和赤眉不死不休,若是能让奴婢们支持赤眉,他们或许真能在南阳站稳脚跟,遂允了王莽之议。

议定此策后,大军继续前行,然而才短短两天时间,宛城内十余万居民已经跑光了,街道上只有几条狗在寻觅食物,很快就被赤眉兵打死扛到肩上。

没办法,赤眉恶名在外,绿林君臣怕被屠戮,豪强怕被宰割,中家怕被抢劫,而在一无所有的贫民眼里,来自东方的外乡人亦非族党,不值得信任。

至于奴婢……当然是跟着主人一起跑,在这做奴隶而不得的乱世里,能找到一个强宗投靠为奴,得其庇护性命,便是生而为人,极大的幸运了。

城池已空,由王莽起草的废奴宣言,不过是说给空气和死狗听。

王莽兴致勃勃进了城,却扑了个空,不由兴致寥寥,他一向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这改制的刀暂时没法往敌人头上劈,就先革自家的命。

“樊公,赤眉军中亦有不少人,名为徒附,实为奴婢,上行下效,我以为,应先统统解除其束缚!”

此言一出,稍后赶到宛城的赤眉大佬徐宣、谢禄等人,顿时就炸锅了。

谢禄骂道:“樊三老被那田翁迷惑,竟不商量一下就禁止蓄奴,让吾等这一路来所收的诸多奴婢怎么处置,扔掉还是杀了?”

赤眉渠帅们攻城略地,对豪强自然是毫不犹豫打掉,吃光他们家的粮食。但其手下的奴婢,倒也不是“解放”,只是换了个主人。除却樊崇外,其余从三老到从事,莫不如此!

很多漂亮话,虽然众人都在说,但也就樊崇一个人信。

其余诸公,即便视赤眉党羽为兄弟姊妹,但对异乡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让南阳两百万生民,乃至于天下数千万百姓,做赤眉三十万人的奴婢,这个想法对众人更有诱惑力。转战数载,谁不想做个人上人啊,难道还要自己挥镰刀割粮食?

但他们也就私底下抱怨,表面上还是愿意服从,樊崇的威望依然最高。赤眉虽是五公共和,但亦有高低之分。

樊崇就被称之为“大公”,地位在其余四公之上。

而赤眉战士中出身隶臣者颇多,对废奴亦很支持。

然而上有对策下有政策,徐宣是学过律令,通《易经》的文化人,既然视田翁为大敌,也在观察和琢磨此人。

这一琢磨,就发现田翁和那些他在东海郡做狱吏时,戏耍过的蠢笨上司很像。

来自高层,动辄引经据典,想法层出不穷,说起理论来头头是道,可具体落到实处,却两眼一瞪,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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