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16章

作者:七月新番

只有第五伦这经验最丰富的人,居高临下观察这一切,仿佛一场人类学试验,颇觉有趣。

末了还大言不惭道:“好歹顺利结束,汝等要好好总结,有何不足之处,好在下次完善。”

这趟招收的士人三百六十,能够暂缓用人之急,下一次大规模文官考试,恐怕要到一统北方之后了。届时规模更大,范围更广,官府面临的挑战也更加艰巨,组织考试本身,就是对朝廷的考验。

回到考题上,皆乃第五伦故意设计。

“经术中关于论语、孝经的,不过是送分题而已。”

既然被称之为“小学”,作为读书的基础,蒙学就开始诵读的知识啊,若是连这都答不对,那说明文化水平确实不咋地,平时尽滥竽充数了,淘汰也不可惜。

唯独有一道超纲题,乃是出于扬雄作品《法言》,第五伦敢说,这书全天下找不出十卷来,其中五卷还藏在宫里,极其稀少。就是故意卡分的,纯粹是为试后扬子之学大兴,让士子抄扬雄作品,抄出个长安简贵来最好,到时候新做的纸也正好推出来。

常识题在第五伦看来也是送分,上个冬天,不少读书人也饿了肚子,若是连宿麦怎么种、怎么吃都不了解,甚至没兴趣为了考试提前去知晓农稼,估摸也干不好基层官吏。

数术题才是拉开分数的重点,四道题难度依次递增,考验的是平素积累,绝非临时抱佛脚就能完成的,有的人论经头头是道,却连第二道“粟米”也做不出来。

“若是连粮官都当不好,要彼辈何用?”

但最关键的,还是占了三十分的策论。

考生们的政治倾向,以及对时势的了解,靠这文章便能分个究竟来。

“这策论就由文山与郎官们亲自来审,沙汰大部分,最后将优异的三百余篇呈与余观之。”

第五伦很希望里面能出几个名篇,作为满分作文,再让王隆、冯衍等精通文章者也写几篇范文,而后散播到全国,让官吏们广泛传抄、讨论、学习,统一思想认识……

这次考试,考生会先向各地官府报备,拿了路引前来应试,进太学时又会登记一次,填得很详细,连籍贯、师承、祖宗三代做什么的都要涉及。

倒不是为了政审,而是第五伦想对考生背景做个小小调查。

眼下司直黄长、绣衣都尉张鱼,便将这些整理好的内容送到了第五伦面前。

第五伦看后笑道:“太学博士弟子占了大半,一千多人,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其次是五陵士林子弟,拜在各路私学门下,也有近千人,背景差次不齐,富者多,贫者少。”

而在野没有师承,甚至像汉相匡衡那样的穷苦子弟就更是仅有数百。

黄长问道:“大王以为,哪一批人入选最多?”

还用说么?当然是来自临渠乡义学的数十人,从几年前起,第五伦让人给他们传授的,便是与考试内容差不多的东西,不但读经传,也学史学数,平素还要撵去田间地头上上课,考核时亦是类似的形式。

朱弟算是其中佼佼者,他的小师弟们别的不行,这种考试却最为熟络。新式义学要推广,还是得靠考试结果倒逼啊。

“其次应是五陵士林子弟。”

第五伦了解这批人,思路比僵化的太学生活络,也关切时政,常有针砭。最重要的是,他们家境富庶,文章写得那叫一个好啊。

“再次则是太学博士弟子。”

作为掌握了最大的教育资源,纵是辩经走了死胡同,但学习能力并不算差。别的不说,那篇策论,曾经跟王莽哭天,曾经给王莽上过无数歌功颂德文章的太学生,定能写得花团锦簇。

第五伦叹了口气:“而入选者比率最少的,还是在野无师承的寒家弟子。”

这次射策,第五伦不考五经师法,算是大大降低了门槛,对寒家子弟乃是难得的机遇。

但他们纵能在经书题上和竞争者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在常识、数术也不落下风,然策论题,却能卡死许多寒士。

要论述汉家气数已尽,究竟为何而尽,可不是在乡下帮人写几封信就能练会的。

随着阅卷结果陆续送到未央宫,第五伦的判断基本正确,许多寒家子弟,在策论一项上文辞粗糙、见识狭窄,几乎是全军覆没,惨不忍睹……

考试过程是公平的。

但考试前的一切,这个世道,却是不公平的。

临渠乡义学的宗室弟子就不提了,所学贴近考试内容,天然比别人领先一大截,相当于第五伦给他们开了后门。

“而博士弟子、五陵士人籍家境、师承优势,平素能够阅读贾谊之文章,观太史公之论述,耳濡目染。”

“乡野的寒家子弟,欲求书凿壁偷光而读尚不能有,甚至连论语孝经,都只能听师长口述,有人在此间隙,还要从事农作,为人计帐补贴家用。”

这些是什么?这就是教育资源啊!

第五伦敢断言,这次寒士数百,若能入选个十分之一就不错了,往后比例还会越来越低。

除却不肯弯腰低头的人外,等博士弟子、五陵士人摸透考试规则后,会相应作出改变,往后专门针对应试的书院,或许会陆续出现。

但在野无师承者,苦于消息闭塞,只能自己摸索,除非当真天纵奇才,能靠自身的机敏努力抹平差距,否则……

“在步入考场时,他们一抬头,就会发现,旁人有师长推着,有家族托着,早就站在前方,拉开自己许多个身位了。”第五伦心中如此感慨。

不过,他是个讲究公平的人,所以决定,也给不能射策中第者一个机会。

有人考试不行,做实事却可能脱颖而出!更何况,能顶着经济压力,大老远跑来应试,已经表明政治态度了,这样的读书人,岂能叫其空手而归?

“传诏下去,只要是坚持考完全程者,纵然未能入榜,亦可发放传符,若是本人愿意,可前往距其乡里较近军营应募,为军中刀笔佐吏。”

魏国目前仍是军政时期,营垒里很需要识文断字会算数的人。若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那也随他们,否则会被许多士人视为羞辱,反而不美。

但对来自乡野的穷士而言,这简直是救命粮。

“余饥甚。”

第五伦也饿啊,拍腹道:“大鱼要留,小鱼虾米,也要尽入我篓中!”

第369章 我中了!

十天的阅卷时间很快接近尾声,结果基本都出来了,与所料相差不大,穷士寥寥无几,五陵士人和太学弟子大获全胜。

但在定甲榜前十时,魏王还是动用了自己的权威。

“这名列第一的美阳人杜笃……”

第五伦看向主考官之一的杜林,杜林连忙解释道:“同姓而已,与臣并无干系。”

第五伦一问才知道,杜笃,乃是汉时名臣杜延年之后——也就是大杜律、小杜律的家族。

此子年才十八,却博学多闻,不修小节,亦是为数不多,经术四道题全对之人。

“他居然读过《法言》?”第五伦一愣,这题目是他临近考试日期才随手定的,杜笃家中能搞到传播不广的扬雄遗作,还能学这种偏门知识,确实是颇为博学了。

加上杜笃在数术、常识上都对答无误,遂与其他人拉开了分距。

而真正让他名列前茅的,还是连王隆都赞不绝口的文章。

“诸生文章,唯独杜笃辞最高。”

王隆称其有贾谊过秦之风,超出了要求的五百字,洋洋洒洒近千言,字还格外好看。

这杜笃祖上几代人都是汉朝大官,对汉家掌故自然颇为熟知,文章里将元、成以来百姓七亡七死的惨痛叙述了一遍,痛斥其滥用外戚,昏聩乱政,之后不论是王莽改制,还是诸汉复辟,皆是让世道往乱相上走,将汉家余荫彻底消耗殆尽,直到魏王横空出世,才再造了乾坤。

“海内云扰,诸夏灭微。群豪并战,未知是非。于时圣王,赫然申威,荷当涂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天,获助于灵祇。立号魏国,搴旗四麾。首策之臣,运筹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师之攸向,无不靡披。盖夫燔鱼剸蛇,莫之方斯……”

一通猛夸后,遂被王隆定了高分。

第五伦虽然对这花团锦簇的文章不是特别喜欢,但这确实是时代的审美。既然是汉时麒麟阁十一功臣后人,带头痛斥汉德已尽,倒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遂大笔一勾,同意让杜笃作为甲榜第一。

至于第二,出乎众人意料,居然是河内大儒伏湛的儿子,名叫伏隆,字伯文。

第五伦听黄长说过伏湛的事迹,这位河内当权者在马援进攻时,采取不抵抗策略,整日就带着一群弟子学尚书五经,士卒解散,军粮分给难民,赢得了好名声。

马援入城后也没好难为伏湛,第五伦巡视河内期间还尊他为郡三老,但伏湛作为积极参与王莽改制的新朝余孽,也不好在魏国谋官职。可当伏湛得知第五伦举办射策考试,立刻不远数百里,出资让儿子带着上百名弟子来参与,给足了魏王面子。

伏隆各科解答皆无过错,文章引经据典,相较于杜笃的华丽辞藻,第五伦反而更喜此人,对主考官们的决定亦无意见。

“伏氏尚书后继有人啊。”第五伦意味深长地如是说。

再往下看,第五伦哑然而笑:“第三得了第三?”

却是来自临渠乡义学,名叫“第三逵”的孩子,才十七岁。第五伦知道主考官们特地将他提至第三是什么意思,他可不领情,遂临时定了一条规矩。

“外戚与宗室子弟,可以参加考试,但不得名列前三。”

第五伦能保证考试过程公平,但在此之后,诸生的名次、取舍,就都是他操持舆情的工具了,在魏王的权术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把小亲戚撸到第五名后,第五伦继续往下看,前十基本被有背景、家学的士人包揽,这些人的学习和应试能力,是当真很强啊。几代人积累起来的教育,当真不是吹的,这是第五伦用人时必须接受的事实。

“名次最好的穷士在哪?”

第五伦一直到四十多名才发现了他。

黄长报上了对这个人的调查:“此人名为承宫,字少子,听说是琅琊人,年少时做过猪倌,樵薪求学,后避赤眉之祸,至右扶风武功县教授乡野子弟,此番就带着十多名弟子悉数入京应考。”

这经历让第五伦有些就惊讶,真是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啊,让人调来简牍,看了一眼对答,中规中矩,该对的地方都对了,难的地方也卡住了,但还是尽力写满了字数。

让第五伦眼前一亮的,却是承宫的策论。

承宫所受教育应是不全的,通经而不通传,也没有机会接触汉时辞赋家的文章。所以他的策论,既没有杜笃的华丽辞藻,也不如伏隆那般能援引坟典,可以说朴实无华。

但却写得十分认真,从自己在汉末时目睹的天下怪现象开始讲起,一直到近年的纷乱,不是高高在上吟诵古今的文士态度,而是哀民生多艰的平视。在最末尾,文章里那股对魏王给他们穷士野民机会的感激之情,溢于简牍之上。

“好。”

第五伦如此评这文章,好在情真意切。

顺便,第五伦喜欢此人的名。

“承宫……成功!”

他也需要一个代表人物名列前十,好使在野穷士有拥抱新政权的勇气与动力。

但真正让魏王中意承宫的原因则是……

“此人纵是做了官,也应能和老百姓好好说话,说普通人听得懂的话!”

……

放榜的日子在三月十一,地点选在太学辟雍前,这儿有环水圆壁,高一丈多,上面有檐,四周是空地,正好用来张榜。

平旦时分刚过,还住在太学里焦急等待的考生们睡不着,便早早等候在此,一起等待成绩公布,言语中尽是紧张与激动。

夜色清冷,却也澎湃。

承宫也带着弟子们挤在里面,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裳,还咬牙给几个衣服破损的弟子也置办了新衣,他怕众人失散了,遂让他们各自牵着手。

不止太学里挤,外头也挤,射策考试是本月长安最大的事,城外里闾的居民过来凑热闹,观者如堵。

伴随天色破晓,晨钟响起,来自奉常寺的车马抵达太学,士卒分开拥挤的人潮往前走,开始刷米糊,好贴布告榜单。

最先贴上去的是丙榜两百人、乙榜一百人,名字写得密密麻麻。

官吏敲了一声随身带着的锣鼓,大声道:“乙榜丙榜不分先后,是按照籍贯定的,名太多,也不念了,汝等自己找找。”

总之,有人欢喜有人忧,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太多的辛酸。有的考生恨不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有人发现名落后仰天长叹,还有的考生得以高中,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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