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不是说不考五经及家法、师法,只考小学么?”
窃窃嘀咕在考场内响起,承宫抬起头,才发现诸生也陷入了迷茫,众人也搞不懂这是出自哪本经典。
“不许交头接耳。”监考的官吏如此呵斥,负手而立,在有人勇敢地站起来询问时也没给出解释。
“原来不止是我不知。”
这个发现,这让本已陷入绝望的承宫惊愕后松了口气,既然众人都不知道,那就无妨。
连出自何处都搞不清楚,也无人读过,自然只能胡编乱造,凑些自己的想法上去。
有人则干脆空着不写,但亦有人因为实在是想不起这句话出自何处,竟崩溃得大哭起来,遂被后头的武官“请”出了考场。
一点小事都承受不了,还当什么官!魏王可不需要遇事捶胸顿足只知道嚎的人。
承宫吞咽口水,他的弟子们也不好受,有人迷茫地左顾右盼,有人握笔的手在抖,亦有人死死抓着自己的头皮。
鼓点每半个时辰敲一次,当敲到第四次时,主考官开始公布数术考试的题目。
只有四道,一道五分。
第一道是“方田”,也就是算田亩面积,每个治民官每年都要做的事。
“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不仅要求有答案,还要有解答过程,这是简单的乘法,很容易就能算出答案。
接下来三道分别是“粟米”,算收成;“商功”,算修城墙作业面积,最后一道居然是九章中极难解的“方程”。
题目是越往后越难,承宫只能勉强算出“商功”,方程直接未能得解。
再看考场中,抓耳挠腮者不乏其人,承宫忧虑地暗暗叹息,他的弟子们,大概只能做出两道来。
当鼓点再敲两遍,考试时间只剩下半个时辰时,常识题才被公布,一题,十分。
第五伦倒是没出“母猪的产后护理”这种偏门问题,只让诸生将宿麦从种到收再到如何处理食用的全过程写下来……
马不停蹄地跪坐了三个时辰,承宫的手已经很酸痛,考场中一些士人被前两科的难题折磨得几近崩溃,到最后一题已经笔都提不动了。
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考试,过去的射策与之相比算什么?他们此生难忘。
承宫从小从事体力劳动,身体好,倒是提前一刻完成,他还有时间将简牍上的墨迹吹干。再检查一遍,若有错漏,还可以刀削将字削掉重写,这也是简牍作为考试用具的好处之一。
当最后的鼓点敲响时,监考官开始下来收卷,有人因未能写完,竟失态地当场崩溃,哀求再多给他片刻……
“大王有诏,多片刻都不行!”
文官皱着眉索要简牍,有个考生竟情急之下抄起了案几上的刀削,也不知要捅别人还是捅自己!
众人惊呼连连,就在这时,一直跪坐在考场后的武吏几步上来,将刀鞘敲在那人的手腕上,让他的凶器脱手而出,而后把手一扳,将其押了出去。
这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承宫也不知等待那人是怎样的结果,他只关心自己的弟子们。
将十多名弟子拢到一块后,众人抱着笔墨回舍中,走着走着,年纪最小,先前还憧憬地说“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小弟子甚至擦起了眼泪,哽咽着说他好几道题没答出来,给夫子丢人了。
承宫转过身,看着哭泣的爱徒,还有其余低着头,没了士气的弟子们,真像一群兴致勃勃出了家门,却被雨水淋了一头的小鸡仔。
他知道他们在难过什么,这几日的长安、太学之行,让这群注定一辈子呆在武功小乡邑里的弟子,触碰到了改变人生的机遇。
这种机遇本是绝不可能,但魏王却将太学和仕途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
接下来,就是你能否抓住这个机会。
承宫也一样啊,纠结于某道难题时,他也会想起自家漏雨的庐舍,满是补丁的布被,妻子看着见底米缸发愁的面容,还有战乱时盗匪路过的朝不保夕。
乱世里,在如今最稳定的魏国谋个官职,让自己和家人得到保护,无疑是最铁的饭碗。
但他们,真的有机会迈过门槛,登堂入室么?
“当然能。”
承宫不知道自己和弟子们能否跨过那道坎,他现在只能笑着继续勉励他们:“明日,不是还有策论一科么?努力!”
他的手轻柔地放在小弟子的发髻上,就像老母鸡用翅膀呵护自己的孩子。
“等一切了结,不管成不成功,我都要带汝等,进长安,去未央宫阙前看看!”
……
昨日,承宫笨拙地用故作自信给弟子们打气,好歹劝住了几个心态崩溃,已经打算放弃直接回老家去的弟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跟着他们穷困潦倒的夫子,穿着唯一一身没补丁的衣裳,再度鼓足勇气,来到上庠馆。
他们发现,今日来参考的人已少了好几个,或是作弊、崩溃被撵走,亦或是因无法接受昨日经术、数术各一道的大难题而退缩了。
有人还在为昨天那道经术题究竟是来自哪个典籍而议论,承宫没有理会周围的声音,闭着眼时,面前尽是妻子默默给自己准备行囊的身影,让他鼻子酸酸的。
直到鼓点再度敲响,他才睁开了眼睛,满是斗志!
黑衣黑冠的考官进来了,可以看出,他脸上带着惊讶,但也有兴奋。
今日的策论题,乃是魏王亲自所拟!是命题作文!
几个字被写在布告上,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汉家气数已尽》!?”
第368章 公平
汉家气数已尽……没有乎。
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而是将一个不容反驳的结论摆在面前,然后要你就此展开论述,补全证据。
看到这题目,机敏的人立刻意识到。
“魏王是彻底不装了!”
但仔细一想,第五伦也从来没装过,自鸿门起兵法檄文开始,他就绝不言汉。世人可以抨击第五伦对新莽不忠,却不能拿汉家非难他半个字。
现如今,魏国已经和两个汉开了战,与北汉也彻底翻脸,尽管还没称帝,但魏王之心,懂的都懂。
而这题目一出,不懂的也懂了。
躁动不安是有的,毕竟自新莽灭亡,“人心思汉”已经喊大半年了,脑子慢的人还没转过弯来。
但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弃考,来参考的人,都是愿意投身新政权者,也早该有这种觉悟。更何况身后的武官,前头的文吏,多出自魏王旧部,都在晓有兴致地盯着他们。
谁若敢投笔而出,相当于公然承认自己是复汉派,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身在魏营心在汉的人,只怕要挣扎纠结了,但承宫却没那么多思绪。
不论汉、新、魏,能让他和弟子们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朝廷!
承宫思索了起码一个时辰,这才捋起袖口,将陋笔蘸墨,缓缓下了笔。
他容貌虽然可称丑陋,但字却极好,可惜学问不太出众,文采也很一般,只能根据自己多年的见闻和感悟,徐徐道来。
承宫经历过汉末的黑暗,后来从琅琊跋涉到长安,有了一路上的见闻和种种境遇,好歹言之有物。
其他人也陆续下笔,笔尖划过竹简的细响,刀削刮磨的沙沙声,还有呼吸、嗟叹、咳嗽——好歹没有边为大汉哭泣边写的。
太学四馆之中,两千多名士子读书人,绞尽脑汁,从各种体位姿势,来论证汉家气数已尽,这是多么难得的盛况啊!
主考官王隆从考场外巡视经过,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微微颔首。
“此乃一举多得,这也是在为日后大王正式称帝,做舆论准备啊!”
……
策论要求五百字左右,受篇幅限制,没法写太多,但殚精竭虑的程度,比昨天只多不少。
承宫走出考场时,抬起头,感觉脖子快断了,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就像弟子们的面色一般。
他们考的并不好,想想也是,一群来自武功乡中的“小镇青年”,最年长者三十,最少者十六,几乎从没离开过家乡,平生接触过最新鲜的知识,便是承宫带来的。
然承宫也非名儒,夫子的水准决定了弟子们的上限,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本,压根接触不到更广阔的世界。
要他们去做刀笔吏、计吏、田官的工作,或许能够很好胜任,可骤然谈王朝气数这种大问题,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承宫就颇为后悔,自己平素谨慎,少言时政,若是能多与弟子们谈论一些就好了。
看似简单的策论,却是对人文辞、史学、政治乃至于立场的考较,这些东西,绝非承宫不藏私,就能教会他们的啊。
他如今只能继续宽慰弟子们:“无事,只要不要写成‘汉家气数未尽’便好。”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虽然是乡下人,但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尘埃落定,放榜得到三月初十,有的弟子觉得没希望了,打算提前回家去料理农事,但承宫留住了他们,说好要一起进长安城看看。
离开太学生舍,往北行六七里,尽是郭外里闾,虽然树木基本被砍光了,但街衢通达,依旧有不少行人。
巨城雄伟,他们从城南覆蛊门入,总算能一观这京师风物。
只可惜,和承宫当年所见长安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异五方,游士拟于公侯的情形不同。京师大大凋敝,连路上车马也比过去破损不少,魏王不需要刻意推行简朴了,大乱方罢,大家都很穷,纵是尚冠里、北第甲阙的居民,也要为吃食而烦恼。
但最起码,秩序在恢复,希望在萌芽。
横门大街是弟子们此生见过最宽的街道,能容十多辆马车并行。
路面也不再是黄土路,而是石板铺就的御道,有两圈深深的车辙。
此时夕沉暮色,如红霞洒落城中,修缮后的未央宫阙雄浑大气,阙顶苍龙张牙舞爪,气吞山河。
看着这一幕,弟子中有人竟感动得哭了,只哽咽道,若非夫子教导勉励,他们不可能鼓起勇气,离开乡闾,来见识长安的巍峨繁华。
时值下班时间,暮鼓敲响,大门敞开,结束朝会后的大臣车马陆续从东阙驶出。
“听人说,若是射策入选,甲乙丙三科,外加明法科的十个人,一共三百六,可以从东阙入宫,谒见魏王。”
有朝一日,此番入选的士人,或许也能成为朝官一员。
只可惜,考得究竟如何,弟子们心里都有数,伴随着鼓声,先前还妄想一举跻身上层的梦,也就此结束了。
远远望苍龙阙一眼,就是他们此生,与九霄青云最近的距离,只恨回家后要遭闲汉嘲笑,觉得他们白走一趟。
承宫也知道,连他自己能否上榜心里都没底,但还是对众弟子道:“听闻魏王勤勉,此刻应还在宫中,吾等纵不能谒见,就在此遥遥作揖罢!”
他带着弟子们长作揖,这一礼,真心实意。
不论结果如何,承宫都要感谢魏王,给了他们这次做梦的机会!
……
第五伦确实在宫中,正津津有味,听王隆禀报昨日的射策情形。
作为第一次文官考试,整个过程意外频发,考生们手忙脚乱,官府也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