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96章

作者:七月新番

“谁说他们崩了?”

但却被魏王训斥了一通,第五伦目光重新看向战场,右翼在努力调整,后排的士卒补上了前排的空隙,没有出现一触即溃,大规模奔逃的情况,这大半年的仗,没白打。

“遭遇战被敌骑突击,能如此已经不错了。”

第五伦也注意着敌军动向,同景丹简单明了的判断不同,第五伦心里想的事,就复杂多了。

“陇右良家子骑虽是中原骑兵中的翘楚,但在我眼里,他们的弱点可海了去……没高桥鞍、没马镫、没马蹄铁,这样的骑兵还能冲得起来,只能赞一句,勇者无畏。”

第五伦现在用的御鞍,仍是当年北上从军前,王后送他作为礼物的小马鞍,乃是低桥鞍,中部明显下凹,但是其两端仍然很平,和后世电视剧、赛马场上所见两端高耸的高马鞍不大一样。

虽比原始鞍垫好些,但依然止不住剧烈摇晃。是故在突骑冲击的那一瞬间,不但将魏卒撞飞不少,连马上的骑士也常会整个人飞出,重重摔在敌人面前。

马蹄铁也不存在,倒是第五伦先在魏军中推广了此物,哪怕钉上去的是木头,也能缓解牛马的四蹄磨损,减少它们受伤倒毙的几率,在牲畜珍贵的时代,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对面的陇右骑战马没有这样的优待,纵被良家子爱惜着,非作战时只乘驮马,让它们空着背随军。但翻越陇坂,道路崎岖,加上冬日雪天,马儿可比人金贵多了,只怕也有数千马匹倒毙或失去战斗力吧……

“陇右还活着的马,比秋后时,只怕是羸瘦了一大圈。”

冬天无牧草,右扶风也不可能提前屯干草,只能让战马以麦豆为食,一匹马要吃起码五个人的口粮。这么多张马嘴,只怕也叫隗氏焦头烂额,他们撤退的一大原因,除了害怕被小耿断后路,也迫于后勤困难吧?

不打决战,陇右战马也会损耗大半,倒不如赌一把……隗崔大概是这么想的。

马镫自不必说,如今只有单边镫,甚至只挂一条绳结,方便战时迅速上马而已。第五伦听说,自诩骑术高超的陇右良家子们,甚至以在鞍下挂单镫为耻辱,以无镫上马为优异。故而他们冲击时,不但手上得握矛持戟,挥舞环刀,还得分心让双腿紧紧夹着马腹。

第五伦暗道:“虽然良家子骑乃是专职的战士,但缺少马镫这个马上立足点,双腿不能横向借力。”

“一旦冲锋作战陷入人马混杂的近身搏斗时,当马匹停止运动时,被步卒围攻,便将落于下风!”

“越骑营就是这样自信冲锋,被来来歙两千人杀得人仰马翻的罢?”第五伦也开始辱越了。

陇右骑兵的试探性进攻效果不错,接下来他们恐怕会更加膨胀,第五伦下令道:“传令下去,好叫三军知晓。”

“右翼第三曲,击退了数千敌骑进攻,杀伤过当,稳住了阵脚,每人赏金饼一枚!”

又是老套的金子攻势,第五伦出手是极大方的,反正深受消费主义文化熏陶的他,没养过猪也见过猪跑,往后有的是办法,将金饼从士卒手里再骗……不,是收回来……

顺便用“杀伤过当”的假消息,告诉三军:敌骑不可怕。

陇兵主力,十六家豪强的步卒已进入战场,旗帜猎猎,就在五里开外集结,骑兵缓缓后撤,列于两翼。

而魏军也从方才的慌乱中恢复,战车推向前方,阵型排列整齐。

分明是大冷天,但第五伦却只觉得有些发热,这场仗,是对自己势力野战能力的一次大检阅:

“天下数一数二的骑兵,善突触的陇右良家子。”

“遇上了善站的魏兵。”

“是汝等的矛尖,还是我的盾硬?”

第346章 贵贱

冬日的阳光探出头来,照在岐山脚下,回首看陇右军,因光线的缘故,但觉旌旗铠甲,光照天地,其锋甚锐。

不过只要伸手到额头,遮住刺目阳光的反射,就会发现,良家子骑甲胄颜色不一,有的漆成黑,有的染成红,甚至还有涂成黄的。式样也有新有旧,札甲、鱼鳞甲、襦铠。在这儿,你能找到从秦朝至今所有类型的甲胄。

只因它们乃是各个家族代代相传,传下来的不止是甲兵,战争是一门手艺,也是流淌在六郡子弟血液里的东西。闭上眼睛时,跟着耳边呼呼的寒风,隗崔仿佛能听到父辈追随卫、霍、赵充国等将军,横行漠北与异域的马蹄横吹之声。

隗崔年轻时也去过西域,他那读经术太多的侄儿,恐怕是无法领会这种情愫罢?

“愿先祖庇佑。”

白虎大将军睁开眼,而今日,他将带着六郡子弟,去争夺过去一甲子时间里,六郡勇士一点点丢失的地位与荣耀!

隗崔排兵布阵十分熟练:“陇右十六家,共有士卒上万,为方阵居中,右扶风本地豪右有徒附兵数千,为后阵。”

“分突骑三千翼军左右,以良家子骑两千为中坚,亦分作两校,左射右,右射左。”

总计两万左右的人数,只有魏军的一半,但光是那五千骑从,在这平坦周原上,便能发挥其优势!

但将军牛邯禀报试探进攻成果时,却让隗崔很失望。

“什么,折了十余人,马则损失了上百骑?”

隗崔感到心里在滴血,马鞭点着数里外,恢复秩序的敌军阵列:“第五伦麾下,尽是甿隶之人,迁徙之徒也,几万卑贱的瓮牖绳枢之子,被王莽聚在一块要去送死,如今竟窃居关中,占了百官族姓的土地。”

除却他们,剩下的便是佃农、长安市民,这样的兵卒,是过去良家子们最为鄙夷轻视的,这种交换比例,让隗崔很不满意。

良家子骑的马,都是十里挑一,肩高六尺半以上的好马,否则也负担不起沉重的具装,一匹具甲战马的价值,超过十个、二十个人的性命!

而最可惜的是那十多名战死的六郡子弟,你知道培养一位良家子骑需要多少年么?得让他们从小就修研五兵,学骑射之术,将贱民料理农事的功夫、关东儒生皓首穷经的时间,统统用来习武,如是十几二十年,才能得到一位优质的“武骑士”。

能够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身体健壮,几乎人人都身高超过七尺五寸——像第五伦那种才高七尺三寸的家伙,根本不够格!

这样的战士,对面的甿隶兵一百个都比不上!

那这仗要打成什么样,隗崔才能满意?

“步骑携手,先击敌右阵,徒卒在前掩杀,而武骑士击其侧翼。”

“隗义,你去!”

隗崔点了另一个侄儿。

“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如此,方能对得起丧生的子弟和好马!”

……

那场试探性的突击只是正餐前的一点小菜,当两军结阵完毕,才开始钉对钉,鉚对鉚。

陇兵害怕第五伦就地筑车阵、挖沟壑,消弭骑兵的优势,在马匹歇得差不多时,随着隗崔一声令下,便果断发动了进攻。数千徒卒排列整齐,向前迈步。

作为豪强的部曲武装,他们的训练可比成军短短半年的魏军主力久多了,加上陇右人武德充沛,那挺矛而进的架势,竟隐隐有几分当初秦地人东出岐山,横扫诸侯的架势。

景丹站在指挥的戎车上,察觉到陇军的用意,显然是将赌注压在攻击自己的右翼上,不由气笑了。

“这些陇右人,真拿我右翼是软柿子了!”

是,他的麾下被第五伦安排进来大量新募的佃农和市民。精锐不算多,五六千而已,有一营算一营,都押到了前排,只在后面留了护卫督战的人手。

先前良家子骑掠阵时,前排在慌乱后稳住了阵脚,但后面的新卒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仍有些混乱,第五伦那“击退数千敌骑,赏黄金”的假消息传来才稍稍安分,但仍止不住左顾右盼,让景丹甚至觉得,当初不带他们来周原,对己方会更加有利。

陇右的将校都是在边塞与羌胡打过无数仗的,这点动静自然瞒不过他们,但也不能就此轻看他罢?好歹他景孙卿,是魏军中最知道如何对付骑兵的。

只可惜景丹的名声还是不如资历更老,经历战阵更多的万脩,陇右只知道他是第五伦的旧友,破格提拔委以重任,打了场潼塬之役,占了地形的便宜。如今在平地上,或许便是个庸将。

寒冬作战,吃亏的不止要小心蹄下积雪是骑兵,还有远射材官,有的是弩弦冻住,得捂在怀里暖一会才能用,有的是严寒冻得手抖,戴手套也不管用,开弓时颤了一下,差之毫厘谬以数步。

风向也对他们不太利好,西北风呼呼地吹啊,射出去的箭甚至会反过来往后跑……

陇右兵倒是利用这天公相助的优势,在周原上奔跑起来,他们可不是绿林的下江兵,一点雪就哆嗦得不行,陇右、河西的寒冬只会比关中更冷。

隐隐还有鼓吹之声传来,陇右兵迈着骄傲的步伐杀到近处,与收弩持戈矛的魏军接触,都是规整的汉式步阵,双方的长兵努力往前伸,想要刺到对方,虽然魏军这边耍了心眼,用上了超长的夷矛,但一时间无法集齐那么多,略显笨重,在戳死两个陇兵后,就被环刀斩断。

魏军右翼前排皆已接阵,随着景丹旗帜挥动,后方三个营三千人开始往前包抄,他们胜在人数多,可以以众凌寡。

但就在此时,随着一声声鼓角,在半里外观战等待的陇右良家子骑又动了!

刚吃完一整袋麦豆的战马被催动,踢开残雪,随着武骑士驾驭向前迈步,绕的圈比魏军预备队还大。

到达合适的位置后,整整两千骑随着旗帜开始转向,他们的目标是魏军右阵侧翼!

隗崔的目光、景丹的目光,第五伦的目光,都死死看着那边,右阵侧翼,俨然成了战场的焦点:而受景丹调动的三个营已经护住了这最脆弱的位置,匆匆站住脚。

三个营都是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精锐,推着几辆武刚车为阻碍,攒长矛三重外向,张镞利刃,挟以强弩。

两百步距离,几个呼吸内,骑兵就能杀到,片刻后,必将是天地冲撞!

“是矛利,还是盾硬?”

……

“来了来了!”

“第三曲丙营的兄弟,都打起精神来!”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魏军北面,那是岐山的方向,也是陇右骑兵占据的高点,地形有点微微的下坡,对进攻方将更有优势——这也是隗崔选择右翼为突破点的重要原因。

秦禾发现,先前还大言不惭的士吏,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只猛地低头,抓了一把脏兮兮的残雪,就往嘴里塞。

“你疯了?腰间不是有葫芦么,喝光了?”秦禾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渴了。

“也不怕你笑话。”这士吏嚼着肮脏的雪,努力吞咽:“我平素吹嘘时唾沫飞溅,可眼下,嘴里忽然干得像老家十年没浇灌的旱田。”

秦禾明白了,也抓起一把雪,给自己擦了擦后,又往那些脸色铁青,嘴唇干裂的士卒脸上抹去:“都清醒清醒!”

又回头对老袍泽说道:“你不是常吹嘘说当初随大王渡河击胡,如何骁勇么?那场仗吾等虽未赶上,但今日这一战,打赢了,也能吹许多年!”

呜呜呜呜!他们的对话被打断,远处,陇右兵的号角突然发出了最大的鸣响,一时竟盖过了正面的厮杀声,紧接着,马蹄践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陇右骑的总攻开始了!秦禾昂首望去,却见作为指挥的隗氏旗一马当先,正在快速移动,其后一千良家子骑,一千仆从骑排成了两个阵,开始徐徐朝他们行进,然后老规矩,百步外猛地加速!

先前的突袭,秦禾他们好歹是站在后阵远观,已能感到突骑的气势,如今他们却已顶到了最前排,守护背后的本阵。纵是打了半年仗的兵卒,面对这场面依然会哆嗦,亏得人挨着人,恐惧被平摊,勇气却被分享。

魏军被要求五十步才可施射,练了半年后,魏军材官已经很熟练了,每一轮箭矢射了出去,箭簇密如飞蝗,总能让数十人跌落下马,但却少有一击毙命的。

前排良家子骑甲厚,秦禾先前扒开过死者的甲,发现里面居然还有几层厚厚的丝绸衣!再加上这风也偏爱敌军,六石弩都不一定能在五十步内射穿甲胄。

“都是大户子弟啊!”当时秦禾如此感慨,量产的魏兵,单独拎出来,没法和后面站着一整个家族、庄园供养的良家子相较。

秦禾发现自己竟然失神了,连忙一晃脑,大呼道:“举矛!”

前排三重长矛已斜指苍天,这是为了对付陇右骑兵,大王和景丹将军专门要求的训练,只可惜武刚车数量有限,无法形成足够的壁垒,只能防一段是一段,但陇右骑也会挑没车乘阻碍的地方冲过来!

敌人越来越近,无数顶圆圆的铁胄在起伏波动,与他们身下颜色各异的骏马汇成了一股洪流,马蹄践踏着雪泥,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要将大地崩裂一般。

士卒们脸色更青了,攻势较试探时更猛,他们,会成为马蹄下的血泥么?

秦禾的瞳孔也急剧缩紧,心跳陡然加速!但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握紧了手里的钩拒。

他们必须顶住冲击,否则后方正在与陇右步卒鏖战的各部曲,必被两面夹击!

秦禾嘴笨,不知道如何激励士气,好在他们的军司马却懂得。

“诸君,退了这一步,就会退到大王分给吾等的田土上,退回做受人鞭笞凌辱的奴婢、佃农时!”

若是高呼“为魏王而战”,都有些气虚。

但一想到怀里的金饼和地契,许多士卒就硬生生稳住了想要调转方向的腿,有些虚软的矛顿时挺得更直,抖落了上面的泥巴和雪,三个营凝聚成了钢铁丛林一般的坚阵!

“难怪他能做军司马,我只能做当百。”

秦禾来不及胡思乱想了,那些披挂鳞甲的马状怪物已冲至跟前,上头全副武装的良家子骑或挺矛戟,或举环刀,目光凶恶,伴随着一阵阵嘶声力竭的大喊,双方重重碰撞在一起!

轰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冲击力,让十多名良家子骑飞出马鞍,重重落在了密集的魏军人堆当中,倒霉的戳在矛上,运气好的打了个滚竟然还能站起来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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