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王隆这段时日频频被第五伦约稿,又是为他焚券作赋,又根据魏军驱逐上林中豪右熊豹,写了篇《反长杨赋》,都成御用文人了,如今骤闻魏王此言,脸上不由苦涩。纵他才思敏捷,也忍不住虎口有些疼。
亏得第五伦没逼着王隆再度熬夜,笑道:“算了,等往后等余拓展沟渠,让她能一路往西,延伸到岐山脚下,与汧水连在一起再说罢。”
虽只是随口一提,但大军抵达岐山附近时,看着这片土地,第五伦只觉得,若再不兴修水利灌溉,这周原只怕就要荒废了。
他记得扬雄教《大雅·绵》里有句话:“周原膴膴(wǔ),堇(jǐn)荼如饴。意谓:周原多么肥沃,连长在这的苦菜都变得甜美。”
诗经中的周人发祥地,被描述得极其美丽,草木葱葱,平原漠漠,河泽盈盈,岐山巍巍。在第五伦想象中,应该个郁郁葱葱的地方,哪怕是冬日,北面险阻峭拔岐山的上,林木也应密密麻麻才对。
然而抵达此处后,见到的不是秀丽周原,反而是一处略显凋敝的荒野,不少土地因缺乏灌溉而抛荒,连宿麦都没来得及种上。岐山的林木也早就砍伐一空,好似被人剃了个秃头。
想想也是,从周人迁徙至此,一千多年过去了,土壤不似当初那般肥沃,庞大人口对薪柴的巨大需求让斧斤不顾时限,频繁入于山林。
“这岐山上,应该再听不到凤鸣了罢?”
周原的今日,就是渭北的明日啊,关中依然是天下农业最发达,亩产最高的地方,但此处的生态也有些遭不住了。
但就是这片冬日里寂寥枯萎的大塬,却也是一处现成的战场,魏军骑兵较少,经历过越骑营的暴雷后,不再作为单独的建制作战,而是分给各军,做做斥候之事,如今大军行进,便分散在周围数十里,一旦遇敌便能立刻回报。
“大王,前锋于西方三十里外,见陇军大队人马,其斥候追击,交战互有死伤!”
说是互有死伤,其实是魏军斥候吃亏较多,马上功夫,哪怕是越骑营,都比从小在马上玩耍游猎的良家子差些。
第五伦立刻派人召景丹、万脩前来,与二位将军商量对策:“我军为诱陇兵决战,先纵第七彪贸然追击受挫,又故意远离城郭,来此周原,做出驰援伯昭之状,如今隗氏果然中计而来。”
万脩对第五伦随军离开郿县略有微辞,若是有误,便会铸成大错。
但第五伦以激励军心为由,甚至笑着对两位将军道:“勿虑也,尽力去战,哪怕是败了,余也输得起。”
此刻,万脩只推算起双方兵力来:“民夫杂兵并非越多越好,是故一万民夫留在后方。我军如今有四万之众,其中能战老卒两万五千,新募士卒、民兵万五千人。”
“据降者招供,敌约一万八千,或有出入,骑兵不超过五千,其余多是豪强徒附。”
五千骑兵,虽以轻骑为主,但也是很恐怖的数字了,他们还不是半路出家的“骑马步兵”,而是从小在陇右边塞山林草原里纵马驰骋的良家子,在过去两百年间,与匈奴人相遇也能以寡敌众,打个平分秋色。
对这样的敌人,万脩不是很有信心。
亏得第五伦军中,还有个自称“善于克骑”的家伙。
景丹在先前军议时,便支持第五伦的冒险举动,还提出了许多对付敌人骑兵的妙招。
“臣在上谷,曾与老耿将军同匈奴、乌桓角逐,当地有幽州突骑,是故可以骑制骑。而我军纵得上郡、西河马匹,但骑兵绝非一年半载能练出来,此战用的,无非是以步制骑,以车制骑之策。”
从月余前,少府宋弘便奉命为景丹的“以车制骑”“以步制骑”做准备。少府、水衡的人手加班加点,木工、轮工、车工们,不但打制爬犁,还做了一批既可以作为辎重车,粮食一卸又能作为武刚车用的车乘。
而冶金匠人,则制作了一批专为陇右骑兵准备的武器,交付老卒使用训练,第五伦巡视时,也提了些主意。
今日它们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了,景丹甚至有些兴奋。
“周原看似平坦,但一些地方雪深二尺,于骑兵不利,彼辈若贸然突击,一旦马蹄陷入,便只能下马步战,是故当寻有雪处扎营布阵。”
第五伦颔首:“依前策布阵,左翼交给君游,右翼则交给孙卿!”
“至于本王,依然亲自坐镇中军!”
就在万、景二人奉命归阵之际,又有斥候匆匆回来禀报。
“大王,陇军前锋已至十里外!”
远处九里开外,一支庞大的军队出现在周原的尽头,上万只黑色马蹄践踏着白色的积雪,缓缓向尚未完成列阵的魏军走来。
他们都披挂着颜色各异的甲胄,手中擎着旗帜或矛戟,式样不一,背上负着弓弩,力道石数也参差不齐。前排马匹和主人一样全副武装,多负具装。
此乃良家子骑,从马匹到甲兵,身上每一样都是自己私人出资筹备,西市骏马,东市鞍鞯,靠的是家中的庄园供养。这群人,俨然是汉朝的骑士阶层,每个人身后跟着一到两人仆从辅兵。两千良家子和三千仆从骑,构成了陇军的主力。
至于那十六家豪强和渭南大姓的徒附?因被骑兵落在后方,暂未看到。
反观第五伦这边,清一色的甿隶大头兵,本是王莽要送去南方的炮灰,却机缘巧合跟着第五伦造反,从此走上了一条改变命运的路。
半年前,他们曾是扶不上墙的烂兵,差点毁在长安城里。可经过半年来在河东、渭水、潼塬的一次次大战,活下来的人,也从矿渣淬炼成铁。今日,纵然见了陇右军这极具压迫力的骑兵阵列,竟也能握住兵刃,听着士吏号令,推武刚车从容列阵。
他们打心里相信,只要魏王在,就必胜!
随着一阵隆隆战鼓,六郡良家子骑动了起来,趁着第五伦布阵未毕,他们要发动一轮试探性的进攻!
一支上千人的骑从离开阵列,斜斜朝魏军右翼边缘冲去,马蹄飞驰而过,溅起雪泥,整个周原,也好似开始微微颤抖。
六郡鼙(pí)鼓,动地而来!
第345章 突骑
“想当年在新秦中,吾等是随大王打过匈奴胡骑的,如今回想,骑兵也不过如此,撂倒在沟壑中,乃公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秦禾是当百,管着一个百人队,他不喝酒的时候,话倒是不算多。但麾下的士吏也是老兵,嘴上不把门,总跟手下弟兄吹嘘,当初随魏王中流击楫,渡河打匈奴的事迹,那唾沫飞的,比黄河水还泛滥。
说完还反问默默听的秦禾一句,要他为自己作证。
“秦当百,彼辈不信,你来说说!”
秦禾只点头,权当默认,其实是不好意思说谎,只在心里暗道:“吾等那时候刚被收编,若真赶上了那一战,立了功,现在早就管一营了。”
比如他俩的上司,管一千人的军司马便是如此,魏军现在派系不少,新秦中旧部自诩嫡系,但嫡系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追随魏王的次序早晚,主要战役是否参加?立没立功?都是排辈次的重要依据。
虽然与事实略有偏差,但毕竟听袍泽叙述经过,加上后来驻守烽燧,也跟匈奴人的游骑交手过几次,秦禾对骑兵确实不算陌生。
这世上还有比胡骑更厉害的骑兵么?
就更别提在魏军中地位一落千丈的越骑营残部了,看他们的战绩,步兵打骑兵好像也并不难啊。
“陇右骑,应该介于胡骑和越骑营之间罢?”
可真正临阵之际,在士卒们感受着地面的震颤纷纷咽口水时,秦禾脸上镇定,心中却也颇为紧张。
他们在阵列大后方,左右的兵丁还在匆匆集结。敌军竟不阵而后战,就不讲武德地杀了过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秦禾爬上配给他们的武刚车居高眺望,目光越过前方阵列密密麻麻的黔首和黑冑,能看到敌骑犹如一场暴风雪,自西边,滚滚而来。
“不对劲。”
他将嘴里嚼着缓解焦虑的枯草根吐掉,目光中有了些诧异,秦禾虽然离得远,但也看出,这支骑兵与匈奴骑截然不同:不似胡骑那般轻装上阵,以弓箭为主要武器,且驰且射,来去迅捷。
反而集合在一起,千余骑结成一阵,竟就这样冲杀过来,前排皆有具装马甲,多以长矛环刀为武器。
到了百余步外,本该驻马射箭的地方,陇右骑也不停歇,反而加快了马速,继续向前奔突,径直朝魏军右翼边缘冲来!
这是一场遭遇战,魏军初至,所带车乘尚未布置妥当,阵列也还散漫,沟壑根本没法挖,鹿角都顾不上放。在鼓点中匆匆站到一起的前阵士卒,才来得及射了两波弩,刚举起他们的戈矛,就被骑兵冲入阵中!
长戈刺在马铠上折断,剧烈的冲击使得人仰马翻,良家子骑集中攻击一营,长达百步的阵列都遭到了袭击,顿时陷入一阵混乱。
敌骑攻势迅猛,不让人有思考的时间,前头的士卒愕然,后面的兵丁也有些发懵。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与大规模骑兵正面交锋,纵有长官耳提面命,但事到临头还是会猝不及防。
被良家子骑突入的那个营,上千人都乱了,披挂具装的高头大马犹如怪兽,被吓坏的魏卒开始往后跑。
一个点的崩溃能带垮一线,再蔓延到整个面,若换了半年前,只怕会发生倒卷珠帘似的大败仗,前方败了,后面的也要崩溃逃散,但这一次,后方的阵列愣是稳住了!
缓过神来的士卒架起矛来,对准得了小胜还想继续往前触突的陇右良家子,也对准了慌不择路的败退袍泽。
“敢反身而奔,犯我阵列者,杀无赦!”
“丙营的,跟我走,往前挪!补上缺口!”
人头攒动间,秦禾听到军司马的大声呼喊,也看到了校尉的小旗在摇,要他们从侧面包过去,后阵变前阵,将来袭的良家子骑拖入混战中!
但陇右良家子们也机灵,一冲得手后,便立刻纵马而去。马匹丧生的甚至与同伴合骑一匹,且驰且射,依次退却,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地的残尸死马。
这一趟进攻极其惨烈,起码有上百名魏卒当场战死,伤者二百有余,而良家子骑战死不过十余人,受伤的也堪堪撤了回去——后面还有上千仆从骑在一里外接应呢。
“不准追,都撤回来,列好阵要紧!”
秦禾他们已经推着武刚车,顶到了最前排,替换了损失惨重的营。
秦禾低下头,雪地一点不白,很脏,黄的泥土,红的鲜血,污秽不堪,好像一幅画。
他面前是一匹倒毙的马,具装马甲覆盖了它的胸前和面部,起码有三四根戈矛在刺向它时被折断,只有一根深深刺入当胸和鸡颈的结合部。但这马愣是没死透,竟还踩死了一个倒地的魏卒,马蹄上沾着血和肚肠污秽。
可它还是倒下了,脖子上破了个口,血已流尽,乃是其主人用一柄匕首,结束了它的性命。
“这马甲,比我的人甲还好。”
秦禾摸着做工精致的具装,他不太懂行,只知道铁好,皮也好,编缀得更是精细,薄薄的甲片排列在一起,有种冰冷肃杀的美感。不知是庄园里几十上百农夫工匠,花了几月几年的功夫制作而成?
他抬起头,看着雷霆一击后趁着魏军未能包抄过来断后,迅速撤走,只留下一地泥泞马蹄的敌军身影,捏了一把冷汗,暗暗道:
“与他们比起来,匈奴人算个屁啊!”
“这世上最强的骑兵,就是陇右良家子骑了罢?”
……
良家子骑对右翼末梢的攻击突然而干脆,吓了魏军各部曲一大跳。
阵还没列好就被突袭,这下完了!
但作为右翼上万人的指挥官,御史大夫景丹倒是没慌,他知道,这是敌方趁己方立足未稳的试探进攻,顺便也打击一下魏军士气。
看着他们从容退去的身影,景丹不由感慨:“这天下间,最强的骑兵,当属上谷、渔阳的幽州突骑,但良家子骑也不逊色多少,可为第二。”
虽有武灵王胡服骑射,但战国时的骑兵,只是军之辅翼,做做断粮道、追残敌等杂活——当然,如今的越骑营也只能干这种事。
汉初与匈奴交战,过去打内战的老战术行不通了,白登之耻虽众说纷纭,但汉兵被陌生的战术教做人是肯定的。痛定思痛,遂开始大肆养马,大搞骑兵。
但不论如何培养,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能也,非要与三岁骑羊、五岁射狐的匈奴人在这上面分个高低,是弃长取短。
既然骑射玩不过,遂采用了一种能发挥汉军坚甲利刃优势的战术:突骑!
突骑者,言能冲突军阵也。最初仍只是“骑马步兵”,马匹是拉近距离的工具,目的是与匈奴展开白刃短兵之战。到了汉武时,已从步、车的附庸摇身一变为军队核心,远可骑射骚扰,近能冲击步战。
这一招以霍去病最为熟练,数次奔袭匈奴大后方,将匈奴打懵了整整一代人。
而霍去病最后一场仗,打的是匈奴左部,封狼居胥。军中以幽州、并州人为主,如今的幽州突骑,俨然是继承了霍骠骑战法的最正宗突骑,自新朝以来,常年与匈奴、乌桓周旋于塞外。
尽管陇右六郡子弟的祖辈也有不少追随过霍去病做其偏将校尉,但出了霍去病射杀李敢这样的事后,难言还有多少羁绊。良家子骑们的突骑战法,更多是学于西羌。
西羌与陇右汉人杂居,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最著名的一点就是勇于触突,一言不合就骑兵突击。这点为良家子骑效用,今日算是亲眼见其勇锐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景丹在上谷亲自带过幽州突骑作战,他很清楚突骑的优势,也很清楚其弱点!
“只能期冀于一冲之力,不可持久!”
……
魏军中军,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小丘立旗,在这儿能清晰看到整个周原战场的局势,当良家子骑对右翼发动突袭时,第五伦瞧得一清二楚。
“大王,右翼第三曲甲营几乎崩溃……”
第五伦身边的张鱼等人,都劝他勿要立于危墙之下,还是退到身后的荒村里闾中,等待战争结束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