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牛邯最初以为,这是魏军的诱敌之计,为的就是引他们去劫粮,再打个伏击,是故好好观察了数天,却没发现周围有敌军大队人马埋伏。
他们毕竟有骑兵脚程优势,胡骑营对这一带又颇为熟悉,眼睁睁看着魏军运了数日粮秣,而己方却只能在这边嚼硬邦邦的干粮,牛邯终于忍不住了,先派出数百骑去试探。
这次行动颇为顺利,他们就当着魏军斥候眼皮底下,渡过结冰的浅浅丰水,迅速进入长安城北,袭击了粮队。
但护送粮食的魏军竟也未做抵抗,扔下车乘就跑了,戳开一看,是黄橙橙的粮食没错啊!但胡骑营也不敢久待,将这批数百石粮秣一烧,就赶紧撤回,向牛邯禀报。
“牛将军,吾等得胜归来!”
牛邯更是奇怪了,自第五伦胜刘伯升后,再没人敢轻视魏军,但这防御漏洞也太大了罢?
之后,魏军停掉了西渭桥的粮运,将防线缩到中渭桥及镐水以东。
“魏军怕了!”
“将军,继续往东,将中渭桥的运粮也截断罢。”
牛邯颇为犹豫,还是觉得此乃诱敌之策,思索了两天后,倒是逃出来的城中富豪告诉牛邯,他上当了!
“前日的袭击,乃是魏军故意松懈为之,要的就是让陇右军袭击长安人救命粮食,叫此事让长安人亲眼看到!”
“魏王麾下治粟校尉任光,已遣所招识文断字者,带着当日运粮夫子,奔走八街九陌,将此事告谕城中二十万百姓!”
长安青壮要当兵吃粮,以工代赈,但老弱妇孺还是能领口粥喝续命的。可以想见,饿了许久的长安人本来都吃上救济粮了,却忽闻隗氏骑兵袭击,粮食被烧,是多么气愤。
而任光叹息着让人告诉他们,碍于隗氏作祟,魏军可能无法顺利发粮食,魏王也无法在腊月结束前回来了……
这一番话可叫长安人义愤填膺,一面痛骂隗氏不当人子,一面又哭爹喊娘,希望魏王不要在意隗氏兵,赶紧到长安来,长安青壮愿为之效命。
这还不算,他们甚至组织了一群太学生、老博士数十人作为代表,带着草草写就的“万民书”,就像当年全长安一人一票,哀求王莽做安汉公、做皇帝一般,要奔赴渭北向魏王叩首,望他早日来京,解万民于倒悬。
现在的情况是,谁敢阻扰魏军运粮,谁要阻止魏王回归长安,谁就是长安二十万人的仇敌!
“如今城中人人皆对隗氏切齿,宁为魏狗,不愿做汉民了!”
“第五伦是将吾等当成寇,养寇以恐民?”
牛邯听得目瞪口呆,而到了次日,当他欲故技重施,再遣上千骑从去袭击中渭桥的粮队时,果在镐水畔遭到了迎头痛击!
除却魏军外,亦有旬月来新征募的长安士卒排着散乱的队伍,在旁摇旗呐喊。
“再往前,恐怕就要遭万脩遣军自长安以南来包抄了。”
牛邯遂悻悻而退,到盩厔将前线情况告知隗嚣。除非陇右大军继续向东压进,否则依靠骑兵,在这大冬天里,也再无隙可乘。
“第五伦是笃定陇右不会大肆进攻啊。”
隗嚣苦笑,第五伦没有料错,他隗嚣用兵是很谨慎的,毕竟不是本行。因为冬日后勤压力天大,豪强能提供的粮食又有限,万余陇右步卒从陈仓抵达盩厔,后勤线拉到三百里长已是极限,再往前就有被第五伦派兵从渭水以漕船强渡,截断退路的危险!
所以只能远远驻扎,派骑兵袭扰,但再强的骑从,其奔袭范围也有限,胡骑营又无来歙那般胆量,渭南各县本就一片残破,除了军营和粮队,也没有什么好袭击的目标……
“绿林已失峣关,而潼关也已建成,第五伦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隗嚣很愁,他接到渭北消息,第五伦大军云集,各地民夫都被组织起来,坚壁清野,直接突袭五陵、栎阳的计划也行不通。
这趟冒险获得大胜利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暂且僵持住,而选择夺取他们唯一可能收获的东西。
“吾等冬日进军,本就是为了以攻代守。”
“夹击耿弇,全取北地,护卫萧关道,好获得高屋建瓴之势,才是此番目的!”
……
“陇右出兵三路,如此大的阵仗,还以为彼辈要做什么大事,归根结底,原来只是为了我这区区小城啊?”
收到第五伦派人避开陇右骑兵,好不容易才送来的诏令,耿弇这才得知隗氏叔侄的布置,不免好笑。
这个冬天,耿弇其实也不太好过,他当初击灭刘伯升后,意犹未尽,便兴致勃勃带着五千人追击来歙,但奈何这群兵是万脩本部,小耿带不熟,怎么用都不称手。
而来歙又极其油滑,在山沟里钻来钻去,还是叫他逃到了北地,投奔了正在攻略此地的陇右大军。
耿弇抵达北地后,接应了在本地豪强驱赶下丢了郡府的北地二千石、茂陵大侠原涉。
小耿本欲在北地大干一场,然而第五伦当时正忙着处理内部问题,勒令他不得与西汉开战,能拖几天就拖几天。
君命难违,耿弇只好让手下人装作是从五陵赶来支援原涉大侠的轻侠,给陇右军搞搞破坏,但难敌六郡良家子的攻势,如今只守着泥阳和鹑觚(陕西长武)两座城,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但今日他却颇为振奋,与弟弟耿国二人在地图前讲解地势:“西出长安到陇右,渭水边山岭林立,难行大军,又有陇山横绝,其坂九回,不知高几里,欲上者七日乃越,险峻无比。所以往来两地,常走的有两条路。”
“一条叫萧关道,也叫北道、回中道,沿着泾水河谷往西北走,出了右扶风后,抵达我鹑觚(chúngū)城,再往西,进入安定郡。”
“我明白兄长之意了。”
耿国了然:“此番陇右东来,渭南的隗嚣,是为了牵制魏王主力。占据好畴、漆县的隗崔,则是为了截断我部粮道消息,同时沿着泾水往西北打,而来自安定郡的将军刘隆,则沿着泾水往东南打,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夺我鹑觚城!”
没错,这就是耿弇坚持要守住鹑觚城的原因,山塬里不起眼的一座小邑,犹如一根卡在陇右势力喉咙上的刺,也是引发此次战争的根源。
“陇右没料到刘伯升会败亡如此之快,生怕开春后,大王料理完内政,届时两路夹击进攻陇右,隗氏危矣!”
现在的情况是,耿舒带着两千人在泥阳城,抵挡北地傅、甘两家数千联军;鹑觚小城守军只有三千,却面临着隗崔、刘隆两路,合计两万余人夹击——陇右初起时,十六家豪强合力,兵力顶天四万,一到农忙就减半,如今虽是农闲,兵员有所恢复,其势力也有所扩大,但也算是倾巢而出,老家底都掏出来了。
“大王诏令中如何说?”
“大王令吾等拖住,死守即可,等春后隗嚣、隗崔自退,危局可不战而解。”
在第五伦的计划中,反攻将在春后才到来,但耿弇岂是会甘心乖乖蹲守的人?因为接纳了原涉的部分党羽,城里的粮食有些吃紧,既然明白此战焦点在于自己,他就更加跃跃欲试了。
“进陇右的路,萧关道只是一条,还有一条,则是陇关道。经过雍县,望岐山而行,沿着汧水,一直通向陇关。”
这么比喻吧,萧关道是陇右的鼻孔,而陇关道,就是其嘴巴,此番冒险进军,陇右求的,只是能顺畅呼吸。
这两道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尤其在鹑觚县的位置,往西南两百里外,就是陇关道上的几座县城……
“有骑兵了不起么?”
一直对幽州突骑念念不忘的耿弇,做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简直能与来歙大迂回一样疯狂的决定!
“如今是腊月冬日,在丘塬沟壑之中,骑兵的脚程,还不如步卒!”
“得让陇右偷鸡不着,反折一把米。”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山沟丘塬那边的陇关道上:“我要设法奇袭陇关道,占住一个县城,逼迫隗嚣仓皇而退。”
“不但将鼻孔堵住,连嘴巴,也给他蒙上!令其呼吸不得!”
第339章 蔚为万夫雄
“蒙司马,你别看这县名拗口,其实却与汝祖上渊源。”
来自新秦中的张奋对蒙泽说起这城池的由来:“传说军司马的祖上蒙将军,奉秦始皇帝之命北伐匈奴,在此筑城,开土动工前,用觚盛满酒祭祀,这时一只鹑鸟飞过来停在了觚上,于是根据这一瑞象,城建好后取名‘鹑觚’(chúngū)。”
而他对面的蒙泽哦了一声,却对这祖先的典故不感兴趣,只坐在灶前烤火,颇为烦闷,伸手掐着胳肢窝里的小虫儿,骂骂咧咧:
“再在这城里枯守下去,我的甲胄,都要生虱子了。”
且说秋天时,张纯听闻第五伦举事,便跑到南方来表忠心,得了一个侯位,回到新秦中后,老张纯又点了儿子张奋,去魏王身边听从调遣,相当于做人质,而蒙泽则奉命护送他南下。
二人与百多名士卒抵达北地时,正好赶上陇右势力进攻原涉,只能跟着原大侠南逃,与耿弇汇合后,便一同守在鹑觚一带。
但如今这冬日的小城上头既无鹑鸟之瑞,连觚酒也喝不上,陇右骑兵截断了他们与关中的道路,魏王认为这种情况下给北地送粮纯属资敌,只让他们坚持到春天。
敌情倒也没有迫切到火烧眉毛的程度,鹑觚的北、东、南几座县城还控制在魏军手中,挡住各方来敌,来自西边的陇右兵上万人,也在围攻数日后乏粮,退回了安定郡。
按理说,耿弇只需要静坐据守数县,不要让陇右全取萧关道、北地郡即可,但此子不像魏王那般善“站”,生性好动。
“蒙司马。”
耿国奉兄长之命,来唤蒙泽去军议,这让蒙泽受宠若惊,赶紧跟着抵达小邑中的一个窑洞里,还没钻进去,就听到被第五伦封为“游侠将军”的原涉在与耿弇争论。
“鹑觚、弋居、泥阳,还有南方的漆县,几座城互为犄角,陇右兵在腊月不易攻城,只要守到开春,等魏王发兵来援即可,耿将军何必冒险出击呢?”
相比于在茂陵做大侠时的呼风唤雨,原涉如今已老了很多,对耿弇的冒险选择,他是万万想不通的。
耿弇却道:“当初原大侠行侠仗义之时,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这是因为原君能够急人所急,能为人之不能为,敢为人之不敢为,是故关中瞩目。”
“如今怎暮气沉沉了?”
原涉顿时默然,他的志气是如何一点点坠落的?还不是被王莽授予的二千石差事磨的!
从去年起,东方大乱,王莽开始病急乱投医,让诸王宗室多推荐人才,于是原涉就被荐了上去,王莽召见后,认为他能得士效死,遂加以宽赦,让他做北地大尹——王莽用人就是如此大胆。
但原涉虽也当过官,但过去不过是区区县令,通吃黑白两道没问题,可要他管控硕大一个郡,遂有些捉襟见肘,很快被北地傅、甘二氏架空。
最初几个月好歹能在西汉、魏王中间摇摆,同受两国印绶,可当抉择到来,原涉因与万脩的关系,偏向投魏,但当地豪强心仪于隗氏承诺的好处,双方混战,他这外来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遂一败涂地。
一路退到这里,旧部死伤惨重,原涉那点豪气也全没了,只想好好熬到开春,回茂陵做个富家翁去,这大乱世,不适合他。
可耿弇这二十一岁年轻人的心态,却与他截然相反!
两国交兵,争夺的焦点就是萧关道上这几座城,要他坐等别人来救,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做,就做那个能一举扭转战局的人,耿弇认为他已经看到了这可能,也有这能耐。
“隗氏就是欲围攻我部,而诱魏王派兵来援,来一支打掉一支!”
绿汉的牵制还是有些用的,潼关、峣关总得留兵守备,万脩的主力在与隗嚣隔着长安城对峙,第五伦在五陵也是以防御为主,等新募的兵卒、民夫训练完毕后,开春再发动反攻。
第五伦不动如山,就是不上陇右的当,但耿弇却不能那般悠闲。
“魏王不知,吾等收了太多投奔的残兵和百姓,几座城的粮食,恐怕撑不到开春。”
所以在粮食绝尽前,倒不如冒冒险。
“吾意已决,请原君与吾弟留守此城。”
“而我调一千精锐,带五日干粮,轻装出击!”
耿弇定了调子,让弟弟将蒙泽带进来:“听说你带来的新秦中老卒,脚力都很好?能走山塬么?”
蒙泽早就憋坏了,不止是这些天在鹑觚静坐,还得算上过去几年间,他们这些第五伦最初的旧部,被留在边塞,如今重与魏王联络上时,惊觉他们已错过了太多的仗和功勋,已然被边缘化了!
其他人无所谓,蒙泽却不甘心,久闻小耿将军常能立功,此时颇有些激动,说道:“这地形,与新秦中也差不多,都是黄土塬和沟沟壑壑,吾等如履平地!”
……
当耿弇带着蒙泽及精挑细选的一千兵卒,裹着厚厚的冬衣,不带甲胄,或骑马或步行,要离开鹑觚小城时,原涉还试图对他进行最后的劝诫。
“腊月行军,还要在山塬沟壑里走两百里山路,五天的干粮可能撑不到将军率部抵达汧县(陇县),将军不怕士卒饥饿?”
耿弇已经考虑好了:“沿途有些山中里闾村社,因为远离要道,甚至不知汉、魏之争,有的已是荒村,有的还有人家,每日住宿都有地方,该抢就抢该劫就劫,不至于没吃的。”
原涉又劝:“前几日大寒,陇右兵虽没有兵临城下,但斥候仍在附近游弋,将军一举一动都在其眼中,若是被陇右发觉将军意图,衔尾追击,将军以寡敌众,如何应对?”
耿弇自信满满:“我所挑的人,都是北方士卒,尤其是来自新秦中的百多人,人人能骑马。泥阳、弋居之马也尽数调来,能凑数百,骑兵倒是练不出来,骑马步兵,足矣,换着骑乘,脚程不会比陇右骑从慢。”
原涉又道:“将军所选路线,虽多是溪水沟壑,但最后一道,却得翻越千山,当真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