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85章

作者:七月新番

方望渲染第五伦的军力颇为不顾实际,开始了战忽模式。

“第五伦所统马步水军,约有二十余万。”

绿林诸王面面相觑,他们起兵这么多年,至今将杂七杂八的军队、民夫加一起,也就这个数啊:“莫非诈乎?”

“非诈也,第五伦在魏地河内,已有旧部数万;在鸿门掌管大军,又得八万奔命……”

这是新朝官方加倍的夸大数据,和昆阳的百万大军一个意思,方望就直接拿过来用了。

“进入长安,得北军数校归降;平了河西河东,收编田况、王寻旧部,至少又得五六万;新招之兵三四万,以此计之,再驱长安百姓而战,何止二十万,三十万都有了!”

这是夸张,第五伦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强,而方望吹嘘起第五伦的麾下战将更是不遗余力:“足智多谋之士,有任光、冯衍等辈;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百人。助第五伦败刘伯升者,万君游耿伯昭,击溃王常者,景丹第七彪,加上窦融等降将,皆善战之人,又有河内马援,魏地耿纯。”

“总之,第五伦如今兵强马壮,士气正旺,其所辖之郡有十,皆膏腴沃土。”

“古人云,关中之地不过只占天下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只有十分之三,但这里的财富却占了天下的十分之六,第五伦若封峣关,击灭陇右,三分天下,已有其一,强秦之势成矣!”

方望道:“想那战国之时,凡天下强邦,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绿林在南方,好比是楚,第五伦在关中,好比是秦。第五伦若无陇右之忧,现在只需要遣将出潼塬,下甲据弘农,洛阳将危;马援出河内,下濮阳,取成皋,豫州兖州不为陛下所有。”

“届时马援、窦融等攻颍川昆阳,第五伦自将大军下商於,举甲十万出武关,宛城难当,陛下社稷安得毋危?此外臣所以为陛下患也!”

“第五伦欲使诸汉相争,他好得渔翁之利,但如今的形势是,汉魏不两立,与其被他各个击破,不如合力灭之!兄弟阋墙外御其辱,故而隗氏遣外臣来见,说以利害,隗公所求,不过是汉家名下,一个诸侯之位罢了。”

刘玄听了此言,不觉变色,绿林中没有特别利害的权谋之士,分析问题不如方望这般“透彻”,他也是今日方知,不知不觉间,第五伦就如此强势了?

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低头刮席,末了又看向李通,却他也面沉如水,李通是吃过第五伦大亏的,明白对此子不可小觑,但也明白绿林现在根本没精力与第五伦交战:最大的隐患还是赤眉!马武等人才去了几天,目前尚无消息传回。

若能说动赤眉,驱这数十万流寇入关“去过好日子”,与第五伦火并,才是最好的办法,只是……

只是形势不等人,在让方望暂且去馆舍休憩后,两个消息传来,让宛城上下皆惊,也叫刘玄、李通下定了暂且联合陇右,对付第五伦的决心。

一件是来自弘农:窦融等人带着关中、河东民夫,花了两个月功夫,在潼塬上建立起了一座关隘。无关尚且不能突破,如今有了险隘,河南的绿林军就更无法西进了。

另一桩则来自商於:“魏军自蓝田南下,击峣关!”

……

十一月底,北方天气已颇为酷寒,冻得来自南方的军队瑟瑟发抖。

狭长的商於走廊上,最大的城池叫做“上雒”,此乃古鄀国之地,如今此城仍为绿林所占,给刘伯升办完那让人失望的葬礼后,更始皇帝刘玄也意识到第五魏已成气候,虽暂时没有精力再攻长安,但还是派了二位大王前来。

宜城王王凤乃是绿林大渠帅,宛王刘赐则是舂陵宗室里的放弃刘伯升转投刘玄的佼佼者,他们带着三万绿林兵进入商於谷地,足见刘玄对这条走廊的重视。

毕竟更始朝廷里虽鱼龙混杂,但亦有李次元这等有见识的大臣,力陈道:“商於之地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矣。”

但于二王而言,对这趟差事就没那么开心了,中原大把膏腴之地不能去,却得到这阴冷狭窄的鬼地方来御敌。

不满的不止是二王,送完刘伯升噩耗回南阳后,被派到上雒的阴识甚至有些悲愤。

“二位大王,末将当然知道,商於之地关乎南阳安危。”

“但在峣关与敌交战,实非良策。”

“为何?”

“不守关隘,难道还要放进来在谷地里打不成?”

阴识做过太学生,年轻时在这条谷地里往来数次,倒也有他的一番见解。

“这上雒过去是鄀国,春秋时,秦楚曾争于此,但不管楚如何强盛,鄀地还是为秦所占,何也?从南阳到上雒,要途经武关险道,绵延千里,而本地粮食又不够大军吃,只能飞刍挽粟。”

反倒是关中蓝田等地,距离峣关极近,打起消耗战来,必是南方政权吃亏。

更何况是这冬日里,随时可能下雪的天气,峣关虽险要,粮食也够吃一段时间,但要命的是箭矢的消耗跟不上!更始政权也是草台班子,至今仍没设立稳妥的军工作坊,箭矢等物仍在用新朝地方武库,哪能比得上魏军啊!

冬衣也是个大问题,绿林本就多来自南方,对北方的酷寒没有心理准备,军衣也是靠掠夺中家、百姓来解决,士卒多是将衣帛层层叠叠裹在身上,挤在一起靠抖来取暖,很多人冻得脚都迈不动步,一旦下起雪来,就更是灾难。

阴识从关中逃回来的豪右部曲口中得知,第五伦在九月下旬击败刘伯升后,没有急着拓展地盘,而是先将渭北三十多家豪强一网打尽,处置好内务后,才有条不紊派兵南下,从霸陵、杜陵,一个个拔除会对大后方构成威胁的坞堡钉子,慢慢推进到峣关。

如此一来,岑彭、郑统身后的粮道颇为安全,平原运粮和他们在小道运辎重,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阴识的意见是,在峣关久耗,只会让己方被拖垮,不如放进来决战,才能发挥优势兵力!

“从峣关到上雒,皆是羊肠山岭小道,在上雒摆开战场,以众凌寡,以逸待劳,我军必胜!”

但阴识虽然熟悉本地地理,可在打仗上也是个半吊子,新朝降将孔仁反问他一句,阴识就答不上来了。

“阴将军,若是魏军目标只在夺取峣关,而不入商於谷地呢?吾等岂不是白白弃地予第五伦?若是更始天子问起罪来,阴将军可愿承担责任?”

阴识哑然,只能退下,他离开后,王凤失望地摇头道:“阴氏家主没有见识,我与宛王奉命至此,就是要寸土不失。”

否则二王在更始政权里的排位次列,便要骤降了,他们也希望此番表现良好,往后也能像其余人一样,独镇一郡。

刘赐颔首:“更何况有些事,阴识并不知晓……”

他展开刚从宛城送来的热乎诏令,上面是刘玄与诸王商议后的决定。

“死守峣关,拖住魏军,迫其增兵!好使陇右六郡骑,袭第五伦所在,令关陇混战,相互损耗,而我待到春暖后进军关中,后发得利!”

第333章 雪拥蓝关马不前

“还请岑将军解释解释。”

魏军大营设在蓝田谷中,大帐内,正副两位指挥官正剑拔弩张。

经过几天岑彭交心深谈后,郑统原本对此人印象略有改观,而第五伦也耳提面命过,说他负责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好,兵略上,交给岑彭来定。

“岑彭管的是打不打,你来管怎么打。”

这是事先给二人划好了职权,省得像景丹一样,还得跟第七彪来什么“大事你管小事我管”。

但在峣关下久顿不攻后,郑统骁勇无前的老毛病犯了,心里颇为急躁。

“岑将军,你口口声声要洗辱,便是如此洗的?吾等来此已有十余日,你却都只提议做试探攻击,整天让士卒们在周边广插旗帜,建立营垒,一个什要烧两个灶火,这是何意?”

外头已经有很多校尉抱怨岑彭胆小、害怕,将他视为窦融第二了……

岑彭却笑道:“我记得郑将军曾与我说过,第一次攻峣关的情形。”

“将军见守的峣关人少,以四千之众仰攻,结果却没能打下来。”

郑统更怒了:“此事我已向大王禀报,与你也在喝了酒后说过不下三遍,岑君然,你反复重提,莫非是故意辱我?”

岑彭请他稍安勿躁:“我的意思是,换了任何一位将校,在士卒不熟悉攻城战法之时下强击此关,都会功败垂成。”

险隘还是要尊重一下的,岑彭说道:“兵法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fénwēn),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当初将军首战时,我军哪有什么攻城器械,只能靠人命去硬填。如今数月已过,才算准备好了一切。”

但峣关地势高,卡在隘口上,大型攻城器械运不上来,还是得靠简易器械外加人命去填。

岑彭遂道:“然即便如此,若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若是急于一时,非但攻不下,还会受损,所以得用计策。”

岑彭跟刘伯升北上时注意过此关形势,心里有了计较。

“刘伯升败后,绿林谨慎,绝不可能出关交战,故意示弱诱敌无用,于是我反其道而行,示之以强。”

“我之所以让士卒广立旗帜,多设灶,是为了让敌军以为吾等有数万之众,而绿林忧患之下,也只能增兵。”

然而在这种窄地方攻防,小小关隘上能站的人数有限,顶多上去几百上千人,故而兵力不是越多越好,一旦到达某个临界值,人数之众只会添麻烦。

岑彭敏锐察觉到了这点:“自秦国夺取此地数百年来,峣关从来都只需面对南方来敌,而不必戒备北边,故而驻军居住的屋舍小城都设在蓝田谷内,就是吾等大营所在。”

因为第五伦稳步向南推进的战略,又有任光、景丹二人负责,后勤得到了充分保障,渭水浮桥重新修好,第五伦在秋天囤积的粮秣,加上魏军在渭南坞堡的缴获,被民夫源源不断送来,足够岑彭、郑统手下士卒吃到春后了。

“而关隘南方呢?”

岑彭告诉郑统:“我来时,关南本是一些沟壑林子,现在绿林不得已增兵,三军总得有容身之处罢?遂开山辟地。我派人在山上观察,发现绿林帐篷简陋,每日需求柴火极大,已经砍光了左右不少林子,而所吃粮食已无储存,只能每天靠着数千人,从百多里外的上雒运来,然上雒粮亦不足,甚至得从南阳运。”

王邑数十万大军为何不走此“捷径”,反要绕道洛阳再南下?不是他愚蠢,而是因为武关道实在是太难走了,就岑彭所了解的绿林军组织能力,他们不怕速战,怕的是持久战。

郑统算是明白岑彭的计划了,但见示弱诱敌,还真没听过示强诱敌的——也是巧了,来自陇右战忽分局的方望跑到宛城一通游说后,绿林诸王真以为第五伦有三十万大军!那岑彭在此虚张数万之众,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也不能一直耗下去。”郑统追问道:“大王说,打不打,得听岑将军的,敢问究竟要等到何时?”

“将军是北方人吧。”

岑彭却岔开了话题,搓着自己冻到发红,怎么揉都没法暖和的手道:

“我与绿林军一样,是南人,家在棘阳,地处荆州。来到北方,颇觉天干气躁,入冬后,更是格外寒冷,一时难以适应?”

“而在南阳,雪有时候一年一下,有时候竟无雪,若是打仗时下起雪来。”

岑彭笑道:“我恐怕彼辈连矛杆,都握不住了!”

……

岑彭所料不差,因为山路曲折,后勤难以为继,绿林在商於谷地虽有三万之众,但顶在最前线,却只能由宛王刘赐亲带六千人守峣关。

关隘以南既没有现成的城郭宿地,就只能在野地里扎营。眼下岑彭已干耗了许久,魏军好吃好喝穿着渭北送来的冬衣暖烘烘,绿林却是裹着抢来的单衣充数,住在简陋的营帐中,狭窄拥挤,还不保暖。一到晚上,寒风无孔不入,熬了十来天后,对士气和体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而绿林军对谷道运粮的依赖,果然引来了魏军的骚扰,郑统亲自带着千八百人绕道蒉山,袭击了窄道上的辎重,将其悉数烧毁!

随着浓烟冉冉升起,绿林士气再遭重创,王凤在上雒好不容易凑出的冬衣,士卒们渴求的粮食,全没了!

刘赐大惊:“当年高皇帝击峣关,就是派人绕山岭小道至其后,我已做了防备,布置士卒守备,怎么还被越过了?”

一问才知,来者是死士,锐不可当,守备小道的绿林兵反被其击溃。

这袭击逼得绿林吃了几天余粮熬稀粥,刘赐亡羊补牢,加大了对沿途的戒备,这之后击退了魏军几次冒险,再没出过事。

然而十一月三十日这天,已阴沉许久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下雪了!”

当听到这吆喝时,那些来自江夏,一辈子没见过几场雪的绿林兵们没有兴奋地跑出去观看,而是哆嗦地靠到了一块,聚在怎么烧都嫌小的火堆边发抖。

这是蓝田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眼下随着大雪一降,积雪没胫,绿林兵本就冬衣不足,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者不知凡几,甚至有在夜晚冻死的。

宛王刘赐也裹在裘服里抖得不行,只暗道:“常说六腊不兴兵,在南边时不知,吾等打唐河一战,也是这时节,来了北方才知道,寒冬雪天不可作战。”

……

“雪天,才是杀人的好气候啊。”

飞雪落在岑彭手上,不管营中如何诽谤,也不管多少人暗暗向魏王弹劾以谤书,岑彭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在厉害的将军手中,气候、地形都是他的武器!

岑彭看向郑统:“将军,大雪封山,还敢再出击么?”

“有何不敢?”

雪将郑统眉毛胡须都染白了,他却忽然不惧:“这点雪比起比起边塞,算个屁!”

岑彭颔首,向郑统及八百死士敬热酒送别,目送他们经一处叫“火烧寨”,据说是樊哙放火通信,常年黑漆漆不生草木的地方,上了荒山。

这是当年刘邦派樊哙翻山越岭,袭击峣关相反的路线,登七盘,经乱石岔、蟒蛇湾、风门子,抵达了峣山山脊,却见天地开阔,大雪之后,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银装素白。

眼下连飞鸟、野兽都不见踪迹,只有千八百名披着素裳,裹着冬衣的魏军迈步在深足没过脚踝的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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