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84章

作者:七月新番

这些远射器械,在迎击刘伯升渡渭时是御敌利器,如今则成了攻坞之物。

而少府的工匠还利用甘泉山、骊山的木头,制作了一大批诸如云梯、攻车等器械,加上不断试验精度的投石车,在朱弟看来,用这些攻打大型城郭的装备来打坞堡,颇有点“杀鸡用宰牛刀”的意味。

将校们也如此认为,但第五伦却说了一句话:“老虎搏兔,亦用全力。”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

“没办法,再好的器械,总得让士卒们练练手吧。”

万脩道:“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可投百余步,但想要投得准,那就像是用脚来投壶,太难了。”

所以渭南各个坞堡,俨然成了工兵们的训练场,而里面的豪强及其部曲则要胆战心惊地看着石头从头顶飞过。虽然发射极慢,准头也很差,但只要偶尔砸中坞堡,顿时墙壁开裂,瓦片掉落,砸得人头破血流,好几个坞堡的部曲宾客就是受不了这恐吓,索性绑了主人投降。

而攻车如何撞门、楼车如何将梯子架到坞壁上,都是手熟方能生巧的细活。

每个坞堡聚集的豪右部曲其实并不多,投入千余人不等,缓步推进,万脩则在地图上,将一个个目标上画了叉。

“霸陵县以逃到西汉的王遵为主,还有一批汉时元康复侯者,堂邑侯陈婴之后等五家,或降或克,皆已悉数拔除。”

“接下来就是杜陵了。”

“杜陵张、萧等皆是前朝士族,门阀高大……”

顺魏王者昌,逆魏王者亡,管你是不是前朝豪门大族,军队都会无情推过。

虽然关中豪门只是萌芽阶段,但第五伦却不心软,该团结的要团结,该扼杀的也要找借口扼杀。

朱弟赶到杜陵史氏坞堡时巡视时,攻打这里的是秦禾,他在击河东时是当百,现在还是当百,只因秦禾运气不好,被划归窦融统辖,他的队伍也跟着一起倒霉,在潼塬之战里没捞到半点功劳。

如今被抽调来渭南作战,士卒们都十分积极,毕竟这是不少人的家乡故里。

秦禾与这个平易近人的尚书小侍郎,说起自己过去也在坞堡内生活过。

“我家过去是佃农,没自己的地,只能租坞堡主人的种,不论寒暑,天天弯着腰为其耕作。”

秦禾回想起自己没做猪突豨勇前的过往:“当时有两个念想,一是拥有自己的地,万幸遇到大王,在魏地武安实现了。”

“其二,则是拄着锄头看着坞堡主人车骑出行游猎时,也会想,你说这坞堡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那厚墙屋檐下睡觉,是不是比我的草房土壁要舒服?”

他现在也实现了当年的奢望,占据史氏坞堡的贼人乱兵,才射了几次弩就被吓跑了,秦禾等一拥而入,肃清残敌后,得以一窥其内部面貌。

士卒大老粗们进去以后,纷纷对史家坞堡评头论足:

“看这墙壁,真硬,飞石都砸不垮,夯筑时肯定和了米浆啊。”

“这壁上的画好看,那屋角上的鸡也精神。”

朱弟笑道:“这是孔雀。”

“孔雀?这是什么鸟,往后我家也弄一个。”

“再瞧这井,呸,真深!”

“你这厮,要试深浅也不必吐唾沫进去啊,吾等还要喝水呢!”

“我没撒尿进去便不错!”

亦有人弯腰钻进关奴婢的外围屋子看了一眼,咳嗽着骂骂咧咧地出来了:“真黑啊,你说这史氏如此富裕,奴仆的住所也与吾等无异,又冷又硬,真似给狗彘睡的。”

“那是最低贱的奴婢,若是能讨得主人欢心,是能住院中的,吃好饭,睡暖榻,穿好衣的。”

众人哈哈笑了,他们出身低,过去最大的期盼,就是混成这样的“大奴”,可以拎着鞭子,大热天里背着手站在树荫下,看其他奴婢干活,看谁不顺眼,就去狠狠抽一下!

可现在就不同了。

朱弟看着士卒们的架势,颇为奇怪,询问秦禾:“秦当百,汝等也进过长安,甚至见识过宫廷,为何对这小坞堡,还如此稀奇。”

秦禾挠着头笑道:“朱侍郎,这不一样。”

“宫室,那不过是去转一圈看个热闹,往后也是魏王的,与吾等太远了,羡慕也没用。”

“但这坞堡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第五伦不像刘伯升,会将宫室坞堡都赐人,宫室收归公有,以后开些织纺之类倒也有现成的地方,而坞堡除了还给史氏等“马骨”外,就作为军队驻地,保障开春前在渭南的分地,总之要让随自己在鸿门起兵的四万士卒,在渭北、渭南分到田!实现他“均田”的目标。

但和新兵不同,老卒们的心,已经变得更大了。

秦禾嘿然,他的副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起自己的梦想来:“吾等都是跟着魏王西来的八百士吏,如今大多当了官,或为军候、或为当百,高的甚至做到了军司马!众人累功都分到了田地,多者已经数百亩,少的也至百余亩了。”

没错,他们已经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猪突豨勇,而是背后有良田美宅甚至是佃农帮忙耕作的小地主了!

“吾等不识字,当不了大官,也别无奢求,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像这般。”

秦禾踩了踩脚下的青石砖,伸手指着头顶上坞堡的天井,憧憬地说道:“也能回到土地上,用大王赐的金帛,建起这样的坞堡大房子!”

……

十一月下旬,当朱弟回到渭北时,第五伦正在筹备建立完善的尚书台制度。

因为王国草创,一切从简的缘故,尚书郎的作用没汉时那么大,主要是在殿中主管收发文书并保管图籍。第五伦将他们细化,让能接触奏疏的人减少到五名。以朱弟为首,其余多选谨慎小童,并严格了规定,在尚书台,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像之前被人买通抽换次序的事,不管缘由,一律处死!

朱弟也听闻了先前的事,只小心翼翼上交了自己的报告,他就是魏王的眼睛、耳朵,他们也会被安排去各处行走,在第五伦无法抽身的时候,如实传回前方的消息,好与大臣将军们粗略的奏言对照着看,才能不变成“王之蔽甚矣”。

听完朱弟的经历后,第五伦站起身来,怅然若觉。

“那些现在替我推倒坞堡的人,自己最大的梦想,却是想有朝一日,拥有这么一座坞堡么?”

“没错,没错啊,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第五伦手掌捏紧又松开,那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拔除关中的钉子,就是为了在未来,种下更多的“钉子”么?

思索许久后他才暗道:“可以钉,也必须钉!但不能在关中,得钉到别处去!”

……

“岑彭小儿,背德之人!”

十一月下旬,关中的东南门户,蓝田山峣关之上,守备这里的是刘伯升的残部,他们看到来犯的魏军所举“岑”字旗帜后,唾骂声不绝于耳。

这些声音传到此役的指挥官岑彭耳中,犹如冷风刮到脸上,生疼。

而作为此战主将的,则是商颜侯郑统,他斜视岑彭,对其两面三刀举动亦是颇为不齿,又当他是来混军功的,只冷不丁地说道:“彼辈如此骂,是想乱我军心,我还担忧来着,但岑将军倒是无动于衷啊。”

岑彭苦笑:“将军有过耻辱的时候么?”

耻辱么?没人比郑统更清楚这两个字,他虽然出身低贱,但原本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但入了猪突豨勇后,却遇到了一个有不同癖好的上司,被按着侮辱!那些狞笑和剧痛一样,他永远忘不掉!

从此之后郑统就变了个人,变得蛮横凶狠,对每一个靠近的人颇为提防,在嗤笑和不齿中艰难生存,直到第五伦接管他们那天,缉捕了众军吏,又将刀放在面前,而他第一个手上,持刃喋血,洗刷了自己的屈辱。

但几个月前,在这峣关,他又一次蒙羞了,因为不擅长攻城指挥,郑统举止失措,功败垂成。

“想要雪耻的人,应不止是我。”岑彭经过这些年的沉浮滚打,已有些大将风范了,他知道现在冬天战事不多,诸将都抢着想打仗,第五伦特地点岑彭来峣关,是希望他能证明自己,用一场胜利来塞口实。

但如何处置好与同僚的关系,是今后考验他的一大难题,可再难,这道坎,也必须过去!

因为他岑君然啊,也想用严伯石在宛城教的兵法,再尝尝“胜利”是什么滋味!

“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岑彭朝郑统作揖。

“那就是替大王拿下这座雄关,将关中的东南大门,合上!”

第332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

十一月下旬,南阳宛城。

第五伦那边在搞意义不大的“魏蜀合纵”,陇右隗氏也在鼓捣事关他们生死存亡的“陇汉连横”。

方望这趟出使,可是绕了大远路:先从陇右南下武都郡,再进入汉中郡向绿汉军队表明身份,汉中王暗暗派人护送他东出,至宛城拜见刘玄。

看这宛城新修的宫殿颇为奢华,方望心里对绿汉颇为轻蔑,刘玄只占据了荆、豫区区两州之地,就真过起了天子一般的享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听说绿林的许多诸侯王,也开始穷奢极欲。

“果然不似人君啊,还不如刘婴那痴傻傀儡。”

但明面上,方望却仍毕恭毕敬,朝刘玄下拜:“隗氏外臣方望,拜见更始天子。”

刘玄暂且没有发言,他也不太会说话,只颔首未答,装作高深莫测,朝底下陪坐的大臣们点头,为首一人遂质问方望:

“方先生来自所谓‘西汉’,为何不自称僭号者元统之臣?”

方望顺眼看去,绿林群臣多为草莽出身,因为朝廷礼节缺失,所以衣服也是乱穿,什么绯服紫服混在一块,帽子歪歪斜斜,颇有点“楚人沐猴而冠”的意味,不愧是南方小侯之后,粗鄙。比起被老刘歆调整过的西汉朝堂礼仪差远了。

但也有例外,发话之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虽一身文官打扮,却身高马大,站起来怕有九尺之巨,光坐着都快有方望高。

这独特的仪容,让方望马上猜出了其身份:“莫非是复汉元勋,西平王,李次元?”

“正是李通。”

方望笑着作揖道:“久闻李氏乃宛城大姓,诗书传家,岂不闻《左传》有云,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

“我既为隗公家臣,凡事自然要为隗公着想,元统皇帝与我无关。”

“是么?”李通笑道:“但我听闻,当初正是平陵方先生,将刘婴送去陇右,这才有了后来称帝之事啊。”

方望叹息道:“西平王有所不知,此乃第五伦之计也!”

他开始满嘴胡扯:“第五伦起兵鸿门,进入长安之际,已心生野望,杀戮公孙禄等复汉老臣十余人。他知道以刘婴前汉太子的身份,不好处置,遂派人设计,说有人要加害前汉太子,假意纵火,令人将刘婴送出了城,要加害之际,正好被我遇到,将其救下……”

绿林众人将信将疑,李通冷冷道:“然后,第五伦还逼着先生立刘婴为帝?”

“不是逼,是骗!”方望接下来所言倒是句句属实:“第五伦知复汉乃天下大势,有违他自立野心,故而欲使诸汉并立,不但封锁消息,传言说新莽大军已击溃绿林,占领宛城,更始皇帝驾崩,又遣其谋士冯衍入陇,以陇渭合力,共抗新莽为由,说得陇右豪强匆匆拥立刘婴,等吾等知道实情时,已来不及了……”

当初若是隗氏听他的话,先立为王该多好,得其实利而不必务虚名,陇右就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如今却被架在火上,难以进退。

“非独刘婴,那所谓的北汉嗣兴皇帝之立,甚至是汝南刘圣称帝,都有第五伦使者在作祟!”

方望义愤填膺:“吾等也是近来才发觉第五伦毒计,悔之晚矣!”

半年将至,聪明点的人,也该反应过来,李通心中同意,却哈哈一笑:“听方先生之意,你此来宛城,是隗氏幡然醒悟,想要复归真天子?”

“那又有何不可?”方望语出惊人,甚至当面直呼“元统皇帝”姓名:“拥立刘婴,乃是老刘歆一意孤行,隗氏忠于的是汉家,不是痴傻的前朝太子,既然如今知道真天子在南阳,隗氏很愿意废除刘婴,让他降为王爵,归附更始皇帝……”

此言惊得绿林诸王面面相觑,而刘玄更是面带喜色,他还是喜欢传檄而定。

倒是李通没上当,追问道:“何时废黜?”

方望道:“骤然废之,唯恐陇右豪强惊慌失措,内部大乱,不如等两家共灭国敌第五伦后,再令刘婴亲自来宛城谒见陛下。”

所以还是口头之言,不可信啊,李通一挥袖子:“我看先生此来,恐怕是畏惧第五伦先击灭陇右,不得已向南阳求援罢?”

“第五伦想灭的,可不止是陇右。”方望摇头,他听说李通也吃过第五伦的亏,而观刘玄亦是个胆小之辈,遂夸大起第五伦的实力来。

“我常在陈仓,观第五伦与刘伯升决战,深知彼军虚实。”

“刘伯升乃是陛下麾下柱天大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举事舂陵、唐河鼓阵、围攻宛城,战功赫赫,列为诸侯。”

“然其入关不过旬月,竟为第五伦轻易击灭于渭水之畔,消息传回,难道陛下与诸位大王就不感到愕然和畏惧么?刘伯升尚败,谁还能当第五伦全力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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