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家家开门,照旧营生。”
“三军将士,咸归军营。”
“骚扰百姓,定斩不容!”
此言惹得长安人面面相觑,都松了口气,第五伦当初进城约法五章,比这位刘将军还多了俩,尚能勉强遵守,这自诩汉兵的大军,应该也能吧?
城内紧张的气氛稍减,不少人庆幸他们没有像那些傻邻居一样抛弃贵得好命的房子和生计逃走。
给入城秩序定了基调后,刘伯升任命妹夫邓晨为京兆尹,统管民事,他则正了正衣冠,去做一件期盼很久的事。
不是进宫享乐,而是去拜谒高庙!
刘伯升想得很清楚,对众人道:“天下同苦王氏虐政,而思高帝之旧德也。《春秋》书‘齐小白入齐’,不称侯,未朝庙之故。今縯虽得更始天子封王,尤不敢受。当先祭高庙,将莽贼受诛,大汉复兴的好消息,告于高皇帝!”
他对刘玄是看不起的,虽然在南阳君臣名分已定,可到了长安却又不同。
“如今诸汉并立,但汉帝虽多,高庙却只有一座!”
刘伯升从很久前就一心入关,自有其思量:当年霍光立刘贺,故意不让昌邑王拜高庙,最后说什么“宗庙重于君,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
除了西汉的刘婴小时候可能被王莽抱着去过,那北汉之“刘子舆”,绿汉之刘玄,更别说卢芳,他们来拜过么?
第一个以汉为名号谒高庙的,是他刘伯升!
高庙位于香室街北,左冯翊府之东,作为“太祖高皇帝”之庙,是城内比未央宫还重要的建筑。然而等刘伯升满怀期待来到这时,想证明他的“冯翊王”非受于刘玄,而是高皇帝时,却惊讶地发现……
高庙,没了!
黑漆漆的一片白地,昔日香火鼎盛的高庙,终究还是没等到长安光复的这一天。
守庙的老吏禀报道:“将军起兵于舂陵,更始继位于南阳时,王莽恶汉高庙神灵,遣虎贲武士入高庙,四面提击,用铁斧坏户牖,又以赭鞭抽打洒屋壁,以桃汤泼之。”
王莽当初继位,靠的是“高皇帝亲自显灵禅让”的故事,可当他发现汉家复辟从梦魇变成事实,就又惧又惊,直接令人将好好一座高庙毁了。
但最起码架子还在,然而等到王莽逃窜时,城内大乱,高庙起了火,遂烧成一片白地。
“第五伦入长安扑灭大火,令人收敛残物及高皇帝灵牌,置于旁里,妥善保存,如今在此。”
这下刘伯升也无庙可拜了,他只能跪在焦黑的地面上,让人将烧了一半救下来,有些残缺的刘邦灵牌吹了吹灰土,心情激荡地垂泪道:“耳孙刘縯敬再拜!”
“汉家,已复!”
刘伯升和刘秀,是刘邦的九世孙,舂陵一系辈分较大,只与汉成帝相当,所以那什么刘子舆就算是真的,也小二人一辈,刘婴就更是晚辈的晚辈了。
既然高庙没拜成,刘伯升就只能先进宫去看看。
入宫走的是北阙玄武门,而非东阙苍龙门,平日里的皇帝御道,如今却向刘伯升敞开。
邓晨连忙劝他:“伯升,军中亦有刘玄眼线,如此恐怕不妥,应走偏门。”
刘伯升才在高庙憋了一肚子气,哪能听得进妹夫的逆耳之言,直接让人大开中门而入!
他往来长安多次,却只能远远看看高庙,抬头仰望未央,这高墙厚院里的高皇帝子孙不争气,居然丢了天下。如今靠着舂陵旁支光复,刘伯升觉得,自己比成、哀、平乃至于刘玄,更有资格做此宫主人。
然而等中门缓缓打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座被扔在这的大鼎!
萧言来禀报:“此乃太一鼎,第五伦掠宫中之物时嫌其笨重,竟弃于此。”
鼎为三翮六翼,外面布满饕餮纹和云雷纹,但被扔在这日子久了,风吹雨打,已蒙泥污。
听说这是汉家宝器,刚才还在心疼高庙的刘伯升让百多人过来,将其扶起,要设法运回前殿去。
而此时提前一步入宫查看的来歙却来禀报,说省中还好,但宫中空空如也,几乎都被搬光了,还多有污损。
刘伯升还以为全是第五伦所为,却从萧言口中得知,几天前,第五伦最后一批守备长安秩序的部队撤走前,下达了“魏王”的一个命令,让全城陷入了疯狂。
“宫中殊贵异物,汉新两代所搜刮,皆为民脂民膏。”
“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
“长安人,去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吧!”
寿成室、长乐宫、明光宫,第五伦将精华和好带走的东西搬空,只剩下他不想要的“坛坛罐罐”,皇榻好床,雕梁画柱、汉瓦砖砾,甚至是椒房殿墙上的花椒泥,在普通人眼里都是好东西。
利益均沾,人人有份,那几天,整个常安都疯狂了,前朝的遗老遗少们试图阻止,却拦都拦不住。
一连几个日夜,几万人争先恐后进入宫室参观,卑贱的商贩老农也能踩在皇帝的陛阶上,甚至顺走许多东西作为纪念:屋顶上颇多花纹色彩的瓦当可以装在自家檐上,地上的砖能撬走去修猪圈,园囿里的树木可以砍了去做拐杖。甚至有人打起了那座被第五伦抛弃搁置在玄武门的宝鼎主意,只因太笨重,实在是搬不动。
赶在下一任主人杀到前,他们做到了第五伦做不到的事,把诸多宫室能带走的东西,搬个精光!
第五伦那一道,还只是梳,已经盆满钵满;又放任长安人进来搜了第二道,好似是篦,几乎刮得一点不剩,现在长安一百六十闾,谁家里没点皇宫的器皿,都不好意思出来跟人打招呼。
不破不立。
常安人欢天喜地,身体力行,替第五伦完成了“破”!
本来想效仿萧何,收宫室御史律令图书的邓晨也发现,自己晚来了一步。
“少府是空的,第五伦将金帛悉数带走,一匹绸都没留。”
“太仓是空的,第五伦将无法带走的数十万石粮食,在月余时间内给全长安人分了!”
“武库也是空的,甲兵器械,车马仪仗,能带走的绝无剩余!”
“第五伦连工匠、官奴婢都统统裹挟而去。”
于是留给刘伯升的,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宫室,一个犹如烧毁的高庙、倾倒宝鼎那般的烂摊子。
刘伯升恼怒地坐在阶陛上,而就在这时候,他手下的猛将刘稷回来了,高兴地说道:“大王,宫女数千人,跑了一些,又被第五伦放归民间一些,还有数百人不愿走,也不敢走,幽闭殿内,等待发落,大王是否要去看看?”
“滚!”
刘伯升气得给了这个打仗冲第一,享乐也冲第一的属下一脚,又拔剑看向渭北方向骂道:“文叔常说第五伦可结交招揽,真是瞎了眼。”
“我算看清楚了,刘婴、刘子舆只是家贼,而第五伦,便是大汉的国敌!”
第299章 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兵法上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余此番在长安,确实是做得有些过了。”
第五伦每逢开会时喜欢让麾下犯了错的将相们自我批评,众人最怕这个了,不过他偶尔也会反思一次。
星夜赶回栎阳已是八月底,对于先前传令,让大军撤离常安前开放宫室给百姓,任其搬运,第五伦事后想想,确实有点损人不利己。
第五伦自我反省后,认为应是得知入关者为刘伯升时,他在做决策时,便不知不觉将严尤死于宛城而自己没机会救下他的情绪代入进去,以最大限度恶心刘縯为乐,没有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
做都做了,现在当然得承受后果,经过此事,在刘伯升眼里,他这“魏王”恐怕会成为最大的敌人。
他们要做好在关中打一场大仗的准备,早在攻略河东后,第五伦就让万脩、耿弇两员大将立刻把主力撤回来,利用渭水船只运输,布防于渭北。又在秋收后发动家乡人民,在两万主力作战部队外,拉起了一支人众多达三万的民兵,加以训练。
魏王居然自我批评不该让愠怒影响判断,万脩等人面面相觑,廷尉彭宠说道:“大王此策足以让刘伯升在渭南号令不行,实乃妙计,更何况,就算没有此事,更始将刘伯升封为冯翊王,摆明是想让他与大王火并,相互损耗。”
“希望看到我与刘伯升交战的恐怕不止是更始。”
第五伦看着西边笑道:“还有西汉隗氏。”
过去一个月里,第五伦拿下了河东、西河两个郡,隗氏也没闲着。“西汉”的檄文已经随着驿马,传遍了雍凉,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这六个郡位置在西边,要么遥尊隗氏,要么就要接受卢芳,这还用选么?于是皆已“传檄而定”,新朝的各大尹们欣然接受刘婴为天子,西汉的地盘在地图上迅速扩大——不过人口加起来,尚不如第五伦手里半个郡。
而在东边,除了第五伦辖下诸郡自成一体外,北地的原涉、扶尉的吕鲔皆接受了西汉的官职和印绶。不过这俩也暗戳戳派人来与第五伦通洽,表示他们既是西汉的臣僚,也是第五伦的朋友,绿汉入关后,二人也要开始在三颗鸡蛋上跳舞的日子了。
第五伦最担心的,就是隗氏龟缩在陇山以西,乐得当守户之犬,坐观他和刘伯升相争。好在,隗氏经历了两个月的传檄而定后,尝到了挟天子的好处,真拿自己是正统了,居然派兵数千越过陇坂,入驻了陈仓,大概也知道守陇必守雍的道理。
这就导致眼下局势更加复杂,第五伦总结道:“如今的关中,是三足鼎立!”
第五伦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宝贵的发展时间,只要给他一年半载,麾下士卒训练充分,官吏治理也步上正轨后,渭北、河东、河内、魏地这些富庶人众的大郡就能爆发惊人的战争潜力!
所以他巴不得局面僵持住,三角形具有稳定性,但若是其中一角是个莽丈夫呢?
就怕刘伯升见长安空空如也,一怒之下不顾师老兵疲,非要渡河来与他死斗,这亦是第五伦“后悔”在常安做得太绝的原因。
故而第五伦对渭南情报颇为关注,一天问三遍。
而最新的消息,随着渭北都能望见的烟柱传来,让第五伦得知了刘伯升谒高庙、入宫室皆不成后所做的事。
“刘伯升派人将城南的王莽九庙,付之一炬!”
“什么?”
第五伦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好,烧得好!”
看来,有人比他更愠,更怒啊!
第五伦立刻下令传谣:“将此事传到渭北各地,就说刘伯升效项羽破咸阳,大肆掳掠,还将半个常安,都烧了!”
……
伴着烟柱高高升起,王莽九庙被火焰包围,热浪在城南翻腾,照亮了半个夜空,让长安人看得心惊胆战,原本信了“约法三章”,已经准备出门走动的人,皱眉看着这一幕,又悄悄退了回去。
“也不知是城南何处被烧了?”
“不会是尚冠里吧!”
“说不定是宫殿。”
第五伦进城救火,刘伯升进城放火,看这架势,还是再等等吧。
而在城南,欣赏着窃自甘泉等宫的屋舍化作焦炭,刘伯升入长安后处处不如意的愠怒稍稍平复。
“这所谓九庙梁柱砖瓦,皆盗自汉宫,是为脏物,毁之不足惜!”
九庙也被长安人搬光了,就是个空架子,但仍颇为碍眼,既然王莽敢玷污高庙,那刘伯升遂将这新朝最后的遗迹也焚个干净,也算是弥补了他未能亲自手刃老贼的遗憾。
他的妹夫邓晨在后头忧心忡忡,兄弟二人里,虽然刘伯升成名早,作战骁勇,但邓晨一直更看好刘秀。因为文叔凡事三思,昆阳一战更显得他智勇双全。而伯升做事往往只凭一腔热血,这次要烧王莽九庙,起了火邓晨才知晓,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伯升常以高皇帝自居,我看他更像楚霸王,然吾等势力,连高皇帝初入关时都不如……”邓晨摇摇头,将这不祥的想法驱走,等了刘伯升冷静下来后,向他禀报大军最头疼的问题。
“从昨日到现在,违反军纪侵犯百姓者,就发生了上百起。”
刘伯升这次带着西进的兵卒,共有三万。其中六千是他在南阳的老部下,参加过多场战役,最为精锐。剩下两万多要么是宛城的新兵降卒,要么是沿途收拢的山贼土匪,军纪奇差。刘伯升大言不惭的“法三章”,除了本部纪律较好外,其余却视若罔闻,该抢就抢。
不抢也没办法,自打进入武关起士卒们就开始饿肚子,辎重难以为继,干粮已尽,只能一路强征商县、上雒、蓝田的县城存粮补充,沿途凋敝,也抄不到多少,如今早已吃完。
本想着进了长安能吃顿好饭,结果府库太仓空空如也,他们顿时傻了眼。
“听说那第五伦将粮食都分给长安人,他们有粮!”
城内碍于刘伯升的“法三章”不好明着来,他们就在郭外里闾以搜粮为名掳掠,邓晨无法完全制止……不,是完全无法制止!
邓晨遂忧心忡忡:“伯升,军粮若不解决,数万人饥肠辘辘,只怕会闹出更大的动乱来,入冬后更是不堪设想!”
邓晨在家也管过粮,知道渭南的地加起来,恐怕都养不活长安这几十万人,如今天下大乱漕运断绝,加上军队人吃马嚼,入冬后恐怕就要粮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