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除了皇后外,备和嫔、美御、和人三位,位比上公;嫔人九位,与卿同等;美人二十七位,位同大夫;御人八十一位,地位如同六百石元士:凡百二十人,皆佩印绶,执弓韣(gōng),不知道的,还以为王莽要学吴王,拿嫔妃们操练行伍学兵法呢!
毕竟皇帝这几天,日日夜夜都在恶补兵书。
二十五日那天,其所筹备迎亲车马,多于鸿门载粮之辎车;其敲打贺喜之管弦,多于行伍军列之鼓吹;其彩礼黄金两万斤,奴婢、杂帛、珍宝以巨万计,更多于给三军将士的犒赏!
已经准备了那么久,为了让天下觉得新室依然稳固,皇帝身体健康,王莽甚至还将全白的头发用墨炭染黑,仿佛一夜返童,一如这即将枯朽的王朝,重新焕发了生机。
南征之日能改,大婚却决不能改,一改就不吉利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安排完这些,王莽才想起,举咎信中的,陈崇欲立为新皇的“功脩公”王兴。
“且先看管起来,若是彻查后事情属实……”
王莽能在嫡亲儿孙里来个四杀五杀,难道对庶子,就会下不了手么?
群臣告退时,天色即将大亮,王莽也不去睡觉,只靠在案几上假寐,但闭上眼睛后,却仿佛见到了血光闪闪,复又睁开来,只在殿中踱步不止。
而就在这时,说符侯崔发紧急求见,上殿后,奉上了一份血书。
“陛下,臣已审讯了陈崇,除却其供词外,陈崇不惜自扼伤口,以衣为帛,以血为墨,述其情状,稽首痛哭,晕死过去,唯望陛下一观。”
王莽没有搭理,只在负手缄默良久后,叹了口气,让崔发将血书送上来看看。
这一瞧不打紧,王莽的倦意,被陈崇揭露的内容,全都惊走了,明明是大清早,竟吓得满身大汗。
“王涉、董忠、刘歆,还有……第五伦!?”
……
陈崇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如今被关在宫中诏狱,与党羽消息断绝,只能胡乱编排,将自己怀疑的种种线索串起来,一口咬定这四人在酝酿叛乱,他被第五伦抢了先手,只能寄希望于后发制人。
王莽虽然被这血书上的荒唐之言吓了一大跳,亦下意识地认为,此乃陈崇困兽犹斗之下的乱咬一通,可信度尚不如他与田况谋逆来得实在。
但亦如陈崇之所以被缉捕,对一个多疑的皇帝而言,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也许有”的可能性,就足够了。
比如其血书中所言,大司马、国师公私从宾客密会一事,确实值得注意,王莽对刘歆已经不信任多时,只是看在知己老友面上,一次又一次让他逃过制裁。如今听闻国师公病卧在榻仍不老实,遂让五威中城将军崔发立刻彻查此事。
又考虑到王涉掌握宫中一半防务,暂时不可暴露,且让人将负责禁中宿卫的五官中郎将,国师公的儿子刘叠召来问话。
不曾想,刘叠入了温室殿后,不等王莽发问,竟自己拜在皇帝面前,泪流满面,这让王莽疑心大起。
“卿为何涕泪?”
虽然第五伦早就对国师等人处事不秘,觉得迟早要坏大事,但即便是他,只怕也万万想不到,最终出了大漏子的,居然是刘歆仅存的亲儿子,刘叠!
尽管刘叠的弟、妹皆因卷入谋逆案,先后被王莽诛杀,两个弟弟尸体还被砍成好几段。但与父亲不同,刘叠对王莽,却无半分怨言。
他见到的,是自己家族一次次卷入谋逆案,先是二甄,然后是废太子王临。但皇帝都高抬贵手,让他家免遭灭顶之灾,哪怕各地人心思汉,南阳汉帝复立,王莽也没对刘歆喊打喊杀,而是想给他一个好下场。
刘叠更是颇受王莽爱信,封为伊休侯,奉帝尧之祀,希望他能与国同休。
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不管父亲如何想,在刘叠心中,对王莽感恩戴德,依然视他为圣天子。
可如今,刘叠却面临着忠孝两难全的难题,遂稽首哭道:“敢问陛下,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当救父邪?臣亦面对这难题,不知该如何是好。”
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按理说先祖应该排在君主前,新室因为不太好提“忠”,遂大力宣扬孝,遵循儒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原则,将亲亲得相首匿写入律法。
所以,当刘叠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他们在酝酿一件大阴谋,要他在宫禁中加以配合时,才会惊愕不已,陷入这两难之境。两种道德相悖时,好似要将他整个人撕扯开来。
但这话一说,王莽顿时就明白了,心中是愤怒不已,只盯着面前的刘叠,语气却缓和了下来。
“汝身为儿子,以父立政,不孝也;又身为予之臣,五官中郎将,废法纵罪,非忠也。如此两难,不必你来选,更不必言说详情,予早已知晓!”
“予与子骏相识数十载,长一辈的恩怨,就交给吾等,汝这小儿辈,便不必掺和了。”
刘叠松了口气,再拜:“陛下赦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臣愿死以赎父罪!”
王莽无力地摆了摆手,让郎卫们将刘叠带下去妥善看管起来,刘叠的态度,坐实了其父刘歆确实在酝酿阴谋,陈崇看似乱咬一通的血书,也许全是真的!
日头高升,这短短一昼夜,王莽就体会到了,被所有人背叛的感觉。
宗族、亲信、老友,予以厚望的年轻小将。十步之内,人尽敌国!
此也是叛逆,彼也是叛逆,所有人都满口忠诚,实则都无法信任,这大新,还有忠臣么?
刘叠退下后,王莽只无力地坐在陛阶上,看着这郎卫宦官们退避后,空无一人的大殿,一时间茫然四顾:
“予的心腹,都在哪里?”
……
第236章 斧钺!
“卫将军,谋久不发,恐漏泄,如今陛下忽然召见,不如遂斩使者,勒兵而入,挟持皇帝,大事可期也!”
当王莽令人召王涉入禁中的命令传来时,王涉手下参与此事的一位护军立刻如此建言。
“不可。”
王涉却摇头说道:“宫中四门,我不过掌其一而已,外有五威中城将军崔发,内则有郎卫,皆非吾等掌控,若是孤军而战,必是腹背受敌。需待国师公与维新公发动,才能里应外合。”
而且说好了二十八日举事,他王涉是个言而有信的人,那就得二十八!
毕竟第五伦决定提前动手,也压根就没通知他啊!
王涉的迷信程度绝不亚于王莽、刘歆,国师公说只有在四七之数,太白天象时才能成功,这还能有假?国师这两天已经借口出城去终南山挑选坟墓,实则是在太白峰下布置星阵,以祈求皇天上帝庇佑,使兵变成功。
更何况,现在形势不是对己方利好么?亏得第五伦的神来一笔,皇帝已听信举咎,逮捕陈崇,欲将师尉大尹田况召来,又派遣大司马将斧钺交予维新公,专征伐之权。
再加上临时调换北军六校将率之职,一定会闹得人心惶惶,只要再等几天,陇右那边说不定也会响应,最有利于他们的情况就将出现。
眼下皇帝召见,亦是寻常事也,五官中郎将刘叠亲自过来传话,国师公的儿子当然是自己人,说皇帝要将北军之职交给自己呢!
王涉不疑有他,离了把守的北阙玄武门,朝禁中走去。
岂料王涉才到金马门,按照规矩下了车,脚往前一踏,就发现,自己进入一个巨大的人影中,整个人都被笼罩了起来。
当王涉抬起头时,却见前几天被王莽任命为右中郎将的巨毋霸就等在这,靠在墙上等他。
这高达丈余的巨人,其甲胄也较旁人大上许多,持着一把大戟,强壮的手臂好似能将人头捏爆,只低头冷冷看着自己,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惊呼惨叫传来,回过头,却是跟随王涉入内的几位护军、士卒皆被王路四门的郎卫抽剑所击。
还不等王涉反应过来,就被巨毋霸反持大戟,用戟杆一扫,将王涉击倒在地,又令人绑了,旋即直接将五花大绑的王涉夹在腋下,大步流星朝王路堂走去,重重扔在阶下!
“陛下,王涉带到!”
当王涉抬起头时,看到的是堂兄王莽愤怒的双目。
“吾弟,你也叛了么?”
……
王莽依然记得,三十多年前,自己在叔父、大司马车骑将军曲阳侯王根卧榻前接受他嘱托,成为王氏宗主时,王涉年纪也不小了,就跪在一旁。
被其父要求效忠于王莽时,王涉信誓旦旦,王莽也答应叔父,要将王涉当成亲弟来栽培,绝不忘他家恩情。
他将其视为王氏族人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待王涉不薄,封为上公,授予重权。岂料就在新室危急之际,本该鼎力相助大宗的王涉,却策划了逆案,这是来自血液里的背叛!
此时此刻,王涉面对王莽,一时愕然,又怕又愧,垂首不发一言。
别人骂得王莽,他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皇帝也绝不会原谅他,只让人将王涉押下去,又将五威司命陈崇放出来,让他拿出手段来,好好收拾王涉。不管是断一条胳膊,还是断一条腿,定要将叛逆的计划和前因后果统统审出,而对于王涉的从逆者……
皇帝现在的头脑格外清晰:“下书赦卫将军属吏士卒为其所诖误,谋反未发觉者,由五威中城将军及巨母霸接管宫中防务。”
王莽虽遭到背叛,但仍剩下了一些心腹,有人视他为暴君,亦有人执迷不悟,以为他是圣天子。毕竟王莽除去苛待儿孙外,对亲信们却十分亲和,他从年轻时就善于博取名望,能下人,吃这一套的人不少,譬如巨毋霸。
没了首脑后,只控制着宫中一角的卫将军下属也没翻起大浪,很快就被崔发和巨毋霸扫平,北阙重新回到了王莽手中。
既然宫禁已宁,下一步就是迅速逮捕其余叛逆了。
刘歆前日请求出城一趟,去往终南山祷山川,顺便看看他自己的墓穴,王莽怜惜老友,同意了恳求。
现在他明白了,刘歆去祈求的,只怕不是新室万年,而是他王莽早点死去,汉家快点复兴吧!
和之前的背叛不同,来自老友的背刺,让王莽比死了好几个儿孙,加起来都要痛心,痛心十倍百倍!
本以为他们这数十年结下的友谊,共同筹划的事业,能超越一朝一姓,超越小儿女的生死,可万万没想到,刘子俊还是在最后关头,叛变了!
王莽仿佛还记得数十年前,二人在黄门郎署的初见,那个坐在日光下,正襟危坐读着圣贤书的青年。
刘歆的家族虽是汉朝宗室,却饱受元成时黑暗政治的折磨——主要是来自王氏外戚的阻挠,其父刘向郁郁不得志。
而王莽虽然出自王氏,却是族中的异类,喜好儒道,行为高洁,心怀大志。
二人一拍即合,既是莫逆之交,也是朝堂上的党羽,以新代汉,刘歆居功至伟。
可从何时起,他们却背道而驰了呢?是其女与婿废太子王临同死时,两个儿子卷入叛逆被分尸时,还是更早,在他发现王莽野心不至于做“大汉周公”时!
“予还在坚持,不管天下人如何反对,仍死守王田制不废,汝何故竟走了回头路?”
王莽感到迷惑不解,却仍没有开始反思。
而更让他愤怒的,还有第五伦竟也参与其中,一个二十三岁的孺子,固然有些本事,但被破格提拔为上公、大将军,即便在前汉,这样的事例也极其稀少。
“原本今日应当是第五伦最后一次谒见,予还打算告诉他,分刘姓与豪强之地予天下人的依据,找到了。”
出自《易》:“损上益下,民说无疆!”
王莽还欲好好任用第五伦,试试自己新的构想,使天下焕然一新,可现在却再也无从分说了。
但王莽依然心存一点幻想,或许第五伦只是受了刘歆、董忠、王涉等人的蛊惑胁迫,毕竟他还年轻,不太能分辨是非,加上对陈崇的仇恨,才走了歧路……
于是在控制北阙后,王莽下了两道命令。
其一,派遣他颇为信任的宦官、中黄门王业,迅速带兵去追大司马董忠,务必将斧钺追回来;若是追之不及,便假装无事,将一份王莽的诏令传达给第五伦,就说要拜他为四辅三公,务必令第五伦入京来见。
其二,则就是派人去将住在与皇宫一街之隔的第五霸,“请”进宫来。
“以第五伦之笃孝忠恳,见予诏令,又闻其祖父在宫中,定会归来,届时再好好审清楚,他究竟是受了蒙蔽,还是心存异想!”
……
从昨日傍晚到今晨,随着陈崇被缉捕,五威司命陷入了短暂的停滞,许多陈崇党羽被抓进诏狱,甚至有人被酷刑活活打死……
而现在,恍然大悟的王莽才匆匆将其放出来,让这些吃了一宿苦头,满身伤痕的朝廷鹰犬,反过来去抓捕真正的叛逆。
但期间整整一夜,城中本被严格监视的地域无人管理,不知道放跑了多少大鱼小鱼。
片刻之后,当一心报复的五威司命党羽冲进北阙甲第时,却发现时至下午,府邸上下却都还在酣睡,到处都是酒味。
原来,第五霸响应皇帝号召,大酺五日,昨天请全府的下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