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94章

作者:七月新番

想法是重要,但如何去执行更重要,能不能适应局势最重要。

这天下,早在汉末时就是一个身体抱恙羸弱的病夫,被王莽这老兽医把了脉后,一口气开出了七八味猛药出来。

其药,名曰恢复井田、废止奴市、改革币制、五均六筦、对外开战。

与之相比,更换地名官名等,不过是王莽出于个人兴趣乱凑的药引子。

吃了十多年药后,本就疾在肠胃的朝廷,已经被治得奄奄一息,即将撒手人寰,而现在王莽却决定……

“上一剂药还不够,予要来一剂更猛的虎狼药!”

你问我如何?

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如此而已。

大厦之将倾,非一梁一木能够挽救,历史的车轮浩浩荡荡,是无数因果千万人心在推动,绝不是一个人忽然冒出超前于时代的想法能够改变。

此外,再好方子也得看是由谁来用药,在第五伦看来,靠大新这帮做事屡屡让他震惊、三观受到涤荡的君臣?任何药,哪怕是一杯无害的水,到了他们手里一搅合,都能变成砒霜,然后还会说着“为你好”,捏着百姓鼻子强灌下去!

最糟糕的是,服药者卒亡也就罢了,还会连累了这些药方,被士人视之为洪水猛兽:你看,新莽就是吃了它们才亡的!

土地收归国有、禁止奴隶买卖、对四夷开拓,在废墟上建立的新政权只要触碰这几样,就会被视为“重走王莽覆辙”,引来无数抨击,要面对的阻力将会变得更大。

“王巨君,你这不是在扫除荆棘,你这是在为后来人,为我……挖坑啊!”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什么政治遗产只能留下政治遗毒。第五伦心中百感交集,然而抬起头时,却只赞叹道:“当今之世,当用重典。”

“臣不过是在魏地偶有所获,却无陛下之格局胸襟。”

“陛下此策,足以奠新室三万六千岁之基!”

不,在第五伦心里,新室,别说三万六千年,三个月零六天都不能活!

这个政权,必须在王莽最后的疯狂前,毁灭!

很可悲吧,当你终于悟出稍微正确的道路后,明明在心中认可你观点的人,却决定在背后,将你往深渊里猛踹一脚!

二人又谈了一些事,王莽对第五伦的问对十分满意,但在脸上露出倦意,即将结束今日谒见时,王莽却又冷不丁问了第五伦一句。

“予听说卿前年去前队新都接吾子入朝时,曾得刘伯升之弟赠玉?而卿亦以玉剑具还赠之?”

这件事瞒不过,毕竟当时第五伦的使团里,有北军的军司马,也有新都的皇子等,外人极多,五威司命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而经历了最初的误会后,朝廷也终于搞清楚,僭号称帝的是刘玄,而非刘伯升,但张贴在官府亭舍的布画依然没换,因为王莽坚持认为,那刘玄不过是刘伯升立的傀儡,新朝对绿林内部矛盾,全然不知。

第五伦不好否认:“确有此事,此人与我在常安有一面之缘,意欲贿赂,臣不愿空受其惠,遂以等价之物予之。”

他一脸正气:“然在听闻刘伯升与其弟叛后,臣就将那玉,扔进厕圂中,置于彘足之下了!”

其实并没有,那九穗玉第五伦留在老家忘了带去魏郡,得知此乃“位面之子”之物,就更不舍得扔了。

王莽也就随口一问,非要论的话,严尤还辟除过刘伯升之弟为吏呢,虽然这不能作为严伯石通敌的证据。当然,在王莽看来,被叛逆渗透,也是导致其战败困守宛城的原因之一。他只是想让第五伦吸取教训,此番南下,一定要心狠手辣,跟叛逆的任何交情,都得斩断!

王莽偏头看向中黄门王业:“刘伯升之弟,予记得前队报功时说,已经被杀了?”

中黄门王业忙说道:“陛下,叛贼刘伯升之弟有二,其一是刘仲,而另一个,似乎叫刘叔……”

王莽复问:“这刘叔,被僭号者封了何官?”

中黄门道:“不知,叛贼中,只知其中五人之伪号,或僭称上公,或为大司徒,其余微末之辈名列九卿,未曾通晓。”

好,好一个微末之辈!乡里之士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

黄业又提供了一个讯息,说那“刘叔”的新妇阴氏在小长安之战后,亦被俘至常安为奴婢,又被黄皇室主索要去了定安馆中。

此事让王莽不太高兴,倒是第五伦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主动作揖道:“陛下,那刘伯升三弟其实不叫刘叔……”

第五伦只是觉得,至少在覆灭前,王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与国师公同名,叫‘刘秀’!”

……

常安尚冠里中,另一位“刘秀”,也得知了第五伦入京的消息。

“伯鱼终于来了,不枉吾等如此用心良苦。”

刘歆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而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正是第五伦在长陵乡校见到的两位大夫之一,刘龚刘伯师。

“叔父,五威司命对府邸盯得很严,吾等要如何让第五伦入府来见?”

自从南阳汉家复立后,刘歆及其族人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过去只是闲置冷遇,如今则跟防贼似的,毕竟他们也姓刘啊。

连刘歆与卫将军王涉、西门君惠密谋,都只能在市坊间接进行,一时不慎,只怕要举族诛灭。

若论做学术辨五经,天下无人能出刘歆其右,堪称九州儒宗,占星阴阳,也是行家里手,然而要论搞阴谋玩政变……

刘歆也是个外行!

思来想去,刘歆只想到了一招。

“放出消息,就说,国师公病重难起,就快死了。”

刘歆不惜咒自己,说道:“天子一向对老臣优渥,知我将亡,防备之心定会稍减,而第五伦作为故人,自然便能得到准许,入府邸相会。”

擅长观星的刘歆抬起头,看着晦暗的夜空:“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我算过了,不久之后,太白将宿!那一天,便是举事之机!”

……

第227章 起立

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亦有甲乙之分。

甲第,就是常安城里的大豪斯。

它们主要分布在寿成室东阙尚冠里、北阙戚里两处,这两个里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紧邻皇宫,空间上的远近,也意味着与权力中心的距离。

能在寸土寸金的常安城里住上这种房子的人,不是高门贵姓,就是三公九卿。

前几年还是小小土豪的第五氏也跻身其中,王莽所赐甲第在戚里,出了北阙玄武门便能看见。不复城内平民小家小户的拥挤,而是当衢向術,当街辟门,面向大道,屋宇宽敞,门第高大,容马车通过。

虽然出入不必经由里门,但第五伦发现,这儿守着不少人,还都是生面孔,显然不是自家私兵。

“常安近来连城中都盗贼频发,天子特地让五威中城将军派了百多人来护卫。”早就等在宫外的第四咸如此告诉第五伦。

保护?第五伦却只想起当初在常安时听到的都市传闻:刘邦在淮阴侯韩信死后,使人拜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赐甲第,令卒五百人作为相国亲卫,帮他看家。时人皆贺,唯独东陵侯邵平却给萧何吊丧,说:“祸自此始矣。”

这种保护,其实是提防和不信任的标志,看着家眷,使你不敢妄动。不过倒也并非第五伦专属的待遇,同在戚里的大司空王邑、太师王匡、大司徒王寻等亦如此。

第五伦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径直走到门口,看到了这一家昔日的旧阀阅。

汉时两百余载,这里不知住过多少达官贵人,只是其兴也勃然,其亡也忽然,除了被马车轮子轧得凹陷下去的车辙,以及屋顶上修葺后又新又旧的石兽,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看门的北军士卒纷纷让行,第五伦道了一声辛苦,笑着令人给他们置酒奉食,再往里走,则是外院廊庑,厢耳、廊庑、院门、围墙等周绕联络而成一院,为大第室。

身居此地,足以庭扣钟磬,堂抚琴瑟,可那位过去羡慕高门阀阅,口口声声要让第五氏过上“钟鸣鼎食”之家的老家伙,如今却毁了此处的富贵气。

第五伦才进门,就听到了斗狗汪汪乱吠的声音。

“黑,咬它!”

再往前走,却见一位须发尚未全白的魁梧老人,正与一个身着锦绣,头戴远游冠的君侯并肩而立。而他们面前的圆场里,有一黑一白两条斗狗正在厮杀。

老头正是第五霸,却见他双手插着腰,身子稍稍前倾,恨不得以身代之。

黑狗拴着皮项圈,而那白狗脖颈上戴的,居然是金项圈!

不过白狗却被黑狗撵得满地乱跑,最终狼狈地夹着尾巴败下阵来。

那君侯则锤手惋惜:“我这斗犬,可是数年前从中山重金买来的,令其食牛肉,佩金圈,不料还是第五公的狗技高一筹!”

第五霸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大笑:“邛成侯,我这老犬,只是家中随便养的。”

原来中年人就是王隆的叔父,邛成侯王元,他表示愿赌服输:“这金项圈,就归第五公所有了。”

此时仆从禀报说第五伦来了,邛成侯回过头看到第五伦,忙朝他作揖。

“是维新公归来了!”

“走狗”和斗鸡一样,乃是汉朝贵族消遣娱乐之一,汉武帝就颇爱此道,在上林苑建立“犬台宫”,文武百官定期观赏“斗狗之戏”。常安的好斗犬,可不是看家护院或杀了吃肉的菜犬能比的,一犬至值数十匹布,名犬率具缨,值钱数万,跟匹马差不多。

第五伦知道,大父年轻时候也是个轻侠少年,斗鸡走犬一样不少,可老来后专注于家族产业,很久没玩了,宁可将养狗的钱用来养人。不想入了常安,也堕落了啊。

他朝第五霸见礼,老人家得了孙儿归来,高兴归高兴,但第五伦问他在城里住的可舒坦时,第五霸亦有些忍不住骂道。

“这屋舍,太小了。”

他指着天井道:“看,连天都这么小!”

第五伦心里好笑,也是,他们家的坞院,可比这大多了,那以后,就给你换个更大的?

第五霸却看向第五伦,似乎意有所指:“外头守着兵卒,还轻易不让出门,也不方便像乡下一般大声说话,怕吵到邻居。只能听着隔壁市坊的热闹心痒痒。老夫浑身不自在,亏得邛成侯常来陪我说话,斗鸡走犬聊以自慰。”

王元忙道:“吾家就在邻近之处,在长陵时我邻居,进了城亦然。第五公,这常安城里的甲第,虽只是占地一亩的屋子,可比列尉郡占地一顷的园林园囿还要金贵!”

数年前,第五伦去长平馆做客,第五霸还觉得荣幸自豪不同,如今两家主客关系已经翻转,第五伦颇受重用,王元一家反而要对第五霸毕恭毕敬。

第五伦与王元寒暄了几句,问道他的好朋友隗嚣时,王元道:“隗季孟身为七公干事,回陇右替陛下征兵去了,说不定这一次,还会在维新公麾下做事。”

王元今日是故意等在这的,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维新公,这一趟君与大司空南下平叛……”

“今日勿谈国事。”第五伦不肯言说,但不住地摇头,却已经暴露了暗藏的意思:这场仗,很玄啊,你们还是各自做好准备吧。

第五伦的态度,只需要几天就能被王元传递给列尉的各家豪右,得让他们人人自危才行。

关中的大豪强们,谁不是坐拥一两千徒附兵卒,他们也死死盯着南方的战局,这些人第五伦还不清楚?谁赢他们帮谁!

等邛成候王元走后,第五霸才摸着那狗子的头,利用其汪汪叫吠之声掩盖说话,低声对第五伦道:“老夫也不是闲极无聊玩物丧志,斗犬哪有自己持戟耍弄有趣,但老夫在皇帝和外头的兵卒面前,得装得老迈疲乏才行。”

他被“请”进常安城里,虽然看似都是礼遇和好事,但第五霸还是感到了局势的不对劲,也藏着一手呢。

好好,别人是在家种菜,你是斗犬以为韬晦之计。

第五霸说道:“伯鱼,你封了侯,又封了公,我家阀阅是高到顶了,老夫欢喜倒是欢喜,可我看这世道越来越乱,我七十余岁,从未见过这般多怪事……”

“大父放心,第五氏,有我。”

第五伦微微点头,听第五霸说起他进过一次宫,遂问道:“大父见到陛下了?”

第五霸有些得意洋洋:“见到了,天子还亲自下来向我敬酒。”

那一趟进皇宫是晚上,颇有些眼花缭乱,第五霸别的不记得了,但那盏中酒水的滋味,还有皇帝亲问的场景,却记忆犹新,十分荣耀。只恨被软禁于此,没法回乡里跟宗族乡亲们好好叨叨。

“大父以为,天子何许人也?”

第五霸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记着王莽没任何架子,对任何人都十分和蔼盛情,彬彬有礼,遂点头道:“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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