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93章

作者:七月新番

“既然如此,便只待第五卿替予扫灭僭名号者后,再赐姓不迟!”

言罢问旁人:“维新公到何处了?”

“陛下,已过苍龙阙,至王路四门了!”

……

第五伦不知道自己差点变成了王伦,他昨日接到诏令后,将军队安置在鸿门,自己则随中黄门王业入宫。

他依稀记得,自己上次入宫,还是赶赴魏成之前,和两年前相比,寿成室变得更加简朴:宫女更老更丑了,她们下裳的布料已经从膝盖以下挪到了膝盖以上,据说是皇帝为了给前线将士省点布料,让宫中织室多裁了一刀。

不过这一刀,跟朝廷花了大价钱和无数人力,拆了前汉宫室,用其梁柱木头在常安南郊修起来的“九庙”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吧。

这次的召见,被安排在皇帝休憩的温室殿中,这地方冬天暖和,夏天却显得有些热了。

尤其记得上回来时,此处是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铺地的是柔软的罽宾国毛毯,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厅堂里,大概是某种西域或岭南的香料。

可如今复入,却发现一切遗留自前汉的华贵装饰都不翼而飞,屏风撤了,羽帐收了,软软的毛毯变成了寻常蒲席,连香料也不点。

“关东有不少流民涌入,陛下为了凑得喂养百姓的衣食,遂令人将宫中一切多余奢靡之物,都统统撤掉,只要不事涉僭越的,就送去东西两市,换成钱粮,令豪右竞逐其物。”

还搞上拍卖了?但第五伦很怀疑,以新朝现在的清廉程度,假设皇帝一万匹布发下去,到了底层,还能剩个一百么?

“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维新公免礼。”

而等第五伦抬起头时,却发现,上次相见时,王莽的头发几乎快全白了,可这一次……

怎么复黑了啊!黑黝黝的,跟染过似的,也不知拨开是否能看到银色的发根。

第五伦也不敢多看,王莽相貌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因为忙碌于政务,日夜不休,眼袋还很大,使得模样不太好看,他不见亲信时常以云母屏风遮挡,更不喜人久久盯着他的脸。

但王莽却凝神看着第五伦的容貌,感慨其年轻有为,问及一些沿途情况,第五伦当然要显得自己得了准许后日夜兼程,你瞧,这五月初一还有几天才到呢。

第五伦本以为,王莽会揪着自己问起破贼方略,他已经编了好一些出来,应该能搪塞过去。

但让他没料到的是,今日王莽竟十分有耐心,却是半个字没提南方战事,反而对第五伦在魏地的施政颇感兴趣。

“卿在魏地的所作所为,予无不知晓。”

这话挺吓人的,若非王莽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第五伦还以为当皇帝将笔啪嗒一放时,帷幕后就会冲出一群人将他逮起来了!

但仔细想想,魏地与朝中联络的信息渠道,从阳平侯王莫到西门氏,统统被自己掐断,甚至连那属正史熊,第五伦都在大败赤眉后,给他表了好大的功劳,让史熊顺利升官,被调到他处做大尹了。

果然,王莽对第五伦那些悖逆之举所知不多,他关注的,主要是第五伦去年扫平武安李氏,以及控制寿良后,举行的分地措施。

细节王莽不太了解,只知第五伦打掉豪强后将其地均分给招募的士卒,此刻便让第五伦将过程细细道来。

“臣所募之兵多是流民,无立锥之地,然李氏等谋逆却坐拥阡陌之富,既已逐之,念及陛下曾行王田井田之令,遂将李氏之地划出,每百亩分为九份,八份均分与士卒,一人得三四十亩,还有一份则作为公家屯田,使士卒屯驻时耕之。”

第五伦只能将自己的举措拼命往新朝这已经名存实亡的王田制上靠。

岂料这一席话,却挠到了王莽痒处,遂开始了冗长的长篇大论。

“土地者,国之重宝也,不只与农夫血肉相连、生死相依、贫富攸关,且与天下安危、国家治乱、历代兴衰皆有干系。”

“古者,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

“汉武时,董仲舒便提议限制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汉哀帝时,三公如师丹等人亦推行限田之令,然终究不了了之。”

“直到予颁布王田令,将天下田土皆收归国有,杜绝买卖兼并之道。又望天下豪右效仿予退地之举,男丁不满八人而土地超过一井者,将多出的土地分给九族邻里乡党。若有荒地,则优先分予过去无田的佃户,务必使耕者有其田!”

好一句耕者有其田!

虽然第五伦已经不似刚来这个时代那样,对王莽但凡有什么惊人之举就怀疑他是穿越者前辈。

但这位皇帝的脑洞与作风确实是颇为不同,说话做事却总是会吓你一大跳,绝非简单一句“复古”就能将其一切都涵盖。

中国最大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最大的问题是土地问题,这一点,两千年恒而不变。

只是王莽矛盾分析得透彻,可真正要解决一个问题,却需要设计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不是靠嘴遁就行。但这新朝从皇帝到大臣,皆是脱离实际,只讲食不厌精,不论溷所骚臭,三言两语就拍板:传说中的井田制,就是你了!

理想化的皇帝,带一帮满心私欲的臣子,管理这极其复杂的天下,指望人人都是圣贤,主动交出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性的东西若不加考虑,太理想的制度只有死路一条!虽然王莽不是穿越者,但他的失败,给第五伦这真穿越者极大的教训。

然而,王莽却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了,他在那怀念往昔,感到遗憾,而第五伦呢,这些话鲠在喉咙里,很想跟王莽开诚布公聊一聊,却实在是没法出口,只能讷讷应是。

“陛下所言甚是!”

最终,这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头土脸而收场,连王莽这么执着的人,也服软了,不强求豪强交地恢复井田,只死死咬着土地禁令不准买卖,好歹刹住了一点兼并之风——起码是关中的。

而如今,随着天下板荡,即便是过去支持王莽推行井田的大长秋张邯等,也建议他,不如连王田制也一并废除。

不止是为了换得各地豪强支持,帮忙剿贼,朝臣们觉得,亦能杜绝百姓走投无路做贼的根源……

毕竟,略有薄田的自耕农是很脆弱的,如果年成好,日子还过得下去,如果逢上灾年收成锐减,为了生存,他们可能通过卖地卖儿卖女卖老婆,甚至卖自己为奴来渡过难关、寻条活路。

然而王田私属令堵死了这条路,当人们发现想当奴隶而不可得时,四下一张望,除了流亡或造反,没别的出路了!

但第五伦觉得吧,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早几年可能还有用,起码能讨好大姓。但现如今,王莽的一切政令在关东早已无人遵循,兼并也好,奴隶买卖也罢,过去如何,现在如故,连第五伦的魏地都已经无法遏制了,更何况其他?

百姓流亡不再是因为没法卖地卖儿,而是因为王师肆虐,天灾频繁,土崩瓦解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当病入膏肓,离死不远时,才急匆匆用针石汤药……不对,应该是将王莽给天下开的猛药停用,只怕是晚了些。

然而王莽却觉得还不晚。

“予不会屈从,王田令,绝不会废除。”

时至今日,王莽却颇为坚定,不认为自己希望“均田地,抑兼并”有何错,依然颇为乐观,尤其是第五伦在魏地做的事,仿佛给皇帝打了一支强心针。

原来不是予的想法有问题,而是搞错了实施的办法!

王莽在温室殿中踱步,仿佛窥见了实现三代之治的另一条路子:“予现在明白了,人非圣贤,不能指望前朝余孽,与坏了心肠的豪右主动交地。”

他猛地回首,对着第五伦一指:“而须得像卿在魏地、寿良一样。”

第五伦一脸懵逼,等等,莽哥,你这是要……

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的王莽,又有了一个大计划,眼下便与十分切合他心意,还心心念念实践王田井田制的第五伦说了。

“附从僭名号者的宛城李氏、舂陵刘氏、新野阴氏、邓氏,皆乃前队豪族大宗,土地数百乃至于上千顷,富比王侯。待到卿与大司空扫平南方后,予要将所有叛逆从逆者,一家不留,统统铲除!”

“而其广袤田土,则作为井田,分予有功士卒耕之,多余者用来安置流民。”

虽然仗还没打,王莽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以及胜利后为之一新的天下格局,笑道:“予想通了,既然王道不行,便取兵道!”

王莽决定要做的事,已经呼之欲出:

打土豪,分田地!

……

第226章 自撰一良方

“思及往事,予待前朝宗室、列侯,可谓仁至义尽。”

当初王莽为了上位,所拉拢的对象也包括汉室皇族。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在王莽的主持下,本着“兴灭国继绝世”的原则,立了三位因为作死丢掉王位的刘姓诸侯为王,又让汉兴起以来大功臣后裔失侯者重新继承爵位,共一百一十七人。

仅三年后,类似的福利又发了一次,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一百二十人,刘姓宗室九百余人参加明堂建成后的大祭。对这些受征助祭的人,或增加其封地户数,或赐封爵位,赏赐金帛,任命当官,各有等差。

此举惹得被汉家大宗压制得服服帖帖的宗室诸侯都拍手叫好:“安汉公虽然姓王,但对吾等,比历代先君还好!”

于是王莽代汉,虽也有几个姓刘的反对,其余人无不稽首赞同。

虽然后来,王莽还是将刘姓宗室担任郡太守者都调任谏大夫,诸侯王去掉王号改称为公,全部上缴印信,只享受一份荣誉。

可这期间王莽却未杀一人,连宫室和土地都给他们留着。

于是在新朝宗室王姓子弟被苛刻压制,土地不得超过三十顷,轻易不准出府邸的情况下,前朝宗室刘家人却依然过着不比封君差的生活,坐拥良田千顷,宫室园囿,反而成了地方实力派。

今朝的剑不如前朝的刀,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观。

在王莽想来:“圣人言,以德报德,予以圣人之仁待汝等,汝等也应以诚相报。”

可让王莽失望的是,不管是王田令还是限奴令,这些前朝遗老遗少都不愿遵守,当井田制推行三年不得不废弃的时候,王莽只感觉到委屈,他已经带头革了自己儿子、宗室的命,天下人怎么只口头称赞,却无人效仿,也做一点牺牲啊?

就在那时,他头一次生出了“既然彼辈不愿,那便强行均之”的想法。

“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汉平帝时,王莽主持过一次料民度田,全国的户数是一千两百多万户,人口总数五千多万不到,但考虑到隐户和未能统计的奴婢,编户齐民,应能超过六千万。

但各郡报上来的已垦土地,却只有区区八百万顷(汉代小顷)!

暂时不考虑没报上来的土地,王莽让人算过,如此平均下来,每户不足68亩。考虑到土地泰半集中在贵族豪强手中,分到平民百姓头上就更少了,也难怪佃户如此之多。

思索尝试的失败,王莽觉得是自己威望还不足,虽有文德却无武功。

王莽一拍自己的聪明脑瓜,对四夷开战不就行了!

一来能夺取适合耕作的疆土安置流民和奴婢,二来也能为朝廷赢得巨大的威望——汉武的改制,不就是在痛揍匈奴,赢得几次大战后才得以在国内破开重重阻力推行的么?

想法倒是不错,计划环环相扣,可别说匈奴,连南方小小句町,新军打了三次屡屡无功。一眨眼十年过去了,朝廷连西域、西海都丢了,威望直接跌落地表,第一个环节便没了结果,后续计划自然也无从推行。

而天下,亦已进入“不患贫而患不安”的阶段,曾经享受王莽厚遇的刘氏宗族,前朝余孽们开始不安分,甚至还冒出了刘伯升这等妄图复汉的大逆!

背叛!王莽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被刘姓、豪强们背叛和欺骗,但所有的叛徒都会偿还!他们会用自己的鲜血偿还的!他们要溺死在自己的血里!

气急败坏之下,“强均其地”的念头再度在王莽脑海中浮现。

“虞舜之时,亦曾流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

“混沌者,帝鸿氏之不才子;穷奇,少皞氏之不才子;梼杌,颛顼氏之不才子;饕餮,缙云氏之不才子。”

你看,古代传说和如今的现实不就又对应上了么?王莽意有所指,如今反抗新室的刘姓、豪强,譬如四凶之裔,即便是那些还没反的,也是潜在的反贼,不能再和颜悦色,而是要重拳出击了!

这一次,是要用剑去犁其阡陌,用血来污其阀阅!

王莽都计划好了,先扫灭前队叛贼,将其地分给有功将士,然后让大司空和第五伦兵锋东指,逐州逐郡地肃清赤眉流寇,以及那些心怀叵测的前朝刘姓大豪,土地便能一次几百顷地收归国家所有,再用来安置流民,如此天下便可复安。

亦如第五伦在魏成、寿良之所为。

“真该早些知道卿之才干。”王莽觉得,自己就是用人不当,为群臣所误,就缺少第五伦这等能执行自己想法的忠良,应该像当年任用哀章和看门的、卖饼的几位上公一样,用第五伦再大胆些才对。

看着一言不发,似乎被自己宏伟计划震撼到的第五伦,王莽满怀期盼地问道:“卿以为如何?”

如何?第五伦心里只觉得……

“疯了!”

王朝末路大下坡即将掉悬崖的时候,他竟要猛踩一脚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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