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和平时期的绝佳地利,如今却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比河北惨多了。
耿艾让人行坚壁清野之法,故而定陶周围一片荒凉。
一行人装扮成了赤眉模样,路上尽见四处抄粮的董宪部下,等靠近定陶城时,他们只见到冲天火起!
“定陶城破了!”
这是逃出城的人所述,只说赤眉于前日破城而入,而耿连率继续带私从在郡府抵抗,赤眉点火攻之,风吹火起,烧遍全城。一时间烈焰四起,抢掠大乱,连烧十里许,三昼夜不熄。
如今昔时的市坊街道,南、北两濠鱼鳞万瓦,尽为灰烬。百姓挈资携襆,避火而走者填街塞巷,儿啼女哭,彻夜不绝。而赤眉大帅董宪也没料到会烧这么猛,救之不及,只能任其焚烧,只匆匆劫了财帛粮食避火。
而父亲耿艾,亦已死于烈火之中!连尸骸都没法找了。
从逃出来的家族私从口中得知这噩耗后,耿纯呆住了,愣愣看着一片废墟的定陶,半天未发一言。他们离开魏地后拼命赶路,没想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耿弇则是勃然大怒,定陶的火光映得他眼睛发红:“族叔,让我带人摸到城下,靠近董宪大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屠尽这梁地十万赤眉,为从祖父报仇!”
但耿纯却没有答应,只是良久才道:“回罢。”
耿弇不甘心:“吾等跋涉了整整八百里,就这么算了?”
“贼众号称十万,吾等只有两千,这时候抽身,总好过丧师而返。”
耿纯哽咽道:“我已失去父亲,岂敢再将伯鱼交给我的两千兵卒葬送于此?”
他只朝定陶三拜,重重稽首,咬着牙道:“父亲,从现在起,我便是宋子耿氏宗主。”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洗荡赤眉,方雪吾恨。仇一定要报,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家族兴亡!”
……
而与此同时,第五伦在大河之畔对赤眉军那点可怜和同情,在清点缴获俘虏,要准备参与此战的各方势力分利时,便荡然无存,只剩下冷冰冰的计较。
这场仗,虽然大多数赤眉还是逃到了南岸,但亦留下了多达上万人的俘虏,第五伦扫视这群饥肠辘辘的饿夫,他们仿佛不再是活生生各有想法的人,而成了第五伦手里的筹码。
“俘虏太多了。”
这是第五伦巡视俘虏营后起的念头,然后就是深深的内惧:惧怕人心之恶。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白起和项羽的选择了。上万人聚集在一起,一旦彼辈再度作乱,那是比正面作战更麻烦的毒疮。
上个月击破五楼贼,第五伦一个人都没留,是因为赤眉大敌在侧,留下这些贼人,若彼辈里应外合,麻烦就大了。
可现在随着迟昭平投河,“大河赤眉”作鸟兽散,威胁解除,虽然有隐患,但第五伦还是想留下俘虏,好在来年春耕补充劳动力。
“但不能让他们全聚在一起,还是得分化瓦解才行。”
于是第五伦让人告知赤眉俘虏们:“汝等本是各地良善百姓,为天灾人祸所迫沦落至此,此皆兖州郡县官吏不仁也,如今若能改邪归正,依然能做顺民,吃一碗热粥,作为佃农,替富户、士卒耕作。”
“若有不愿者,便空着肚子,乘着冰面尚未消融,自己渡河而去,我不阻拦,但若汝等去而复返,休怪弩矢锋利!”
第五公的政策,众人听见了,但选择站起来的只是零头,大多数人仍缄默地蹲在地上,他们自己也有计较。
就算第五伦说话算话,不将他们沉河里,穿过无数赤眉兵冻毙溺死的尸骸,回到对岸去,然后呢?
大部队已各自散走找活路去了,他们这些零星的残兵,连一个小坞堡都打不下来,顶多占个小乡做盗贼,抢掠那些也难以为继的穷人,苟延残喘罢了。一不小心,还会倒毙成了野狗的食。
众人本就是为了活命跟迟昭平来河北,只要有一口吃的,让他们干什么都行。过去是佃农、奴婢,豁出去造反一场,如今转了一大圈,又成了佃农奴婢,是挺可笑的。但为奴为婢的屈辱,与吃儿吃女的惨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当真刚烈到陪着迟昭平一起投河的,毕竟是少数人。
愿意离开的人驱逐了,还剩下上万,第五伦先让人挑出其中强健之辈,作为士卒们的佃农。
第五伦信守承诺,给参与此战的四千流民兵分了地,地来自寿良郡大河以北的六个县,被赤眉、五楼梳过两道后,各县户口减半,有的被裹挟,有的逃亡未归,甚至有豪强被灭了全家。
人口大减后,许多地就空了出来,第五伦让人招募逃亡者各归其田亩,若无法出示证据而官府又记录不明,则不予受理,哪怕真有冤情,也无处诉讼。
第五伦还顺便将许多被流寇所灭的豪强土地吞并,哪怕对方仍有亲戚在世也不还。对像阳平侯王莫那样自占荒田的行为则大加惩罚,占一赔十!
如此一想,流寇、赤眉,确实是他的好队友,将很多第五伦不方便不好做的事,全干了!
这都是上个月派遣门下吏们完成的工作,赤眉大敌当前,寿良人不敢有任何不满,阻力比在武安分地还小。
一来二去,在六个县收得两千顷土地,如今打完仗,按照功劳给士卒们一分,几乎全没了。
平均一人得三十多亩(汉亩),虽然是少了点,地也薄,但亦让众人喜滋滋的,觉得这场仗没白打,往后若贼人再来,他们就是真正的“保卫家乡”了。
众人作为职业兵,农活只能偶尔干一干,更多时候要看着河防,守卫郡界堤坝,就只能指望佃农,基本上一人分到一个。和武安时一样,虽然地契在士卒们手里,但田地不得买卖,并由官府替他们管理,安排军队驻于各乡、里盯着赤眉俘虏干活,但田租也较一般地主降一成。
第五伦暗道:“且先如此试行,若是赤眉们还老实,往后酌情纳入兵源,给他们留一个上升渠道。”
若是不老实,还闹事,那对不起,送到武安挖矿!
被挑剩下的人就有些惨了,划给了参与此战的大大小小几十家豪强。
他们都在赤眉威胁下捐粮出人,作战中亦有损失,第五伦也不让他们白跑,根据出力多寡和作战积极程度,分到了上百到几十名不等的俘虏。
这些赤眉接下来的人生,第五伦就没法保障,只能看他们遇上怎样的主人了。
现在魏成虽得大胜,可周边并不安全,比起阶级斗争更要紧的,是团结郡中大部分人,第五伦现在连卸磨杀驴的资格都没有。
豪强们分走了四千俘虏,还剩下两千,军队暂时不能扩大,除非明年丰收,否则第五伦已经养不起更多脱产士兵了,只能押送去往武安,扩大铁矿生产,经过一场大战,兵器损耗严重,各地的铁制工具也有很大缺口,铁工坊得日夜加班才行。
留了马援驻守寿良,第五伦带着两千人押送剩下的俘虏西行时,只忽然想到:“武安那边也有不少王师残卒在干活,将赤眉和王师放在一块劳作,会发生什么?”
成昌大战时,他们岂能想到,自己会在矿洞里再会呢?果然啊,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五伦也没办法,生产力低下,资源紧张的时代,除了卷还是卷,财富的分配方式只可能是损此利彼。第五伦免除了民兵、义民明年的租赋,又给了他们许诺的粮食、布匹,寿良入不敷出,全靠魏成的财政支持,若不拥抱奴婢制,还要给几千矿工发一份工资,魏地财政明天就崩溃。
魏,这片土地远比多灾多难的陶幸运,有山河之防,换了一位郡尹,推行许多新政,打了几场胜仗。田地送走了豪强老爷,迎来了兵大人,多少旧人换做新人。工坊里滚烫的铁水沸腾,铸剑铸犁,新的技术正在萌发。
这力度虽远远不及第五伦期盼的“天翻地覆”,但力度也比汉朝官府换了新朝的皮大得多。魏地安宁如故,寿良焕发新生,似乎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但回过头,冬日的雪原上,好歹吃了顿热饭的赤眉俘虏们队伍拉得老长,蹒跚啷当,这与他们多年以来,在大河对岸受的苦难屈辱毫无区别,有人甚至还更惨了。
透过那层浅薄表面,往根源深处探究,一切却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终究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魏地豪强们对第五伦的态度。
如果说秋后时第五伦击走武安李氏,魏地豪强只是敬畏。
那么如今第五伦大败赤眉,押解俘虏归来,以此作为自己确实拥有保护魏郡实力的证明,百姓欢庆逃过一劫,携壶提浆,于城门处像迎接英雄般等待第五伦就不必说了。以西门氏为首,各家豪右对第五伦那叫一个俯首帖耳。
成昌之役给世人带来的震撼太大,州郡皆畏赤眉如虎。而第五伦打破了赤眉无法战胜的神话,现在轮到他们仰望第五伦了,连曾经暗暗给第五伦使绊子的西门寿昌,都跑到邺城外朝他稽首,盛赞道。
“第五公大败赤眉,真是名震河济,威名散布三州!”
“只是河济?只是冀、兖、青州?”
西门家热脸贴了冷屁股,第五伦却不接茬,他似是赢了一场大胜后膨胀了,意味深长地朝一旁的狗头军师冯衍笑道:“看来若想达到威震天下的程度,我还需努力啊!”
……
第212章 努力
“努力!”
腊月将尽时,地处南方的前队郡唐河,亦有一个美须眉的青年跃马于唐河之南,用自己最喜欢的这个词,给族兵们打气。
自从刘秀与兄长伯升拉了下江兵两万大军入伙后,形势起了变化,他们在唐河以南的新都、湖阳几个县站稳了脚跟。靠着舂陵刘氏、湖阳樊氏被逼到绝路后掏空家底的粮秣,好歹让他们喝得上稀粥。
而按照会盟时刘秀的提议,汉兵和绿林军也改变了战术,不再追求主动进攻与官军正面对决,而发挥绿林军的优势,主力布置在唐河与官军对峙。又将一万人分为六路,由前队本地豪强、轻侠带路,深入敌后,频繁截断官军的粮秣。
刘秀亦与绿林小渠帅马武共走一路,合作得颇为愉快,好几次抄得官军辎重。
马武是个褐脸汉子,亦是湖阳县人,与刘秀算半个老乡,对刘秀也颇为欣赏,赞他虽然是好人家出身,却很懂盗贼打家劫舍的法子。
刘秀也不居功,只道:“吾等效仿的,其实是彭越之策。”
当过太学生的刘秀侃侃而谈,说起楚汉之时,梁王彭越就从来不打正面,位于楚军后方,常往来为汉游兵,绝其粮,使得楚军颇为疲惫,最终被拖垮。
“若用兵法里的话来总结,便是: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陈趋地,断绕四径,是也。”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马武频频颔首,不由念起妹妹的央求来。
马武长得丑,但他妹妹马三淑女却生得水灵,马武当年与羽山盗贼贾复相遇,还开玩笑说让贾复做他妹夫。
她在绿林山长大,天天看着一群脏脸贼,如刘秀一般脸洗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的大家子弟却是少见,颇有爱慕之心,还希望兄长为自己做主,但马武暗示了一两回,刘秀却一心念着自己的未婚妻阴丽华,假装没听懂。
虽然用彭越游兵之策耗得官军十分难受,但从他们起事以来,战争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虽有东方赤眉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但再等下来,朝中一旦派遣三公征讨,事情就不好办了。
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汉兵、绿林正对是否要再度与官军决战争议不休时,对面好似窥得了他们的想法,主动送上门来了!
大战前夕,刘秀被安排在邓、阴、来等被官军一手推向这边,心怀掘坟之仇的豪强子弟中,单领三千人。他吸取教训,也不说什么“打完仗就结婚”之类的浑话了,只简短地为众人大声鼓劲。
“努力!”
……
努力的不止是刘秀,还有窦融。
若是他自己能做主,以窦融避事的性格,是一万个不乐意主动南下的,绿林军不是频繁骚扰他们粮队么?那就不往前压了,何不往后退往宛城,就龟缩不出,慢慢训练征召的兵卒,秣马厉兵,等朝廷派大军来再打。
可从常安送到宛城的,却是来自皇帝的斥责,严尤枉称天下第一名将,在南郡剿匪居然剿到了前队,让王莽十分震怒,又听说老将军病笃卧榻难起,索性给窦融升了职。
从“波水将军”变成了“波水大将军”!
除了一个大字外,其余如军队、金帛之类,王莽竟是一点没舍得给,只在诏令里催促窦融和甄阜再接再厉,迅速平定舂陵匪帮和绿林贼寇。
麻烦之处就在这,甄阜也被王莽升为“平林大将军”,和窦融同级,那打起仗来,究竟是谁指挥谁?
这么复杂的事,皇帝就没有考虑了,其意思大概是让二人兼听则明,商量着来吧。
结果就有了今日之事,窦融迫于朝廷催促,甄阜又主战,只能不情不愿地拉着部众和临时征募的辅兵,共计万人离开了棘阳。
甄阜那边,则在人口繁众的前队各县一口气征召了四万人,宛城几乎每户都要出一丁。反正在甄大尹的计划里,这就是对绿林的最后一役,打完就地解散,连粮饷都不用多发。
既然对方是地头蛇,人手又多,窦融反而成了辅佐偏师,得听甄大将军指挥了。
前队不如河北寒冷,唐水也就浅浅的一条河,远不如浩荡黄河那般天险,两军在汉兵、绿林防守不严的地方顺利搭建浮桥渡河,号称“十万大军”,准备前进决战。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足以震惊窦融一整年的事!
当作为前锋的他回过头时,却看到升起的烟柱和燃烧的浮桥。
“莫非是那刘文叔又带着绿林抄我后路了?”窦融大惊,立刻派任光去询问。
任光稍后折返,神情复杂地告诉窦融:“波水大将军,甄公将浮桥,烧了!”
窦融目瞪口呆,原来甄阜认为,军中新兵多不愿战,他这是欲效仿淮阴侯韩信的著名战役。
“背水列阵,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请波水大将军在前方放心打!我来做的你的后背!”
可去你的吧!这还能放心?窦融只觉得晕乎乎的,心态彻底崩了,得队友如此,这仗还怎么打?
窦周公如此儒雅随和的一人,竟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甄阜,莫非是绿林派来的细作?潜伏多年的汉室忠臣?”
……
比窦融更努力的还有一人,便是数月前奉严尤之命,南下堵截下江兵的岑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