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迟昭平来到岸边,伸手试了试水温,虽已寒彻骨髓,但到冻得结结实实,恐怕还要两个月,这期间,她可以带着部众继续掠于青州、兖州,筹备粮食,顺便联络几支盟友。
她以为,第五伦,可是比更始将军、太师更难对付的敌人,这点人手恐怕不够。
“泰山郡卢县的城头子路、肥城的刘诩,都是赤眉从事,没跟着樊崇东去,而留在当地举旗,也汇聚了数万人马。河济之间已经凋敝,抢不到食了,他们定也想去富庶的河北看看吧。”
等到黄河万里冰封,百物寂寥,兖州赤眉最饥饿,最疯狂的时候,就是挥师西向,毁灭元城之时!
……
“赤眉撤走了。”
亲至河边巡视的第五伦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在试探着下水几次后知难而返,陆续往东撤走。
看来过两天,少不了又要派流民兵中的士卒染了赤眉,乘夜渡河过去打探消息了,这是第五伦能够提前掌握迟昭平行动的原因。
这一招屡试不爽,赤眉有许多支系,互不统属,几乎天天都有新的渠帅拉起队伍来。他们就靠口音和染眉来辨别同伴,哪怕第五伦让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集体渡河,都不容易被识破,指不定还能混进迟昭平的队伍里。
但也就想想而已,第五伦现在可没精力管对岸,接手这寿良半个郡后,第五伦才发现,这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敌人绝不止青兖赤眉。
马援告诉女婿进入本地以来面对的新情况:“早在年初赤眉大破景尚后,大河沿岸便有许多流民效仿迟昭平等人,聚众杀吏而叛,成昌之战后就更多了。”
大河沿线本就受水灾祸害严重,过去还畏惧朝廷镇压只是小打小闹,如今新军这纸老虎被赤眉戳破,那还怕什么?举事者此起彼伏,开始了攻城略地。
马援指着地图道:“从寿良往东北,黄河故道沿岸的平河郡(清河郡),新博郡(信都郡),朔定郡(河间郡),青州的河平郡(平原郡),幽州的迎河郡(渤海郡),都是大大小小的流民帅,多的数万,少的几千,加起来恐怕有数十万人。”
“而其名号各异,或曰铜马、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枪、尤来、上江、青犊、五校、五幡、五楼……”
第五伦越听越不对劲:“且慢,怎么这么多五?”
马援抬起头,笑道:“五字简单,好认啊。”
你的马字也好认啊,铜马难道就不是马么?
总之现在河北冀州形势就是如此:最南边的魏成郡控制在第五伦手中;河北西部的赵、真定、常山、中山、广平等,是诸刘和大豪强们当家做主;东边受水灾严重的几个郡是流民帅们的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郡大尹们仅能保于郡府。
第五伦暗暗自嘲:“虽然号称‘跨州连郡’,可实际上,我连三分冀州有其一都算不上,顶多占了一角,十分之一而已。”
而且,河北起义军的威胁可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已经打到家门口。
马援道:“我自进入寿良已有半月,但只控制了东武阳等四个县,北面的两个县,已被贼人攻占。有流民军号称‘五楼’,其渠帅名叫张文,占据博平、聊城。”
“部众多少?”
“数千,还在不断收拢流民,加上老弱妇孺,或有上万之众。”
第五伦真是头疼啊,这新朝十余年积弊真是一朝爆发,他花了一整年时间,好容易一统魏郡,本打算施展拳脚的时候,却发现周边敌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猪队友们全不顶用。
“就算一战剿灭了几千上万农民军,旁边又有几万十几万冒出来。”
此乃土崩天倾之势,绝不是一根柱子就能统统顶住的。
但哪怕疲于应付,也得尽量御敌,第五伦有预感,迟昭平对元城执念如此之深,只怕还会再回来,要赶在深冬大河冰封之前,解决盘踞身边的五楼贼。
魏成的盘子铺得有点大,猪突豨勇要驻在武安提防李氏和赵刘搞破坏,邺城、黎阳要守好,渡河而来的那两千王师溃兵还在整编,魏成豪强和寿良豪强虽在赤眉压力下出人出力,但都各怀心思不能信任。
算算手里的兵员,也就马援手下这两千兵顶用,要直接去剿聊城的五楼贼,恐怕要打硬仗。
于是第五伦叹息道:“五楼贼有一个五字,也算与我有些渊源。”
“彼辈也是被迫沦为盗寇,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先遣门下吏前去宣谕吾之政令,若彼辈愿意降服,便可得到安置,其渠帅张文亦可为官掾。”
第五公的名声在河北较为不错,很多流民都知道他为政宽善,不指望五楼全体纳头拜降,只希望能分化彼辈,让大小渠帅们各怀心思就够了。
派遣两个门下循行前往聊城招降五楼之余,第五伦又让冯勤、黄长等人与本地官吏,统计东武阳等县户口籍贯,要搞清楚本地究竟有多少人弃地流亡。能招回则招,不能的话,那些地产也不能便宜了本地豪强,统统收归官府作为公田。
魏成田地已再无可分之处,下一波分田就指望寿良这边了,地是薄了点,但也聊胜于无。
有趣的是,这举止居然没有遭到当地豪右强烈反对,东武阳谢氏等土豪都无异议。
“都被迟昭平打怕了。”
马援很清楚这些豪右的心思:“赤眉多是苦出身,最痛恨地连阡陌的豪强,年初时途经此地,就攻破了两个小豪强的坞堡,将其子弟掳走为奴,谢氏靠着墙高人众才守了下来。”
但也死伤众多,坞堡外的田产多受破坏,市坊产业等经营起来难,毁灭却是一朝一夕,这几个县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若来的是其余官军,那比赤眉还可怕,但伯鱼治郡安宁之名已经传到邻郡,都盼着你御贼于境外,哪还敢使绊子。”
于是就喜迎王师了呗,此种情形,让第五伦生出了一个邪念来。
“让赤眉和河北起义军先将地方梳过一遍,将各地旧有格局摧毁殆尽,而我再挥师挺进接管,本该对我抵制对抗的豪强便稽首相迎,百姓也渴求恢复安乐甘为顺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甚至还能起到缓解当地人口压力、留下无主田地等好处。
农民军虽然多是破坏而不知建设,但确确实实,容易“为王前驱”。
一念之下,第五伦对黄长道:“既然魏成、寿良如今都归我管辖,也要在本地招募一批门下吏,再辟除几个豪强子弟为官,最好是那些深受赤眉毒害,家里死伤惨重的……”
第五伦打算,让寿良的豪右子弟们去邺城“交流”,在耿纯之策的基础上,进一步在豪右和魏地百姓面前,将赤眉军妖魔化。不仅要把豪强们发动起来,交出更多徒附来帮忙守河御贼,还能以此为借口,在农闲之际征召魏地丰饶的人力为官府免费干活、当兵。
只是还没过两天,一片光明的前路,却被一个噩耗打断了。
被第五伦遣去招降聊城五楼贼的门下吏回来了。
一个被吓得不轻,手里还捧着木盒,里面放着另一位门下循行血淋淋的头颅。
门下吏朝第五伦顿首道:“五楼贼帅张文骄纵,不接受第五公招降宽赦的好意,当场抽刀杀人,还扬言……”
“他说了什么?”
“五楼兵,宁为贼寇自在而死,也不做奴婢俯首而生!”
说得好啊!但对第五伦而言,这是宣战,是挑衅,他勃然动怒,立刻投袂而起,连鞋履都不穿就往外走,剑及于寝门之外。
“调兵遣将,两月之内,必灭五楼贼!”
……
第198章 一粒
“这不像伯鱼的作风啊。”
马援很了解女婿,一向处事不惊,喜欢的是步步为营,剿灭武安李氏,控制魏郡便是如此,可如今却因为一个门下吏被杀,忽然暴怒兴兵,是何故也?
第五伦见自己故作震怒还被丈人行看出来了,便与他的寝中密谈。
“本想招降五楼为我所用,既然那渠帅张文拒绝了好意,决定以武力拒之,那便只能一战!”
“而这场仗,不急不行,必须速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辖境东界,就靠一条黄河作为天险,一旦隆冬冰封,赤眉数万之众渡河将如履平地,倘若那时候五楼未灭,与之联手,第五伦将腹背受敌。而自此以西数百里,一直到邺城,皆是平原阔野,无险可守,一旦败了一场,极可能被赤眉捅穿,一年多的经营将毁于一旦。
故而五楼贼,真是眼中钉肉中刺,不能留任何隐患,只能打一个时间差,抢在这两个月内,将五楼贼剿灭。
所以第五伦才陡然大怒,以兴必战之师。
马援了然,颔首道:“正好,吾等亦能拿五楼贼练兵,看看两郡豪右的徒附有多大战力。耿伯山麾下那两千更始败兵也得拉过来,彼辈在成昌被赤眉打得失魂落魄,如今看到赤色眉毛就战栗退缩,先打其他山贼壮壮胆。”
第五伦道:“此役,我亲自在军中坐镇,务必全胜。”
务必全胜,让寿良乃至河北豪强看到,第五伦有实力击灭贼人保护他们,也让肆虐诸郡的铜马等起义军知道,第五公不好惹,以后对他辖区绕着走。
“还五楼?怎么不取名叫一楼。”
第五伦暗骂道:“须得让冀州的五校、五幡等贼兵知道,这大河以北,只容得下一个五!”
……
地皇三年十月底,当赤眉与河北起义军还在与豪右、官府反动势力坚决作斗争之际。南方的绿林,却毫无抵触地与南阳豪强武装完成了合流,屠唐子乡,和汉兵一起围攻重镇湖阳县。
但在刘秀眼中,这会师却不怎么愉快,过去势如水火的豪强和流民盗贼如今共事,真好似蛇鼠一窝,摩擦与冲突每天都在发生。
“凭什么要吾等缴获的财物交出来给绿林?”
这不,几个舂陵刘氏的子弟便义愤填膺地找刘秀和刘玄,想讨一个说法。
刘玄刘圣公加入绿林早,更受那边信赖,他解释道:“绿林是客,岂能怠慢?”
舂陵子弟们不服:“同样是与官府作战,哪分什么主客,吾等出力不比绿林少,为何分财不均?”
刘玄哑口无言,还是刘秀出面劝阻众人,承诺不会动用众人的战利品,而将自己那一份全部拿出来交给绿林,舂陵子弟这才散去,但亦有人为刘秀打抱不平。
相比于刘玄对绿林诸帅的卑躬屈膝,刘秀还算得上不卑不亢,绿林首领不乏穷凶极恶的匪徒,太过软弱会让他们觉得汉兵可欺。
但为了大局为重,合作再难再憋屈也得撑住。
好在等他们继续向北进军,攻克湖阳县后,刘秀得到了当地豪强、外家樊氏的鼎力支持,他的舅舅樊宏在绿林、汉兵围困县城之际举义相助,使得汉兵顺利破城。
绿林众人掠于湖阳城中,而后却发现,城外的樊氏庄园更加富庶,不由眼馋欲滋扰劫掠,却被渠帅马武给喝止了。
马武板着褐色的脸,瞪着眼睛呵斥这群目光短浅,还当自己是流窜盗匪的家伙:“我就是湖阳县人,从小在县中敬仰樊氏父子名望,他家礼义恩德行于乡里,若我军胆敢冒犯,定会惹恼湖阳人。”
樊家倒也十分大方,还出粮秣犒劳绿林与汉兵。刘秀望着远处樊氏庄园,重堂高阁,陂渠灌注,又有池鱼牧畜,从粮食到纺织,都自成体系,关起门来就是个独立的小邦,不由感慨,这一切都没变。
刘秀打小就没了父亲,被叔父养育长大,但对他性格影响最大的,还是外祖父樊重。他记得,外祖父是一个计划长远的人,对家族的规划,往往以十年二十年来计算。
比如想要开设漆业,便提前十年种植梓树和漆树,急功近利的人对他嗤笑嘲讽,直到梓、漆长大,樊氏以此为业富甲一方,赀至巨万,却又没有为富不仁,而是赈赡宗族,恩加乡闾,颇得威望。
如今这份积累的威德,都在协助刘秀时显现出来了,受过樊氏恩遇的人家,纷纷让子弟自带武器加入刘秀麾下,得两千余人,让汉兵偏师壮大了一倍。现在,起码不用担心随时被心怀叵测的绿林渠帅们火并吞没了。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
刘秀深深记得外祖父最钟爱的这句话,他与兄长谋划复汉也是如此准备的。只是真正举事后才发现,不管筹备多么周全,造反这种事,仍是仓促而为,意外太多,心里没底。
等十一月上旬,刘秀与绿林进军至新都县时,发现这儿已被兄长攻陷。
且说刘縯攻取新野后,姻亲邓晨带着邓氏族兵两千加入汉军,而阴氏嫡子阴识亦带着族中子弟响应,阴氏家主无可奈何,只能顺从。
靠着阴、邓的支持,刘伯升的汉兵主力已有上万人,虽是临时凑一起的豪强武装,但仍声势庞大。
王莽对他的旧封国是很上心的,还留了一千郡兵驻扎,可他们在汉兵聚合了上万人打过来时,降的降逃的逃——因为赤眉成昌大胜的消息已经传至南方,从官吏到士卒都无战心。
装饰得简朴而不失典雅庄重的新都侯府邸被汉兵劫掠一空,刘縯还让士卒在王莽曾居卧的厅堂寝房随地方便小溺。
“王莽曾毁坏复汉忠良翟义的家宅,以污泥灌之,今日也让他尝尝自己家被如此对待的滋味。”
刘縯兴致很高,等士卒将值钱的丝帛等物搬空后,又亲自点火,将新都侯府付之一炬,他则仗剑而立,愉悦地看着火龙在宅第中乱窜。
和一心想着挖了王莽元城老家祖坟的迟昭平一样,刘縯这憋屈十多年的亡国之恨,也需要泄愤。
发现弟弟来到身边后,刘縯指点着自己的杰作笑道:“想当年,王莽被遣归之国后,就在此杜门自守,其子杀奴,他便逼着儿子自尽,又赠玉剑鼻于贤人以邀名钓誉,世人受其蒙骗。”
“也因为肇名于新都,故伪朝僭号为新。”
这却是错误的传言,但刘縯就如此以为,举手高呼道:“既然王莽当年是从新都肈基,那么,新室的毁灭,也将自此而始!”
只是刘秀在一旁看去,发现一直自诩汉高祖的兄长,此时此刻,他那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