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其二,第五公要提供吾等衣食。”
“其三,吾等干了这么多年的活,不想再往黑乎乎的矿坑里钻。”
黥鹿的条件不算过分,若一切如旧,他们反个什么劲?马援无不应允:“从即日起,汝等便都是魏成郡铁官的吏卒,你,黥鹿代任铁官长,官吏有俸禄,士卒有衣食。至于那些随李氏反叛的门客私从及家眷,则会被送来为奴,交由汝等看管役使。”
一切都反过来了,马援知道,第五伦非要干掉李家的一个原因,就是眼馋铁矿,铁官奴们倒是翻身了,可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啊。
而就在马援兵不血刃拿下铁工坊之际,亦有士卒来禀报。
“马校尉,武安城下,起烟了!”
……
李能还是不甘心失去一切,眼看敌军骄傲自大,两三千人居然还敢分三路,李能顿时乐了。
“连我都知道,眼下情形,兵当合不当分。”
刚打开城门时的混乱是暂时的,在李能亲手杀了几个乱窜的县卒后,他的亲信私从徒附们络绎而出,竟然一板一眼地排兵布阵起来。
虽然隔了几百年,但李能毕竟是李牧、李左车的后代,家传的兵法还有那么一点,而且还当过贼曹掾,平素亦用兵书约束徒附部众。
加上他和弟弟监守自盗,好的甲兵留给自家,质量一般的送去郡府凑数,故而上千徒附装备堪称精良。
出得城门后,却见前私从皆是札甲厚实,黑压压一片,身后的轻装徒卒数百人则击兵狂呼,如同饿狼,更有许多提戟仗刀的勇士,被李家养了多时,今日虎视眈眈。
而李能则在城头亲自指挥,他没敢让普通百姓出城,生怕乱了己家阵列,故出战一共两千多,前排私从徒附最为精锐,后面的县卒次之,还有不少摇旗呐喊的小豪强武装。
而城前的第五伦旧部才千余人,忽见李能出城应战,竟放弃了营地后撤。
“敌军败了,敌军败了!”
李能有所戒备,先让人在城头大呼恐敌,又让徒附私从绕过营垒。却发现万脩和猪突豨勇并未走远,没未慌乱,他们放弃营地是为了撤到开阔地列阵。
如今整顿完毕,双方便将城外即将丰收的田地当成了战场,立于半人多高的粟田中,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李能深知,这也可能是马援的诱兵之计,他要做的便是在敌人援兵回来前,将这千余人吃掉!
一直坚守也不是个事,还是要出城打一场挫败敌人锐气,杀伤其有生力量,这样才能将战争拖得长些。
“咚咚咚。”
随着李能亲自击鼓,完成结阵的徒附私从喊杀着朝猪突豨勇前进,而对方竟也毫不畏惧,迎面而来,他们个个脚步坚定,没有丝毫孤军的惶恐,眼睛里甚至还有些……
“疯狂!”
……
猪突豨勇们,确实有些欣喜若狂。
秦禾将盾牌紧紧贴着自己,环首刀握于手中,还用缠刀的布条在手上打了个死结,省得脱手。
他拿锄头可比提刀熟练多了。
秦禾只是豨勇中一个普通的小卒,相貌普通,个子普通,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那种,平素作战也尽量不往前冲,挺惜命的一个人。
秦禾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京尉郡茂陵旁边,那可是比常安人口还多的大城,十里八乡找不到一块闲田,更没有还能开垦的荒地。
他家已经连续六代人都是佃农,但秦禾记得,父亲曾经在炎炎烈日下,拄着锄头对自己念叨过祖先的事,叹息着地告诉他:“禾,我家几代人前,也是有地的,就是脚下这一片。”
他们的祖先是跟着汉高皇帝打天下的普通小卒,虽然比不了列侯们,但也靠着名田宅制度,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几百亩土地。
但十代人分家下来,地是越继承越小,分到秦禾直系祖先头上时,就只剩下几十亩了。之后或因赌博欠债,或因婚丧借钱,亦或是被豪右下套设计,那几十亩地也日削月剥,最后一点不剩。
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了土地的农夫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可能。若不想流亡,不愿为奴,就只能做佃农,给豪右种田交租,靠可怜巴巴的收成勉强养活不断出生的孩子。
哪怕是佃农,也逃不脱官府赋税的盘剥,当王莽为了攻打匈奴连续訾税时,秦禾家破产了,他被抓了壮丁顶税,投入猪突豨勇中。
很不幸,他没遇到第五司马,而是跟了汝臣司马直属的营,一路上目睹乡党丧命于道,士卒暴虐沿途,好容易到了新秦中,还被麻匪袭击丢了粮食。
这之后他才被收编进了第五营,第五伦撺掇被欺压的士卒站出来杀官吏时,秦禾缩了头,错过了当官的机会,这之后渡河击匈奴也罢,第五伦挑选人员南下也罢,他都没赶上。
混了三年,依然只是个小伍长,新秦中的好人家也嫌弃他穷,没人愿意嫁女。
直到这次跟随万脩南下,秦禾亦是稀里糊涂地跟着来,又是几千里跋涉,疲倦劳累之时,他也会看着天上的星光回想。
“我这是为何去打仗啊?”
为了活着而战么?最初是这样的,可这三年饱食下来,不但让秦禾身体复壮,也让他们胃口高了,有了更高的渴望。
为了做官而战么?很多袍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军吏确实能得到更多好处,但秦禾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至于自由……谁告诉你在第五营就自由?还不是得听从上吏命令,让去哪就去哪。
还是,像第七彪巡营时经常给大伙打鸡血时说的一样:“为第五公而战!”
秦禾最初对第五伦是很感激的,可同样的口号喊了三年,他们的日子也不见比三年前更好多少,这心思也渐渐淡了,甚至还有人暗暗埋怨,第五伦为何又要将众人不远千里折腾到魏地来。
直到今日,一直茫然一直稀里糊涂的秦禾,忽然听万脩提到了那两个字。
“土地!”
“属于我的……土地?”
你知道这个词,对农夫意味着什么吗?
田地就是安生立业的一切,它产出粮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祖祖辈辈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只要别懒惰,只要天公作美,有所投入必有所得。
但这年头,一个佃农想要重新获得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豪右们早就将好地分割干净,自耕农在碎裂的小片田地里苟延残喘,还要担忧自己的地随时被强取豪夺。
别说新朝不准土地买卖,就算在一些地方能买,他们也攒不够那巨款啊。
秦禾年轻时曾听邻居说,朝廷要搞什么“王田制”,说是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可等啊盼啊,等来的却是官吏嗤之以鼻,说这法令只是朝廷随口一说,已经在反对声中废除的消息。
“骗子!”白高兴一场的佃农如此唾骂新朝,咒骂王莽,比什么都不做更可恨的,是明明承诺了却办不到。
而等到秦禾入伍,到了新秦中后,除了河水沟渠边,其余多是荒芜戈壁,也无处开地去,顶多种种军队所有的公田,那和做佃农有什么区别?
他们想要的,是不租不借,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能传给后代,一世世人安稳地刨出食物来,干累了活,就将锄头扔在一旁,往陇亩上一坐,抓起脚边的一捧黄土,自豪地指着告诉孩子。
“瞧,这是我家的土地!”
然后拍着娃儿的脸:“将来,也会是你的!”
厚实承载万物,生长万物的脏兮兮土地,就是佃农、隶臣们可望不可及的梦!
现如今,一向说到做到的第五公,将这个梦摆在了众人面前。
“只要灭了李家,属于他家的一万多亩好田,就能让猪突豨勇们分个干净!”
浑浑噩噩了三年,军队这个大熔炉也没能把他炼成一块好铁,每逢战斗总要缩头缩脑的秦禾,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连刀都握得更紧了几分,向左右看去,袍泽们亦无不热血沸腾,对面两倍于己的敌军,也没能让众人退缩。
腰鼓敲响,猪突豨勇们迸发出了巨大的怒吼,开始在粟田中行进,向前迈进。
他们起码知道这场仗,自己是为何而战了。
“为了脚下这片,阳光照耀的土地!”
……
第180章 掌声响起来
耿弇虽让步卒大张旗鼓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坞堡,他自己却带着马援指派的百余车骑,隐于离城八里处的林子边,随时观察武安动静。
朔调、渔阳之骑被称之为“幽州突骑”,一点不比六郡骑从差,堪称天下精兵,多是从小就在马上驰骋,不看衣冠服饰,还以为是胡人呢。
而魏成郡这些组建没多久的半吊子骑卒与之相比,那是大大不如,驿卒、邮吏、游侠、小地主家的庶子,只要会骑马的都征来凑数。别说骑射了,踩着单镫上马都得花一会功夫,哪怕衔着枚,战马依然会发出轻声呜咽,士卒们则比马儿还要紧张。
耿弇暗暗摇头,这样的骑兵,根本达不到幽州突骑那种“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
“最多就能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如此而已。”
所以他们当不了主力,只能等万脩的猪突豨勇示弱诱敌出城,再呼啸而往。
“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
但耿弇这文绉绉的兵法战术话语,士卒们愣是没听懂,还是其中一个骑吏将其翻译成粗鄙之言:“就是不往正面打,专捅敌人后面最软的地方!”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而等到象征信号的烟火直冲云霄时,耿弇立刻带着车骑出了林子,战车必须沿着路才能跑,战马则更不挑地,这一马平川的盆地里,抄近路直接从田里踩过去,越沟渠翻陇梁,不过一刻,就抵达了战场附近!
“止!”
耿弇举起手让众骑卒停下,这几里路,他们跑得稀里哗啦,得重新集结休整才行。
他们在地势稍高的陇梁上集合,前方是一大片丰收在即的粟地,敌我两军数千人的奔跑、喊杀声清晰入耳。
耿弇对第五伦嫡系猪突豨勇印象并不算好,诚然,他们的组织度和秩序都比新募的流民兵强上许多,但依然不改甿隶习性,从军吏到士卒,毫无荣誉感可言。或许是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也可能是当了几年兵后都混成了兵油子,整支队伍外整内散,没有战斗的欲望。
加上万脩又是个喜欢保士卒性命,不舍得让他们拼命的主官,就使得猪突豨勇在年轻的耿弇眼中,更显暮气沉沉。
兵法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在朝气十足的耿弇设想中,猪突豨勇面对数倍于己的李氏徒附时,顶多就打个平手,勉强顶住对面的进攻。
如今来到近处一看战场情形,李氏徒附确实甲兵精良比官军还要好,其部众私从行陈整齐坚固,而在“官军将屠武安”的宣扬下,士卒亦欲战斗。
可让耿弇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懒洋洋有些怠惰的猪突豨勇们,今日却迸发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战斗意志。
万脩的旗帜居中指挥,他平素谨慎,打起仗来亦是“跟我冲”的作风,一面旌旗直直往前,身先陷阵。而左右翼的士卒不甘落后,亦都拿出平素训练积累的本领来,更有骁勇者大呼急进。
这迅猛的攻势,让对面本来憋了好几天,打算大干一场的李氏撞到了硬石头上,说好城外是一支弱旅孤军啊,为何打起来却这么凶猛。
双方接阵之处,最初还是列阵你来我往,小心试探,渐渐地就变成了混战厮杀,只能依靠头上的黄巾分辨敌我。入眼遍是矛起刀举,入耳皆为呼喊厮杀,鲜血四溅,撒在阳光照耀的土地上。
粟,这种狗尾巴草的近亲在风中摇曳,本该是安宁静谧的一幕,然而双方的厮杀却将大片粟踩倒在地,戈矛刀戟挥舞,粟穗芒刺割得到处乱飞。
分明人数更占优势,可气势终究弱了对面一些,李氏徒附被猪突豨勇的一鼓作气给打懵了,一些营队甚至开始被逼得后退。
而猪突豨勇则步步紧逼,仿佛每前进一步,脚下的肥饶粟田就多一亩属于他们。
“原来是我小觑万君游和第五伦嫡系了。”
这一幕让耿弇斗志更盛,立刻招呼休憩够的骑卒勒住马匹,不要让它们忙着去吃粟穗,且随他兜一个小圈,然后调头直趋战场!
“如今敌人受挫,士卒散乱,暮欲归舍,三军恐骇。我部十骑为一队,翼其两旁,掩其前后,其将可擒也!”
近百骑杂乱无章地在粟田中穿行,密集的粟杆被踩倒或从两旁分开,当他们行至敌人后阵百多步外时,才猛地加速发动了进攻!
城里的李能也发觉了己方在战斗中落于下方,不断驱被他裹挟的县卒、青壮出城相助,在前后阵互不统属,指挥混乱之际,却猛地看到一队骑兵从粟田里冲出!
耿弇拿出了在幽州出塞击匈奴、乌桓时的气势,也不玩骑射的花活了,横戟于手,白马白甲,如同一根铁钉般重重打在已有些慌乱的敌阵两部结合之处。
受他激励,其余骑卒亦紧随其后,如同无数支弩箭射穿了稀松的皮甲,将敌阵结合处打得千疮百孔,再看前头耿弇的白马与紧紧跟随他的旗帜,已经快要将薄薄的阵列击穿了!
后方的李氏徒附方才只见前面节节败退,如今再遭此袭击,士卒顿时大溃,开始各自奔逃起来。虽然耿弇的骑兵不多,但前方敌人不知啊,只当是遭到了大兵袭击,面对来势汹汹的猪突豨勇,那点斗志也没了,亦开始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