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下吏是这样规劝刘林的:魏地被险带河,第五大尹法令既明,与民休息,深得人心,有虎贲之士上万,积粟如丘山,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后有王师十万以为援。”
“若赵刘卷入武安之役,与叛逆同列,则魏成兵车北出梁期,一日之内兵临邯郸,席卷全赵!赵刘将无人幸免!”
而在最后,冯衍又下拜告罪道:“因为刘林在赵王宫里藏了甲兵,下吏唯恐照着大尹原话说,会让他恼羞成怒之下,反而被激得反叛。故而虚与委蛇,除了大尹答应的条件外,只言魏成郡往后愿意与赵刘协力。”
“先生倒是很擅长自行发挥啊。”第五伦笑道:“吾等能协力做何事?”
冯衍仿佛在说一个笑话:“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像刘林等诸侯后裔期盼的那般,一起恢复汉家社稷。”
他说话时仔细观察着第五伦的神色,却见其面无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立刻改口说道:“当然,这只是权变之策,下吏是在骗刘林。”
是么?你怕不是也在骗我吧?
第五伦从冯衍来之前,就觉得他最多做个狗头军师,这次也是不得已而用之。
打个比方,第五伦派冯衍北上,大致是要告诉刘林:“我只是清理门户,你别乱来,外面有警察,我一喊,你就完蛋了。”
而冯衍觉得这样说不妥当,于是改成了:“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咱们能合作,大有前景。但你若是敢乱来,我就让警察进来,咱们一起玩完!”
第五伦却不愠怒,而是欣然大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我听说,当初汉高皇帝用陈平离间西楚,给了他几万斤黄金,却绝不过问陈平如何去用。我也一样,不论先生用什么手段,只要是为了魏成,我绝不干涉。”
“游说本就是波诡云谲,真假难知。所以我不关心过程里发生了何事,不会问先生究竟与刘林说了什么,哪些话在骗他,哪些话是真的,我只关心结果!”
第五伦盯着冯衍:“以先生之见,赵刘,会不会举兵反叛,会不会救援武安?”
这态度,还是让冯衍有点感动的,他松了口气,说道:“毕竟十余万王师在关东假不了,刘林亦有迟疑,他不会速反,也不会为了武安与魏成翻脸。已经答应了大尹的条件,只请大尹确保邯沟、邯会、即裴三个县的安全。”
那三个县,也是赵刘的地盘,过去分出来的小侯国,他们是刘林家的小宗,也是赵刘的底线,武安李氏这种外围姻亲倒是随时可以牺牲。
第五伦给刘林开的条件,就是他不会动那三个县,毕竟,它们加起来,都不如武安重要。
武安不仅是大县,人口五六万,有铁矿工坊,产出全郡九成的铁器,且地势太关键了。
可以这么说,武安,就是邯郸的西门户,在汉朝却被划归魏成郡,纯粹是朝廷故意的,要的就是各行政区犬牙交错,不得专擅地利。
“梁期往北,朝发而夕至邯郸,武安居高临下,亦可两日而抵邯郸。”
第五伦如此想着:“只要赵刘不相助,拿下武安不在话下,到那时候,邯郸,便被半包围,犹如我口中之虱!”
……
冯衍前脚才走,已经被第五伦提拔为“门下掾”的黄长后脚就告状来了。
第五伦知道黄长来做什么,示意他入后堂说话。
小矮子一进来就长拜于地:“大尹,冯敬通或许和刘林达成了交易,出卖了大尹。”
“孟高何出此言?”第五伦当然知道黄长何以能知,虽然搭起来的只是草台班子,但第五伦还是搞了个简单的监督体系:每次派遣冯衍去外地搞外交,必派一名门下吏,一名族人跟从协助,实际上也起监视的作用。
族人直接对第五伦负责,门下吏则将事情转告黄长,再由黄长来向第五伦发出警告。
如此一来,起码第五伦就不会对冯衍举止一无所知,也不易被门下吏相互勾结进谗言排挤贤才。
黄长说道:“跟着去的门下吏看到,刘林亲自送冯衍出了赵王宫,还旁若无人唏嘘作别,又要送马车,又要送金帛,就差姬妾了。”
“马车冯衍拒绝,但金帛,他却收下了,此乃门下吏亲眼所见!”
第五伦一拍大腿:“幸亏有孟高啊!”
“吾已知之,但不可惊动他,一切如旧。”
第五伦没有过多的动作,只让黄长继续好好做事,安排好门下诸吏,让黄长心满意足地走了。
其实,此事冯衍已告诉第五伦知晓,主动说的,他说若不接受,唯恐刘林起疑心,还提出将金帛交给公府。
但第五伦却让冯衍自己留着,问了那些丝帛的数量后,咬咬牙,让府库给他同等数量的赏赐。
黄长说冯衍对第五伦不忠诚,这不是废话么。
“对我百分之百忠诚的人,只有一个。”
“我自己!”
第五伦记得,自己在扬雄家看书时,翻到《韩非子》,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哪怕是父母,对待子女尚不是完全无私,而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更何况没有父子恩泽的君臣之间呢?
马援、万脩等人,是在新秦中同生共死,值得以性命托付的忠士,而耿纯,虽然没有倾族相助,但起码他不会背叛第五伦。
至于来到魏成郡后投靠的人,都得打折扣,还是前段时日,老丈人马援喝醉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在理啊:“伯鱼,你可要记着,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尤其是冯衍,连君臣名分都不牢固,他们顶多是逢场作戏的上司与下属,相互利用罢了。
他与第五伦非族非亲非旧非友,并无大恩,只是借着魏成这栋好房子的屋檐避雨,若是看见隔壁有更好的屋舍条件,忍不住诱惑转投他人,简直合情合理。
当这些人占了属下的99%时,难道就统统弃之不用么?怎么可能,还是得笼络着,找准每个人才的需求,一点点提高他们的忠诚度,这才是做主公该做的事,而不是抱怨:“为什么你们不忠诚?”
至于像冯衍这种玩纵横术的家伙,他骗你,你就不能骗他?
第五伦方才可是对冯衍大为吹捧的:“敬通纵横三郡之间,智如子房,谋如陈平,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捧得冯衍飘飘然,得哄着他继续做事,刘林那边需要冯衍去忽悠,上党的关系需要他拉拢。
有私心没关系,一如第五伦所言,他真的丝毫不关心过程:张仪为秦王连横六国时,跑到六王面前说了什么,出卖了秦多少机密,秦王统统知道?暗戳戳帮某些贿赂他的国家,甚至干涉秦的战略,做的就少了?都是为了自己,但只要结果确实对秦有利,张仪脚踏几条船,那就让他踏!
“只要将踏着的船一艘艘抽了,看他脚还能往哪放。”
对冯衍这样的人,第五伦自有计较:“结果好的时候,他是军师。”
“若是搞砸了,便只剩下狗头!”
……
地黄三年七月下旬,武安县大豪李能处,眼看敌军前锋已经兵临城下,黄巾铺满了铭水岸边。
而去邯郸刘林处求援的人也带来了回复。
“朝廷王师在关东,不可干涉魏成之事,否则形同反叛?但我家已经和第五伦开战了啊。”
“好一个刘林,枉我与汝家联姻,真是没有胆量的竖子啊,第五伦兵力不多,若赵刘能助我,魏成必败!”李能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话说得明白,李能知道,刘林也好,他家在赵地的亲戚也罢,都不会派人来支援了,顶多偷偷给他运些甲兵粮食,遂又看刘林在信中的两条提议。
“下策,让我再撑一段时日,只要能重创第五伦,让他久久不能拿下武安,便能使第五伦威信大减,乘机怂恿魏成各家反叛。若能拖到官军与赤眉决胜负,赵刘亦能举兵相助。”
当然,前提是官府大败于赤眉,否则刘林依然不会管他。
这点实在是太难了,虽然对方人数不过四五千,但李能不知道自己能否比更始将军、太师撑得更长。
他对刘林提议的上策更感兴趣:“宣扬第五伦将屠武安,带着族人,裹挟百姓,摧毁铁矿,填埋水井,几万人跑到赵地,刘林会妥善安置吾等。”
这是一个毒计,但看着家族繁衍生息数百年的武安,李能依然有些舍不得。
恰逢他弟弟李陆来禀报,说铁官奴已分发兵器,随时可以驰援县城,让他们的兵力与敌相当,李能心中顿时大定,决定在采取上策前,再试着挽救一下自家。
“就算要走,也得先打一仗!不能给吾祖武安君丢人!”
……
而马援等一行人,与万脩会师后亦抵达武安境内,看着地图上这座位于山地、平原之间,地势险要的小城,马援不由念起了家族的过往。
“武安与我家,其实有很深的渊源。”
战国时,秦采取远交近攻之策,开始蚕食赵国,攻占阏与,欲切断邯郸与西部领土的孔道。为了牵制赵国,又派兵从河内、邺城往北,占领了武安,距离邯郸不到百里,让赵人夜不能寐,最后还马援的老祖宗赵奢出马,假意南下救武安,实则彻夜行军反攻阏与,一举歼灭秦军。
“先祖功获封马服君,吾家因此得氏也。”
马援认为,那一战对今日有很大的启迪,赵奢之所以弃武安而不取,因为此城确实易守难攻,既有铭水为屏障,又得山势,对攻方十分不利,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这时候万脩却想起来:“这武安,便是赵国名将李牧的封地吧?李氏还是他家后代。”
“如此说来,今日竟是你这马服君后人,来打武安君后人?”
万脩脑补起来:“不知若今日场上,是马服君赵奢与武安君李牧交手,孰胜?”
“两人都是赵国名将,皆乃用兵大家,只可惜先祖逝世时李牧尚未显名,多半连面都没见过,如何知晓?”
但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啊,如果赵奢非要攻取武安,他会如何布置呢?
马援在那思索开来,岂料一旁有个愣头青,似是继承了他从叔耿纯的补刀天赋:“巧了,我倒是知道有另一场仗,亦是马服与武安战。”
自从万脩与马援会师后,耿弇发现自己就插不进话了,少年有些无聊,此刻遂多嘴道:“那就是长平之战,结果是马服大败,武安大胜!”
如此说来,马服对武安,已经有一负了。
马援顿时拳头都硬了,不搭理小耿,眯着眼看向敌城。
“好啊,此役,武安必败!”
……
第178章 马已经服
马援是越来越讨厌耿弇了,这小儿曹虽然本领出众,打仗也有一手,但和他的从叔耿纯一样,内外不一,心眼蔫坏。
他居然跟马援说什么:“马服君赵奢当初就没攻下武安,后来秦武安君又大败第二任马服君赵括,杀卒数十万,这说明,武安天然就克马服。”
如今马服君后人马援来打武安,按照兵阴阳家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的说法,是万万不行的,倒不如将指挥权给他耿弇,而马援退居二线押粮草去……
这话倒是激起了马援的好胜之心,他毕竟是第五伦钦点的总指挥啊,于是就高高兴兴地点了耿弇的名,打发他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坞堡。
耿弇带着五百兵和车骑走了,这让万脩有些诧异:“文渊不是因小过节而坏公事之人啊,如今我军本就缺人,为何还要分兵,让耿参军离开呢?”
别看他们轻取涉县、武始,主要还是靠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如今后方有滏山贼遁逃入林中尚未肃清,所以贼曹掾赵尨必须带着五百人守于武始。
如此一来,马援和万脩合兵城下,竟只剩两千人,尚不能围武安一角。
反观敌人,武安是李氏老巢,家族在此经营繁衍了几百年,基础十分牢固,有徒附千余,又宣扬王师将屠武安,裹挟了县卒,发动城内外的豪右、平民抵抗,四面城墙后起码有四五千人。
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攻城是硬仗,攻击方十倍于敌尚且经常无功,何况是这点人数呢?
马援却一笑:“我何尝不知,两千人是万万攻不下武安的。”
万脩道:“那是要等伯鱼带着兵卒民夫抵达,再进攻不迟?”
“伯鱼要在梁期提防赵刘,脱不开身,就算派来一两千人,仍然会打得旷日持久,损失惨重。”
马援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说,他过去塞北野战倒是一把好手,但攻城是从来没打过啊。
就算事先推演过,也不过是第五伦口中的“纸上谈兵”,虽然马援不知道纸是什么玩意,更不晓得,女婿也当着他的面再辱马服了。
这武安其实是个盆地,有铭水绕于城下,南、东两面被河水包围,拥有天然的护城河,而城墙高达三丈,都快媲美郡城了。
难怪几百年前,老马服君赵奢宁可去阏与硬碰硬,也不愿在武安跟秦军消耗。
所以硬攻是不行了,想要攻心坐等城中变乱也是痴人说梦,想要在八月秋收前攻取武安,只有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