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但冯衍细细道来后,还真和他无关。
冯衍道:“却是新近上任的师尉大尹田况,竟直接没理会更始将军府的传文,不同意让猪突豨勇过境,直接阻在了郡界!”
第五伦愣了:“田况?那个原本在翼平(北海)做连率,却因为抵御赤眉太过积极,还伸手和皇帝要青兖两州兵权,而被调回关中的田况?如今田况所在的师尉郡,就是前汉左冯翊,是猪突豨勇离开上郡,渡河进入河东的必经之路。自己和田况无冤无仇啊,他为何平白无故阻拦?”
冯衍回道:“上党派人去打听过,似是田况以为,东征军应当走关中过函谷而行,不应偏道,他为此还向朝中举咎!”
这下却有些麻烦,好在第五伦早就提前上奏疏打过招呼,借口也是钦口山的盗贼不剿不行,魏成兵不够,希望王师路过顺便帮个忙。皇帝还指望他保住元城祖坟,稳定河北,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
但田况将此事捅上去,横生波折,五威司命或许会乘机诽谤第五伦。更要命的是,若一千多猪突豨勇来不了,无法两面夹击,自己只怕要沿着小路硬打武安李氏了。
不知田况是担心猪突豨勇所过放纵,损害他辖区,还是一心效忠新室,反正,这田况算是在第五伦小本本上留了名。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为大新效忠,有病!”
第五伦心里骂骂咧咧,好在冯衍这厮又抑后再扬,告诉第五伦,这件事虽然有此小插曲,但已经顺利解决了!
“亏得增山连率马员相助,让猪突豨勇直接从上郡的小渡口过河,虽然多花了半个月,但已顺利抵达上党!”
……
“与马家联姻,真是我最正确的选择啊。”
第五伦心中松了口气,再度尝到了这场姻亲的甜头。
他的三大爷马员坐镇上郡,位于关中以北,后世的陕北地区,这次便在关键时刻大开方便之门,没让第五伦的计划泡汤。
“如此看来,上郡也可以作为长陵族人的退路,看来得加强与那边的联系,并让第四咸多去北方走走亲戚了。”
虽是有惊无险,但猪突豨勇绕道后稍稍迟滞,他们已经跋涉了三个月,抵达上党后条件不会很好,起码得休整到七月才能投入战斗。
这一趟使命顺利达成,让第五伦在心里提高了一点点对冯衍的信任,遂拜托他继续去上党与万脩接洽,约定发兵时间。
既然条件齐备,邺城大营这边,针对武安李氏的作战方略,也必须尽快出炉。
讨论作战就离不开地图,而有这么一对翁婿,都觉得自己擅长此道。
这两日,马援似是食量大增,让粮官多往他营中送些米来,生的,不需要煮熟;还要了很多鸡子,不要蛋黄,只打成鸡蛋清,用小盆端入营房中。
马援昨日观看西北三县地图,三县为涉、武安、武始,濒临太行,道路狭窄,十分险要,所以和平地作战的一马平川不同。
他琢磨时一下子来了灵感,便在木框中聚米成山,用鸡蛋清粘起来,用来标识钦口山、塔山等高陵叠嶂。山下则是峡谷小路,如此便能将地形一目了然,不会到了地方看着高山险塞傻眼。
“伯鱼肯定会大为惊喜。”
完成这份杰作后,马援颇有成就感,亲自端着米山地图就往大营房走,第五伦召集了主要的军吏,今日要在那举行集议。
才进门,就发现来得早的耿纯、赵尨等人都围在第五伦身边啧啧称奇,就连一向傲气的耿弇,也好奇地盯着,目不转睛。
等马援走过去一看,顿时愣住,那是一副立体的地图,用黏土制作,不但刻画了山水凹凸之势,道路是一条墨线清晰明了,甚至还粘贴了点植物标识森林。而就目前情报所知,三个县的城郭、乡邑一览无遗,甚至放了几块碎铁表示武安铁矿工坊。
第五伦正在上头插着代表己方和敌方军力的小旗,指画形势,分析地形道路,使得众军吏皆呼:“真是好物什,贼在吾等眼中了!”
做女婿的抬头瞧见马援到了,笑道:“这便是我所制的新地图,马校尉,快来看看。”
二人在人前,还是以官职相称的,没人的时候叫丈人行,马援大醉时才有就机会喊他字号。
马援瞧瞧第五伦的杰作,再瞅瞅自己的米山,实在是太过简陋,真是丢死人了。
于是众人只听马援告了声失礼,将什么东西藏在背后,慢慢退出了营房,旋即外头传来砸东西的噼啪声。
少顷,马援再度入内,手上还沾着几粒米,面色却如常,欣然笑道:“第五大尹,继续军议吧。”
他揉着拳头,顺便将那几粒米掩盖住:“我憋了许久,已经等不及,想快些进山剿灭‘贼寇’了!”
……
第173章 路线之争
地皇三年(公元22年),六月之交,与冀州魏成郡相隔三千里的南郡汉水之畔,“纳言大将军”严尤的大营。
六月正值荆州的雨季,严尤军中将士多是北方人,比如窦融,便是关中人士。
“这鬼天气。”
窦融摸着自己身上总觉湿漉漉的衣裳,好脾气的他都忍不住骂了起来。
按理说小雨下着应该清爽才对,可常常有雨无风,伴随着盛夏高温,整个天地仿佛成了大蒸笼,让人周身滑腻腻的。这些天粮食和器物发霉得很快,偶尔出现几个晴天,士卒们欢喜地将衣裳拿出去晒,结果到了晚上一看非但没干,反而更潮了。
对绿林的攻打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但主帅严尤分析过先前荆州牧的败绩后,觉得对付绿林着重在围,不急于进剿。
“绿林起兵数年以来,江汉数次受其扰乱。云杜周边数县,实已十室九空,加上绿林掳掠了大量人口,盘踞于云杜一县,看似势大,实则多半是老弱,平白多了几万张嘴。”
严尤思路清晰,决不能再让绿林选择他们熟悉的战场了:“倘若吾等予以封锁,使其盐粮两相断绝,这群盗寇内无生产,外无粒米之救济,要么只能困守一隅,束手而散。要么被迫离开盘踞的山林,与我决战!”
南郡、江夏的盐,只要来自西面的巴蜀井盐,以及武陵蛮的石盐,都是通过大江汉水进行运输,严尤不信任当地五均官,直接派兵军管了各处江防,严格控制盐的出入,使得各郡更加匮乏。
粮食亦然,任何胆敢往绿林周边数县运送粮食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当地百姓自己都不够吃,不可能接济绿林,至于豪强……在去年绿林屠安陆县,掳妇女后,江夏豪强们便宁可站在官府这边,毕竟严尤、窦融的军队,军纪确实较其他王师稍稍好了点。
几个月下来,绿林确实有些吃不消。
因为盐的来源被切断,许多人身体浮肿,患上各种疾病,感到力气不足,盐成了极其金贵的东西,甚至为一块粗盐出了人命。
缺盐是钝刀子割肉,那缺粮就是快刀杀人。
绿林的渠帅大多没什么见识,过去几年抢惯了,对种田生产不上心。控制的五万人,一个月要吃五万石粮食才够,随着去年所掠食物耗尽,只能在山林里到处掘块茎摘浆果充饥。
也有渠帅带队跑出来抢掠,但周边几个县连人口都不剩多少,要么被绿林所掳,要么被严尤迁走,已经抄不到粮食了。走远一些去攻击汉水沿线的城市,又会遭到早有准备的严尤当头痛击。
如此消耗之下,很多绿林盗无法忍受,在严尤的宽赦招降攻势下,渐渐有人出来投降,他们也没好下场,直接铐起来,押到后方做苦力到死。只留了几个机敏的封了官职,让他们穿着丝帛吃得饱饱的,继续向绿林攻心。
眼看不可一世的绿林如此狼狈,窦融等副将,以及岑彭、任光等军吏都盛赞严尤:“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将军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将。”
严尤纵然稳重,亦被夸得有点飘,大家都觉得,入秋前绿林肯定撑不住了。不过很快,奉命在前线接受投降者的将军主薄任光,发现了一个福祸难料的消息。
一些从绿林里钻出来投降的贼寇,身体虚弱,脚下虚浮,身上臭烘烘的,明明是大热天,却冷得直打哆嗦,过了一天又大呼燥热,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又上吐下泻,到了次日……
直接倒毙!
此情此景,让任光与所有官兵都勃然色变,纷纷退后百步。
“疟寒,是疟寒疾!”
……
疟寒疾,便是疟疾。
在荆楚一带,传说远古颛顼帝有三个儿子,死后都成了传播疾病的疫鬼,其中一个居住在长江汉水一带散播疟疾,南方暑湿,近夏痹热,瘴疠多作,疟疾只是其中一种,但亦是极其凶狠的一种。
一旦流行起来,波及范围极广,持续经年累月,以至于当地常竖立“疟神祠”以拜之。
没有人知道绿林山的疟疾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这湿热的气候成了温床;或许是大渠帅贪多,掳掠了太多人口聚集在一起导致了传播;也可能是缺盐缺粮的情况下,身体太过羸弱。
反正等绿林军渠帅们反应过来时,各山头已有许多人倒下,他们症状不一,有二日一发之疟,有多日一发之疟,有先寒后热之寒疟,有先热后寒之温疟,有热而不寒之瘅疟。反正在缺医少药甚至吃不上饭的情况下,大多数染病者就一个结果:死。
云杜县与绿林山中,不过短短月余,已成鬼蜮,上万人染了疾病,甚至有几位好吃好喝的渠帅也不行了,象他们这样的人物尚且免不了疟疾的折磨,也就无怪乎普通的绿林兵,更将疟疾视为如虎般吃人的酷虐。
一时间云杜、绿林尸骸随处可见,蚊蝇漫天,更加剧了疫病散播。
有人跪在疟神祠前哭泣朝拜,有人拖着病体希望逃出绿林山,但外面的官军也染了疾,早就撤回江汉了,相比于瘟神,绿林军算个啥?
而绿林山中,几位幸存的渠帅也为绿林军的未来吵开了。
“再这样下去,就是坐以待毙!”
暴脾气的南阳人马武是力主撤走的人:“吾等谁没经历过几场瘟疫?应该都知道,一旦染上,几乎无药可救,要么硬扛过去,要么就往地上一躺,等死!”
“没粮没盐就不说了,绿林已经成了一个大瘟房,我觉得这周围皆是疫瘴,呼吸之间都要染上,得逃出去才行。”
抛弃染病者,让还有机会活的人赶紧走,这一点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唯独两位大渠帅之一,和新朝太师同名的王匡弱弱问了一句:“青壮可以走,但那些没染病的老弱怎么办?”
众渠帅面面相觑,没人关心这个,但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道:“等疫病结束,等抢到了粮食和盐,吾等会来救他们。”
逃出去是没问题,但往哪里逃,却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应该南下。”
大渠帅王匡有自己的主意,提议道:“去年偏师便沿着汉水,打下了竟陵县,应当将这条路再走一遍,去云梦泽里暂避,等大疫过去后,便可将老弱就近接过去。”
王匡虽然是绿林首举义气的大头领,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渔父,见识有限,眼睛只盯着南郡江夏,这里是他的老家,即便发生了大疫,也不舍得抛弃。
而且南郡、江夏的豪强武装势力较弱,依然是官府力量薄弱地区,就钻云梦泽里,笼络小股盗贼,他们很快就能恢复势力,继续过抢掠的生活。
但作为外郡人,王常、马武却有自己的想法。
“应该北上!”
颍川人王常提议道:“翻过绿林山,就是南阳,随县、蔡阳,都是富庶之地,到了那儿,便能打开另一片天地!”
王常字颜卿,本是小地主,因为弟弟报仇杀了人,才亡命于绿林。他不甘心一辈子做盗贼,遂有此说。
保守的渠帅们表示反对,他们对南阳不熟悉,而且那边豪强势力强大,那些坚固的坞堡防备堪比县城,轻易打不下来啊。
曾经去南阳溜了一圈,袭击过第五伦使团的马武却道:“舂陵大侠刘伯升,曾识破了我绿林渠帅身份而依然设宴招待,又时常遣族人往来绿林赠送盐、布,吾等大可北出,联络他一起举事!”
这是路线之争啊,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甚至到了拔剑的程度,最后还是另一位最早起兵的大渠帅王凤站出来做和事佬。
“既然都有好处和缘由,何不将部众一分为二,既南下,又北上?”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分两头跑,还能让那该死的纳言大将军严尤不知道该追哪边。
于是大家就这样欢天喜地地一拍两散:王凤带队出新市,前往南阳的门户随县。
而王匡也率众出云杜,直插竟陵。
唯独不太高兴就是王常,在分部众时,一心想要北上干大事的他,却被大渠帅要求,加入南下的队伍。
“颜卿渠帅去年打下了竟陵,对那边熟悉,南下少不了你。”
王常掌握的部众不多,又在疫病里死了大半,话语权哪能跟大渠帅们比,只能委屈地应诺。
六月下旬,绿林军青壮之兵离开了大本营,开始为了求一条活路,分两支向外突围。
往北的绿林军万余人从新市出发,故称之为新市兵。
往南的万余人直欲顺江而下,故称之为下江兵。
两军分道扬镳之际,率领下江兵的大渠帅王匡回首他举事战斗过数年的地方,依依不舍。僵卧难以动作的疟疾病人被抛弃,那些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也只能遥望他们,不知往后该怎么办。
王匡只暗暗发誓:“吾等一定会回来的!”
而新市兵那边,终于能带人打回南阳老家的马武却十分欢欣,对他背后的绿林山,连头都没回一下,心里更是喜滋滋的。
“终于,不用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