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李焉打算立“刘子舆”为帝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啊,冯衍言道:“依我看,李焉不过是借着民心思汉,为自己谋取权势罢了,加上他行事不密,竟被当地豪强,武安李氏袭击,身擒事败,为天下笑。”
“这种人举起复汉之旗,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害了被他骗去的仁人志士。”
“第五伯鱼擒拿李焉,也是无奈为之,就算他不做,李焉亦会自溃。”
鲍永可没那么好骗:“那第五伦派兵拼死保卫王莽祖坟,此事又如何解释?”
“这亦是权变之策。”冯衍努力为第五伦想借口:“东征大军在侧,倘若元城陷于流民之手,王莽震怒之下让更始、太师问罪,撤了第五伦的职务,那他岂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君长请信我,第五伦绝不会忠于新室。”
“证据呢?”
“证据,就是第五伦先前请求我,故意让他被征召去进攻赤眉军的旧部千余人,绕道并州河东、上党,途经魏地,这是心怀私欲啊。”
鲍永是聪明人,立刻了然:“难怪你忽然来到上党,原来是要为第五伦做说客,让本郡放他旧部过去啊,我如何知道,这不是假虞伐虢?”
冯衍笑道:“君长多心了,千余疲敝旧部,面对上党郡兵又能有多大威胁?魏成并非晋国,反而与上党唇齿相依。”
“我在邺城与他问对时,第五伦也时常感慨天下板荡,不知何去何从,他并不会像廉丹那般,为王莽效死。既然第五伦并不是敌人,与上党乃是邻居,何必与之结仇呢?不如卖一个人情,如此一来,君长做大事时,亦无东顾之忧。”
“第五伦如今屯据大郡,征召流民为兵卒,砥厉其节,百里之内,肉酒日赐,纳豪杰之士,又征询像我一样的忠智之谋,只是为了积蓄实力自保。先翦除上次反对复汉的豪强,待纵横之变,就可以兴社稷之利,除万人之害!”
冯衍对鲍永长拜:“还望君长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说服第五伦,让他也改旗易帜,加入匡扶汉室的大业之中!”
鲍永仍不松口:“如此说来,敬通是想做两面说客?”
冯衍正色:“不,我与第五伦,只见过几面,与君长,却是十余年交情,我对他的忠诚,尚不如更始将军廉丹,只是虚与委蛇罢了。”
这是实话,要论关系远近,自是鲍永与冯衍更亲近信赖,但要论发展前景,却是第五伦的大郡魏成更好些。
所以,你知道我也很难选啊。
冯衍倒也不是想两头吃,而是为了完成在第五伦面前说的大话,又知道鲍永性情,只能如此了。
一番好说歹说,这才让鲍永勉强答应,带着冯衍去面见了对鲍永言听计从的上党大尹,承诺不会阻挠第五伦旧部过境,还会为其提供部分衣食。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冯衍心力交瘁,都累瘫了,但今日之事,却也给了他启发。
“看来复汉,确实是大势所趋啊。”
他跟着王师途经豫州、兖州,又辗转冀州、并州,发现民间的复汉思潮是越来越强烈了——十多年前,天下人对汉家有多么唾弃厌恶,如今就有多怀念。
众人只知道,王莽将一切都搞砸了,日子没以前好过,天灾人祸如此频繁,还是大汉时好啊。
曾经的抱怨,统统没了,只剩下人脑美化过,对过去的怀念。
就像汉儒喜欢将三代描绘成理想的盛世一般,在老一辈讲述下,他们儿孙会觉得,前汉的日子比现在好太多。
冯衍暗道:“今海内溃乱,人怀汉德,甚于诗人思召公也,爱其甘棠,而况子孙乎?”
“人所歌舞,天必从之。”
复汉,是最能让百姓信服,最容易聚众的口号,但别看鲍永嘴上喊得响亮,可要拥戴谁来复汉,他也迷茫,大家都在等一位英雄横空出世。
所以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杆旗帜。
冯衍觉得,自己回邺城以后,真的得考虑,寻机劝劝第五伦了。
是否要做首举汉旗的势力?
“若能为天下之先唱,上党鲍永等人,定能与邺城达成真正的同盟。找一个赵王后裔拥戴为帝,比如北面邯郸的赵王子刘林,赵刘控制的二十多个县,如此庞大的势力,会愿意合作,与第五伦化敌为友,赵地传檄而定,大事可期也。”
冯衍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已经想象开了:“若能如此,第五伦之功,可居汉相!”
……
第五伦一面派遣冯衍与上党结盟,好让旧部顺利通过,一边也抓紧了对新兵的训练。
“刺!”
“收!”
“再刺!”
漳水附近的开阔地上,士卒顶着太阳在阵列,对着面前的草人,进行单调的木矛刺收训练。
第五伦给军官们下达的口号是“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打起仗来,这些新征募的新兵蛋子能找到自己腿在哪就不错了,最可靠的还是一次次鞭打让众人记在心里的纪律感和肌肉记忆。
当然,不是第五伦喜欢体罚士兵,也试过关禁闭,不让吃喝,结果次日打开一看,里面的士兵缩成一团,硬邦邦地面上都睡得可香了。
于是更多的,就改成干苦活处罚,可士卒们都是苦出身,大多是流民,挑粪种田都拿起来就干,可比抡刀持矛顺手多了,干完活还擦着汗对军官憨笑,问明天能不能继续干活。
最终结论,还是打最管用。
第五伦进入邺城后,亲自征募的那三百刑徒兵,如今早已统统升了官,都做了什长、伍长,脸上或手上的烙铁印记看着吓人。别看他们出身低,但士卒们却不敢轻贱之,这些刑徒常年挨打,也知道怎么打人最疼。
再往上则是第五伦的老班底,族人亦或是当年从新秦中带回家,又跟来魏地的军吏,资历老,忠诚度也高,纷纷当了士吏、军候。
于是乎,小半年内练出来的三千新兵,一千放在黎阳,两千集中于邺城。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来自最底层,都是没了退路的人,与当年的猪突豨勇并无区别。
“我做了官奴刑徒十年,从没吃饱过一顿饭,人人都轻贱辱骂我,平日里干活又重,明明说好了宽赦,却因为郡吏官奴不够,一年拖一年,最后将我头发都拖得花白了。”
“是第五公将吾等拉出了火坑!”
“过去我在城里走动,是手里系着茅草绳,低着头,别人看到我脸上的黥字,都不齿,都笑话。可如今我穿着戎服,腰间挂着刀在城里走动,头昂得高高的,别人看到我脸上的黥字,都只会害怕!谁再敢笑,谁再敢瞪我一眼。”
“乃公就敢拔刀杀了他!灭了他全家,让笑我的人去做奴婢,反正有第五公替我做主!”
每天吃饱饭集合时,各营的老传统,都会让一个会说道的人上台讲述自己的经历,大多数人都说,若没被征募入军中,他们现在可能已是大河畔的饿殍了。
当然,也经常有讲歪翻车的时候,毕竟成分良莠不全,不少人还干过盗贼,几十年尊卑和弱肉强食思想早已定型,若非严格军纪约束着,得势的他们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而每当第五伦来军营时,则是士卒们最高兴的时候。
第五伦这几个月是在邺城和军营之间跑动十分频繁,政务不能垂拱而治,军队就更不可撒手了。
不是信不过马援等人,而是得让士卒们记住,究竟是谁提供衣食,为他们提供一个靠当兵提升个人地位,在乱世里找到一条活路。
基层军官们唱的是白脸,第五伦则是红脸,每次到来,必携肉酒犒军。
魏地人多地少,根本没有田可以让士卒们屯,第五伦索性让他们做职业兵,训练排得很满,他已经将自己当年训练猪突豨勇的经验写成了简牍,作为练兵方略,可比详略言之的兵法详细多了。
从最基本的行伍站阵坐阵,到熟悉金鼓旗帜,再到如今的授兵练习,比当初猪突豨勇的训练更加系统,时不时还拉到郡东驱赶赤眉别部流贼练练手。
第五伦也叮嘱军官们:“但这次用兵于武安,很像吾等击匈奴汉贼卢芳一般,要在山地作战,故而不止要训练阵列,个人勇武也得注重,武安等三县濒临太行,是狭者相逢勇者胜之地。”
当然,对第五伦的练兵之法,亦不是所有人都认同,比如来自代北的耿弇,他勉勉强强做了郡参军后,刚下到营里那段时间,便根据自己的经验,对第五伦的倚仗:流民兵嗤之以鼻。
“汉武帝亦募流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为兵,征讨匈奴及西域,却屡屡败绩,能打顺风仗,遇到恶战则狼狈而溃。”
“反而是好人家出身的壮士,才能够倚重临于大阵。”
这是上谷募兵的惯例,两千幽州突骑,便都是从能够自备马匹甲兵的边塞人家中征集的。
白马少年看着头裹黄巾,笨拙训练的流民兵,摇头道:“若大尹想让我练兵与马文渊比试,那我不要流民,我要服过役的良家子、编户齐民。”
“只需要让我练出五百人,可当流民三千!”
……
第172章 聚米为山
虽然耿弇自带少年英才光环太盛,使得第五麾下不少人嫉恨他,暗称之为“小儿曹”。
但当面是绝不敢叫的,毕竟耿弇个人武艺出众,除了马援,其余人都能撂倒。
所以听闻耿弇请第五伦征兵时,贼曹掾赵尨忍不住反驳他:“耿参军,若是兵那么好征,何必募呢?”
秦汉武德充沛,秘诀之一,便是征兵制。
你要问第五伦,征兵香不香,那当然是香的,但对政府要求太高:征兵必须和严格的户籍制度挂钩,再与军功爵、名田宅等制度结合,才能让无条件为朝廷服役的义务兵们有积极性作战。
王朝鼎盛期一过,相关配套的制度一松懈,征兵制就会发生很多问题。诸如汉家两百年,军功爵、名田宅早就废了,户籍制度也随着豪强兼并、流民频繁而越来越流于形式。
所以汉武帝时就开始大搞募兵,甚至招募羌胡骑从,利用大量刑徒及恶少年从军远征匈奴西域,但战绩一言难尽,正如耿弇所言:“不如良家子好用。”
毕竟募到的多是无业游民,看上去是身体强壮,手脚灵活,但却吃不起苦,远没有老实巴交的农夫好训练。别看他们一天到晚鲜衣怒马,腰挂短剑,在街上私斗时可猛了,但是一上战场,遇到挫折望风而溃。
到了新朝,征兵制更是积弊严重,编户齐民连繁重的劳役都干不完,更没时间搞训练。郡国兵因财政困难,都试时常暂停,实际上已经成了替人服役的募兵、雇佣兵。
遇到打仗,就得临时抓壮丁,但那些对外战争本就不得人心,也没有奖励机制配套,打仗图什么?征兵们思乡,逃亡频繁,只能当成囚犯押送,这便是更始将军、太师东征的王师主力,冯衍口中只有两成胜率的天兵。
朽坏的制度想重建太难,面对这种新形势,一味坚持征兵已不合时宜,第五伦入主魏成郡后,便暂停了抓壮丁,转而从流民中募兵——和汉武时的城市募兵不同,流民源头亦是农夫,遇灾失去土地后被迫流浪求活,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活下来。
赵尨说道:“不必高额的募钱,一顿饱饭就能拉到几百人,这也就是乱世才有的好事啊。”
所以第五伦立刻抛弃了郡兵那群老兵油子,开始以流民为基础打造新军。一来是权宜之计,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二来,他和手下的老班底们,比较熟悉跟社会底层打交道。
第三嘛,青壮流民将当兵作为工作,也省得他们流入盗贼为祸,以后拉到外面打仗,也不至于太过眷恋乡土。
最后,这些流民进了第五伦的锅里,就别想跑出去,这辈子基本就当兵了,打上十年仗,再青涩的新兵也会变成百战老卒。
但耿弇却不习惯,朔调(上谷)因为屡被胡患,民间人口虽少,但武装程度却很高,都试未废,每个青壮都会点刀兵,甚至还能骑射,与陇西等六郡颇为相似,为了保卫家园积极性也高。所以才能维持征兵制,坐拥两千突骑。
虽然拿朔调的郡情来套在魏成头上,显得这孩子确实有点年轻,但兵源太过单一确实不行。
要将一穷二白的流民兵锤炼成百战之师,需要很多年努力,在此期间若遇大规模战争,募兵不足时,征兵便是唯一选择。
于是第五伦也不愠怒,竟答应了耿弇的要求,只让人在控制五个县,各征一百编户齐民的青壮。
时值农闲,而第五大尹忍了大半年不瞎折腾,不加赋,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算取得了他们初步信任,是时候开始做事了。
“别急着否定,且先看他能练成什么样。”
第五伦是听耿纯说起过耿弇事迹的:“伯昭不但武艺骁勇,亦学过兵法,他十六岁那边,去最边远的县游历,恰逢匈奴左部犯边,将他和一众人等困在了广宁县中,连县宰都战死了。”
“伯昭便自任假宰,带着百多骑乘夜冲出去攻击了匈奴人,烧其毡帐,将数百骑逼退,一夜鏖战,他连斩十数人,自己却无一伤,至此一举成名,让郡人称奇。”
这让第五伦颇为期待,白马少年郎确实有“军事贵族”的气质,这样的人才,哪怕只是来魏郡玩玩,也由他玩去。就算他真练起来五百人,打完仗又带不走,还不是帮第五伦打工。
天气越发炎热,到了六月初时,冯衍带着一身湿襟的汗水从上党返回邺城,一照面,就支支吾吾地与第五伦说,事情有点不太顺利。
第五伦皱眉道:“是那鲍永不认敬通这个朋友了?”
“还是上党大尹不乐与我结盟?不让我的旧部过路?”
“非也。”
冯衍最喜欢欲扬先抑的套路,鲍永一心复汉的事,他藏下先不说,因为还得试探第五伦倾向,只叹息道:“经过我一番苦劝,上党一切顺利,大尹和鲍功曹都倾慕第五公,愿意借道,只是供应的米粮,得算魏成郡借的。”
这没问题,毕竟一两千石不是小数目,他一定还——这次是不掺糠、草的那种。
冯衍小心地说道:“是猪突豨勇行军的路线,出了岔子。”
扬完再抑,有完没完?那路线是你帮忙划定的,那还不是你的问题么?莫非是更始将军以为冯衍“死了”,人死汤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