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09章

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听罢只觉得荒唐,不抵抗的是叛贼,抵抗的是训练有素的叛贼,就一个字,剿!看来王莽是铁了心要内外都硬到底啊。

不过招安也没用,天下这形势,就算起义的农民暂时回归土地,很快又会因为没有生计被逼反。

总之,昔日安全的旅途变得处处是路霸盗匪,第五氏的对外探索只能憋屈地暂时叫停,范围局限在六尉,再往外,真得武装经商才能走了。

第五伦决定,立刻让自己带回来的那百多名第五曲当百、士吏,往宗族中几个里都派去些。以防贼的名义,开始筹划训练族兵之事,可惜只能分开小规模地练。

凡事有弊必有利,等过个一年半载,这满天下如麻般的盗贼,正好能分批派族兵去引怪练练手,第五伦又暗道:“既然外面乱成这德性,缘边跑了一两个流放的刑徒,地方官也不会在意吧?”

时机成熟时,他可以派一支队伍去西海郡,将第八矫甚至连那刘隆一起弄回来。今天他父亲第八直还在第五伦跟前哭诉,说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儿子来信了,第八氏派去的人也没了消息,只不知是折在了去途还是归途。

送走王隆后,这天晚上第五伦就没睡好,他是被坞院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叫声吵醒的。

那俩位“叔父”真是继承了第五霸的风格,种性坚韧,不但哭声洪亮,且跟约好似的,先是一人哭罢,另一人就紧接着嚎起来,亦或是二人同唱,就没个安静的时候,直接干了个通宵。

更气的是,第五霸次日还一手环抱着一个酣睡的娃儿,表示自己之所以“闲来无事”添了这两庶子,都是因为第五伦实在太能拖,迟迟不能让他抱重孙儿。

这是在催第五伦成婚呢,第五霸可有长长的一个名单,随着第五氏日渐富强,列尉郡乃至常安不少豪强都看上了他家,用第五霸的话说就是……

“数不尽的好淑女等着你挑!”

第五伦一笑,对第五霸道:“说起来,孙儿还有件大事,要请大父帮忙。”

“何事?”第五霸低头啵着儿子。

“请替我,弄些活雁来,要四只!”

第五伦要活雁当然不是炖汤补身子,这年头婚礼六礼,五礼都用得上雁。

听到第五伦要雁,第五霸先是一愣,旋即大喜,第五伦这才将自己在新秦中已向马援纳采求亲得到同意的事告知祖父。

“茂陵马氏?”

第五霸更是惊喜连连,激动到差点把怀里的娃儿摔了。

马家他是知道的,马援与第五伦有交情,如今马余已为扬州牧,马员为北方增山郡连率(上郡),马氏要阀阅有阀阅,要家底有家底,听第五伦说,马氏淑女家教也好……

第五霸顿时醒悟:“难怪伯鱼过去有事没事,就派人去给马氏送土产,原来是早就谋划啊,大善,有老夫当年的风采!”

他立刻派人……不,是亲自去张罗此事!顺便将那份长长的联姻名单给扔灶里烧了。

第五霸甚至顾不上他俩小儿子哭闹了,仓禀里的存粮丝绸要清点,纳征时彩礼可得给足,不能叫马氏小看了。婚礼必须大操大办,亲迎的车马也得早早备下,一定要匀驷的百金好马!不但第五氏要忙活,宗族里其他人也要发动起来,这件事,他们与有荣焉。

盘算着要忙的诸多事,第五霸笑得合不拢嘴,还喃喃道:“我家竟与顶尖士族结了亲,真是一份做梦都没想到的好婚姻。”

第五伦再升官,他们家再殷富,第五霸潜意识里那种庶族寒门的自觉仍在,总觉得自家是暴发户。

往前几代十几代,那些所谓的豪门士族,谁不是暴发户?

“大父。”第五伦看着老爷子开心的模样,心中暗道:“往后你没想到的事,可数不清呢!”

……

登门问名之事虽提上了日程,但有件更着急的,那便是第五伦面圣之事,毕竟扔着公务先办私事,对象父亲还是在逃通缉犯,若被有心人参个大不敬就不妙了。

第五伦先到常安郎署报到请求谒见,又等了一天后接到通知,让他明日入宫。

翌日,第五伦穿戴好一身崭新的绛色官服,腰挂印绶,头戴上次王莽所赐麟韦之弁,他很期待今日的会面。

去年鸿门大营虽然谒见过王莽,但隔得远,连模样都没看清,这次进宫面圣,应该能更近点,瞅瞅老王尊容吧。

带第五伦入宫的人,正是在刘歆家打过许多次照面的五官中郎将刘叠。

“伊休侯,国师公无恙焉?”

第五伦见面后小心询问,远在新秦中,他都听说太子被废的消息,这对太子岳父刘歆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了,国师公身份变得十分敏感。

再加上前段时日那位汝南人郅恽冲塔上书,要王莽归政于汉家刘氏,王莽指不定会对刘歆有想法。

但奇怪的是,王莽对刘叠依然十分宠信,仍为五官中郎将,统领郎官,宿卫宫内。

刘叠笑道:“大人近来连朝都很少上,只修生养身,不见外人,独在闲暇时拼命割圆。”

第五伦有些惭愧,刘歆曾帮过他,可这节骨眼上去拜访,对双方都不利。

刘叠在前引路,带着第五伦从苍龙横亘的东门苍龙阙进了寿成室。

寿成室,其实就是未央宫改个名而已,前汉时一共东、北两门,北门叫玄武阙,不过王莽当权后,又拆了一段城墙,添了西、南两门。

南为朱雀阙,方便他去常安城南大兴土木修建的明堂、太学、辟雍及正在建设的九庙祭祀。

西为白虎阙,王莽对游山玩水毫无兴趣,唯独喜欢西边建章宫内的太液池渐台,常通过廊桥过去避暑。

第五伦一路看着新鲜,这寿成室确实有大国宫殿的气派,只是颜色素雅,以黄墙黑瓦为主,与后世故宫的红墙绿瓦截然不同。

入了苍龙阙,才算进入“宫中”,属于宫室外围。里面还有一道宫墙,亦有四门,过去叫公车司马门,公卿车乘至此必须下来步行,如今改名“王路四门”。

入了王路门,则是前廷中枢,远远能望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巍峨宫殿屹立在龙首山岗,一座座殿堂从北到南,从山岗到山脚依次排列。

那就是前殿,如今叫“王路堂”。

古朴的竖钟架在宫院中,殿上横架着形如飞龙、曲如长虹的殿梁,椽桷排列整齐,飞檐似鸟翼舒张,厚重的栋桴如奔驰的骏马般排列气势恢弘。

第五伦听扬雄和桓谭说过,王路堂前,过去还有秦始皇帝所铸,十二个巨大的金人立于正门外。但王莽当权后,认为这是秦时旧物,必须破除!于是就乘着修白虎、朱雀两阙的时候,让人连拉带拽运出宫了。

原地只留下十二金人伫立两百年后,留下的深深印记,第五伦估摸着,自己躺下都填不满那巨大的脚印。

王路堂是办大事用的,单独的谒见一般安排在皇帝办公的宣室殿。

宣室较王路堂稍小,但戒备依旧森严,卫士们一个个虎头燕颔,魁梧雄健,椎髻戴冠,手持大戟,威严赫赫。

第五伦先被引到了殿侧的画室,这是等待召见的地方,自有礼官给他演示待会谒见时的礼节,一板一眼,王莽应该是个很在意礼仪的人。

皇帝的一天是极其忙碌的,更别说王莽这种事必躬亲的风格,第五伦等了一会,刘叠再度出来通知他准备进去时,却突发意外。

宫外有一架小马车辚辚行驶,朝宣室殿开来。

等等,说好王路四门内不准行车呢?

但那车却不停,一直开到宣室殿门旁才停下,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车上下来,她的衣着极其朴素,真就是一身白,看上去像戴着孝似的。

她步行时仪态端庄,盈盈而趋,而宣室殿的执勤黄门、卫士,方才还神气得很,如今却都不敢拦,只如潮水般分开,远远跟着连连朝女子作揖,低声下气地恳求,却拦她不住。

第五伦还在画室回廊里,都来不及细细看清这女子容貌,她就径直进了宣室殿,只扔下一个素影。

“明明是我先来的!”

第五伦心中大呼,他就这样被人插了队,只能无辜地看看刘叠,现在怎么办?这女人又是谁,王莽爱妃么?

刘叠也颇为无奈,没想到她会这时候来,只干笑道:“伯鱼勿急,还是再等等罢。”

“刚进去的那一位,是黄皇室主!”

第122章 老王

刘叠是看着王嬿从安汉公的年幼长女,一步步变成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定安太后,最后被封为黄皇室主的。

想当年汉平帝立后时,庶民、诸生、郎吏以上者,每天跑到苍龙阙守阙上书者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仿佛全天下都希望王莽之女能做皇后,这不乏安汉公爪牙暗箱操作,但确实是众望所归。

纳吉卜筮是他父亲刘歆帮忙算的,得了黄皇室主名字“王嬿”后,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

之后的亲迎是由刘歆担任礼官,整个婚礼仪式亦是刘歆一手张罗,力求做到王莽要求的,朴素而不失典雅。

刘歆为了这场刘、王亲上加亲可谓费尽心思,希望能让王莽安心,好达到“王与刘,共天下”的和谐状态,只可惜这平衡没维持几年,还是被打破了。

等到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她一面是新皇长公主,却又是前朝太后。她素来为人婉有节操,搬到宣明里对面的定安馆居住,变得深居简出,常称疾不朝会,常衣素服,仿佛在给大汉戴孝。

刘叠知道,曾与自家并列公卿的开国功臣甄家曾馋黄皇室主身份、容貌,制作符瑞,想要谋娶她。这事虽然黄了,但王莽大概是心有惭愧,或是另有想法,亦欲让她改嫁,然黄皇室主大怒,坚决不从,几乎到了绝食自尽的程度,皇帝遂不能勉强。

但今日,却为何忽然入宫来了?

刘叠知道实情,但他家如今处境尴尬,多的话也不敢说,只模棱两可地告诉第五伦。

“黄皇室主已入宫照拂皇后多时,就在椒房殿。”

第五伦恍然,王莽的皇后也姓王,乃昭宣时丞相宜春侯之后,做王莽的妻子是真的惨,毕竟老王对待儿孙极其苛刻,已经勒令两子一孙自杀,听说皇后为此哭瞎了眼,体弱多病。

那位新迁王王安是个傻子,照顾皇后的活原本是太子王临的,可太子被废后搬到外第居住,非请命不得入宫来,这担子当然只能由长女来扛。

只不知今日她来所为何事?

皇帝在个人情感上,显然是比较绝情的,黄皇室主这场插了队的谒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出来了。第五伦仍等在画室里,只是脚步故意往外挪了点,行礼时暗暗窥之,这次总算看清了黄皇室主真容。

却见是年纪二十许的女子,反正比第五伦大不少,个子几乎比他还高。头发盘成已嫁妇人的样式,容貌虽无粉黛装饰然甚丽,绛唇一点,只是红着眼似在里头哭过。

黄皇室主出来时看到刘叠,这位她嫁入宫时随刘歆去亲迎过的刘氏宗亲,还朝他行了一礼。

刘叠忙不迭躬身作揖,却也不敢有任何对话,只在黄皇室主再度乘小马车离去后,暗叹一声,才带第五伦入内。

进入宫室内部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华贵奢丽,举目所见尽是朴素,汉朝时的巧饰装点统统被拆掉,宫女的衣着、容貌甚至远不如邛成候府,都是老巴巴的前朝宫人,听说她们夏秋天热时裙不过遮膝,好为宫里省点布料。

路上又遇到小黄门端着用餐的器物出来,居然是一个个陶罐、木器。听刘叠说,皇帝已经坚持简朴,十数年如一日了,不用漆,不用金银,为的是给天下做个表率,毕竟儒者一直认为,汉家之所以衰败,是因为道德沦丧,奢侈太过。

过了几个宫院后,皇帝所在的殿堂已至,门扉次第打开。

觐见皇帝规矩是很多的,第五伦刚才在外头被礼官耳提面命,要他见君时一定要“趋”,足躩如也;表情不能嬉皮笑脸东张西望,一定要严肃,色勃如也;手上也得有动作,作揖行礼的时候,先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襟犹如鸟儿的一双翅膀,躬身时要保持端正自如,虽然衣服会前后飘摆,但是一定整齐而不凌乱的。

实在是太难了,乱不乱第五伦不知,只在揖后再拜:“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膝盖有点疼,这王莽确实太小气了,连皮毛毯子都不垫,炭也不烧,正值乍暖还寒的时节,整个宫室冷得像冰库,真不像活人待的地方。

王莽的语气却很热络:“第五卿免礼。”

抬起头后,这次第五伦得以进抵距王莽十步左右,还没有云母屏风遮挡,能看清他的衣着容貌。

王莽穿着一身常服,因身前案几遮挡,第五伦没看到传说中的补丁,这真是一位“民选皇帝”,这帝位虽不是选民一票一票选出来的,但也差不多,毕竟前前后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请求王莽更进一步,不做汉臣,做新皇帝。

至于容貌,第五伦短短一窥的间隙,只瞧得王莽不像外面有些人传说中的那般丑陋,嘴巴有点大,下巴有点突,面相挺老实的一个人。坐着都显得身材高大,倒是他的肤色不是一般的黄,而是怪异的橘黄,不知是冻的还是敷了粉,头发为冠所遮,不知几成黑几成白。

“卿征战于塞北,戎马劳苦,又自新秦中归朝,一路辛勤,赐座。”

王莽的声音略显嘶哑,但话语却出人意料地和蔼,对站在一旁的中黄门王业笑道:“昔时第五伦上书请缨,愿入伍北征,有些人还说他年纪小小不可赋予重任,唯予不然,第五伦果然没让予失望。”

第五伦讷讷应诺,连蒲席都好硬,却只能正襟危坐,这谒见皇帝真是不容易。

又见王莽案几旁是堆积如山的奏疏,几个中黄门、小黄门在旁侍奉协助他处理政务,听说新室皇帝出了名的勤政,鸡鸣而起,夜分不寐,以至于脸上再怎么掩饰都无法遮盖倦意,以及眼里的血丝。

王莽先问了第五伦在边塞的见闻,第五伦感受到中黄门们的目光,只挑着好的说,外面的乱相,王莽肯定也有渠道得知,但信不信就另说了。

而在提及他在新秦中痛击匈奴的大功时,第五伦亦十分谦让,将功劳全推到另外一人头上。

“陛下,臣年纪幼弱,照猫画虎而已,能击退胡虏贼寇,多赖窦将军之力也!”

第五伦就怕王莽让他当主力去跟青徐、荆扬起义军死磕,拼命将窦融往前推,将他吹成当世名将。谁让窦周公比他回来得晚,先给王莽留下一个印象,到时候硬骨头窦融去啃,第五伦发挥传统艺能,跟在后面保存实力,不动如山多好。

虽然他这内奸言行举止装得像个忠臣,但第五伦毕竟年轻,又不是皇帝亲信,自然不会向他咨询国家大计,王莽夸赞第五伦少年英才后,只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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