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08章

作者:七月新番

百年前,汉武帝曾在这座宫殿里焦急等待卫、霍漠北大战的消息,但到了新朝,皇帝很少出常安,遂闲置下来,鲜少有人造访,连守宫的士卒宫女都放回民间了。

“好好的甘泉宫拆了作甚?总不会是送进宫当劈柴烧吧?”

第五伦没搞懂这一幕的寓意,只与众人开玩笑,按理说常安燃料没匮乏到这个地步啊。

他不知朝廷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只带着士卒加快速度,两日后抵达长陵城外。

他让部属们在城外停驻,自己带着数人,想要进城拜会郡大尹张湛,打听打听近来朝中风声,好搞清楚王莽召自己和窦融回来意欲何为。

可就在第五福掏出进城凭证,一枚值一千钱的大布黄千时,认识第五伦的城门官却朝他拱手,善意提醒道:“伯鱼将军,并非下吏刻意刁难,只是大布黄千,乃至于所有的大小钱,月初时就废除了,出入城不得再持此物,郡里还好说,去常安可要记得!”

骤闻此言,第五伦虎躯一震,心中直呼:“什么,王莽又双叒叕搞货币改革了!?”

第120章 天下乱

逾年未见,张湛老了许多,当官就是这样,若万事不理全扔给手下,垂拱而治自是轻松,可像张湛这样做事认真甚至带着点蠢笨的,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案牍中。

不过最累的,还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本郡安定的无力感吧,尤其是寿成室发号施令的皇帝三天两头“我有一个计划”的情况下,只能疲于应付。

第五伦拜见张湛后,提及在城门口惊闻皇帝又改了货币,张湛亦是摇头不已:“去岁征召郡国粮秣以供大军北征匈奴,如今弊端开始显现。”

跟前年的丰收不同,去年秋天很多地方遭了灾,而河东等地冬日无雪,这意味着春夏恐怕会有蝗灾,更让人担忧。

这种情况下,粮价开始飞涨,连产粮区的关东、关中都飙到了米石千钱。

皇帝认为这一波通货膨胀,是大钱发行过多的缘故,于是大手一挥,将一枚能换千钱的大布黄千给废除了。

第五伦只无力吐槽,去年给缘边郡县发俸禄,用的还是这玩意呢,你说废就废,很多郡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到消息,手里的钱就成了废铜,掏出来甚至还犯法,上哪喊冤去?民间持大布黄千者少,唯独官吏不得拒用,这韭菜又割到官吏头上了。

顺便五威司命又在六尉六队搞一阵风的运动,抓捕一批盗铸者,充作官奴婢。

不过和过去四次币改不同,这回王莽没铸造新币,反倒将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货币统统废除,只剩下货布、货泉两种,两品并行,货钱径一寸,重五铢,枚直一,与汉时五铢钱没什么区别,就换了个名字铭文。

“这不就改回去了么?”

第五伦摇头,早知如此,王莽这十余年跟着魔似的,纠结在钱币上反复折腾图什么?

张湛又道:“好消息是,既然伯鱼说展德侯接替汝等就任边将,他一向主张对胡怀柔,那大概意味着,对匈奴的战事,恐怕当真要停止了。”

今岁这种情况,国家实在无法承担与匈奴长期作战的巨大开销。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短短一年间,国内盗贼滋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伯鱼北上时,天下盗贼虽众,但没有超过汉武晚年的情形。小股的有数百人,在乡里劫杀抢掠,多得无法计算,致使道路断绝。大股的有数千人,他们胆大妄为,攻打城邑,夺取府库的兵器,释放死罪囚徒,抓捕、污辱县宰、尉、丞,杀死六百石官吏。”

当时王莽还没把这些盗寇当回事,只派绣衣使者手持皇帝符节,督促各郡镇压。

结果一年下来,托了天灾人祸的福,盗贼越剿越多,百姓弱者亡于路,壮者入盗贼,得了源源不断的加入后,已经出现了很多股“巨寇”。

张湛告诉第五伦,天下盗寇虽众,但尤以荆扬、青徐两处为盛。

“扬州有会稽瓜田仪,庐江贼寇王州公,两人所部达万余人,转战大江南北,互通声气。”

“荆州则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众皆万人,势力最大的还是绿林贼,据说贼众多达两三万口,已经到了侵占县城的程度,郡县不能制也。”

郡县兵就那么点,指不定当兵的得知俸禄变成了一片轻轻的废铜,就怒而从贼了呢,哪里镇压得下起义军,于是王莽才改了全国军制。

“赐诸州牧号为大将军,像我这般的郡卒正、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长裨将军,县宰为校尉。”

“又令荆州牧费兴、扬州牧马余统筹各郡,合力进剿贼寇。”

第五伦一愣:“马中垒做了扬州牧?”

马余是马援兄长,曾在第五伦被司命府抓走时帮过他一把,在马援答应提亲的情况下,两家要成亲戚了,若按后世规矩,第五伦得喊马余一声“二大爷”。

没想到,统领北军一部的马余竟被王莽调去了扬州。州牧虽是汉时刺史演化来的,但秩禄权势却远远超过,地位比于三公,如今更赐号大将军,手握一州军权——理论上的。

这意味着茂陵马氏在新朝更进一步,跻身顶级家族,第五伦这联姻当真是“高攀”,但也让马余相隔甚远,只希望马大爷挺住,别反过来被起义军剿了吧。

至于荆州,亦有前大司马司允费兴为州牧,已赶赴江夏,发兵重点打击绿林军。

张湛又道:“荆扬盗贼只是肘腋之患,但青徐之盗,则有糜烂之势。”

“最早举事的吕母,聚众于海岛之上,飘忽不定,只要时机有利,就上岸攻打官兵,郡兵不能制。”

“东海力子都,劫掠徐、兖,屡败郡兵。”

“更有琅琊樊崇,数年前起兵于莒,转入泰山。泰山自孔子时,每逢季世,便是藏污纳垢之地,苛政猛于虎啊,于是明知泰山有虎,而向虎山行。樊崇已聚众数万,声势最大,甚至率部攻打过莒陵郡(城阳郡)!”

荆扬的起义军也就打打小县城,可青徐的三股大盗,却是都对郡城下过手,虽然都没成功,可明显吓到了官府,哪怕王莽放权让青、徐、兖三州牧统辖进剿,恐怕也难以凑效,已经到了非中央派兵不能平的程度了。

聊到这,近来国内大事第五伦基本都补上了,越发担心:“王莽调我和窦融回来,莫非是让吾等去镇压起义军?”

让缓则打反贼,这是第五伦不愿干的事,可如今也只能内装忠应付着,只在心中计划:“若真如此,我一定要恳请,非第五曲不能平也!”

乱世是越来越近……不,这就是乱世!什么官职爵位都是虚的,手里有兵最重要。

时候不早了,第五伦知道张湛还有公务要忙,告辞前只提起自己路上见有民夫在拆甘泉宫。

此事说得张湛叹息不已,告诉第五伦一件惊天大事。

“上月,有汝南人名为‘郅恽’者,理《韩诗》、《严氏春秋》,州郡知名,被聘为太学高弟,郅恽西至常安,结果他刚来,就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

张湛压低了声音:“郅恽说,汉历久长,孔为赤制,汉家气数未尽。近年上天频发异象,是想使陛下觉悟,回到臣僚的位置上,方能转祸为福。取之于天,应该交还给天,才算是知天命。若不早图,是不免于窃位也。”

郅恽这是为已亡的前朝叫魂,认为汉家必再受命,建议王莽干脆效仿尧舜,赶紧将皇位再禅让还给刘姓,这样一来,天下乱象就能迎刃而解了!

经历了卢芳之事后,第五伦对给大汉叫魂的行为也见怪不怪了,太学真是出人才啊,只问道:“那郅恽后来如何了?”

张湛道:“被五威司命逮捕,下入诏狱,但陛下没让人杀他,对朝野说郅恽有狂疾,是个疯子。”

可这件事与拆甘泉宫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王莽被这件事刺激到后,便听信了一些望气士的言论,又见四方盗贼多,打匈奴、句町也不顺利,觉得是风水出了问题。于是就下书,决定在常安城南,金水之南,明堂之西的地方,划地百顷,要正式给祖先修建耽搁很久的九庙,还亲自巡视,举筑三下。

但府帑空虚,百姓匮乏,没办法从终南山蜀中运来巨木,于是王莽这小天才就一拍脑门,又有个一个计划!

何必舍近求远,梁柱巨木,常安周边,不有的是么!

于是他就将主意打到前朝宫殿上了,什么建章宫、承光、包阳、犬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常安左近,汉武帝昔日大兴土木耗费民脂民膏修起来的华丽宫殿,统统被拆了,连甘泉宫都遭了殃。

破了前朝四旧,又能节省许多钱粮人力,岂不美哉?

倒是第五伦暗暗吐槽:“王莽九庙用的是汉朝梁柱瓦材,真是莫名应景,这新朝不就是全盘继承了前朝框架,刷上层新漆就完事了,岂不知,连同木头里的蠹虫也保留下来,不朽才奇怪。”

虽然,王莽九庙前三庙,什么“黄帝太初祖庙”,“帝虞始祖昭庙”,“陈胡王统祖穆庙”,也是第五氏的祖先。

一席话说完,第五伦能听出张湛语言中的深深疲倦,这位两年前还唯上命是依,自诩忠良的郡大尹,今日却颇有些心灰意冷,对这新朝雅政不免抱怨,但又适合而止,没说出太过分的话。

第五伦记住了张湛的态度,既然他未来想以列尉为大本营,那张湛这郡大尹就是绕不开的,只希望未来,自己不必手刃举主吧。

辞别时,张湛只嘱咐第五伦:“如今太子已废,国师公失势,局势不明。而老朽又不得陛下欢心,朝中没有人能帮得上伯鱼了,过几日入宫面圣时,说话要小心!”

……

第五伦离了长陵,才进入临渠乡,就受到了整个宗族的热烈欢迎,为首的正是第五霸,站在牛车上,远远望见第五伦的队伍就哈哈大笑起来。

“是吾家将军回来了!”

第五霸自然是欣喜的,不但因为孙儿远征平安归来,还封了伯,做了裨将军,这无疑将第五氏的阀阅拔高了许多。

第五伦还来不及与大父含泪相拥,却先见到他身旁两个婢女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第五霸接过,左右手一边一个。

第五伦逗了逗他们:“大父,这是哪家的孩子……”

第五霸得意洋洋:“这是汝两位叔父。”

第五伦笑容凝固在脸上,亏他在新秦中时,还一直担心第五霸安康来着,没想到啊没想到,老爷子七十多岁还能生娃,还俩!

再瞧着眉毛这鼻子这眼睛,和第五霸简直一模一样,真是医学奇迹。第五伦重新绽放笑容,抱起两位叔叔亲了亲。

第五霸俨然在用这种特殊方式告诉第五伦:“要做大事放心去,老子身体没问题!”

而宗族里的其他人,对第五伦敬畏更添了几分,随着第五伦加官晋爵,第五氏已跻身列尉郡顶级豪强,仅次于邛成候、萧乡侯,而权势更胜之,毕竟他过几天还能进宫面圣。

第一柳已经死掉了,第一关也去了孝,率先过来拜见。依次是第八直、第六犊等,最后是第四咸,他忙不迭地向第五伦汇报了宗主要他往东方、南方派遣商队的成果。

第五伦因为不知历史,所以对情报更加上心,总不能全靠他一个人丈量吧,遂利用起了自家商队,顺便打听打听,各地名叫“刘秀”的人,毕竟他已经笃定,刘歆不是那个“位面之子”。

结果让第五伦大失所望,不是没找到,而是找到太多个了。王莽搞的单名制,导致这世上同名者频出,比如景丹儿子和他亲戚撞名,绿林山那个造反的王匡,居然和新朝太师重名,王莽一个庶子也叫王匡……

但第五伦又听第四咸禀报,这都一年了,他家商队往南只到达右队(弘农),向东只过了兆队(河东),抵达后队(河内)……

等等,怎么感觉是在隔壁生产大队串门似的,第五伦撇去这奇怪的念头,责怪起第四咸来:“义仓钱粮让汝用着,为何进度如此之慢?”

“宗主,实在是没办法。”

第四咸吐诉道:“一共派出三支商队,结果到了其他郡,便频繁遭劫,对方人少时,还能靠徒附击退。可盗贼如麻,哪怕在六队,亦有为众数百者,剽略行人。”

“一队运气好,抵达河内后辗转而归;去弘农那队,丢了货物钱帛,衣服也被扒光,只能一路讨着饭回来;最惨的是去太原那队,在路上就被盗匪杀得一个人不剩,直接没了音讯,这其中还有我亲侄儿……”

出个远门都如此惨烈,第五伦惊住了,第四咸哭丧着脸下拜:“宗主,除非数十上百人聚众持兵戈而行,否则没人再敢出郡了。谁也想不到啊,才短短几年,这世道,竟乱成了这般模样!”

……

第121章 入宫

扬雄三名弟子中,侯芭留在蜀地为他守孝三年,王隆自从与第五伦分别后,便带着私从徒附,将扬雄年轻时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踏足一遍。

他在成都里巷中感受《蜀都赋》的奢华,登上这时代众人认为长江的源头岷山,眺望都江堰,昔时扬雄便是在此投下了《反离骚》。

王隆回京时,第五伦已经北上,近日他正好回家休沐,听闻第五伦衣锦还乡,顿时大喜,成了第一个到访的客人。

二人岁余未见,寒暄一阵近况后,王隆听第五伦吐槽他家商队出三折二,不由苦笑:“伯鱼真是离开中原太久了,你以为还是一年前么?”

“别说是商队旅人,连朝廷的使者,盗贼都照劫不误,前段时日,就有一位去豫州办事的大司马士,在左队(颍川郡)被贼人给劫持了!”

第五伦道:“然后此人被杀了?”

王隆摇头:“大司马士乃六百石官吏,左队的盗贼发现这居然是个京官,不敢伤害,竟然将他好吃好喝招待,数日后送回县里。”

于是那位元士便带着这离奇的故事回到常安,将此事向皇帝禀报。

王隆道:“我认识那位元士,问起他的经历,他也曾谴责盗贼,问他们为何要反?但颍川之贼都说自己没有谋反,只是因为贪官污吏多次征赋税,实在活不下去,加上连年久旱,饥饿穷困之下,这才沦为盗贼。”

“元士又问起他们杀死的官吏,盗贼皆言,是混乱中失手误杀,希望元士能替他们向圣天子声冤,只要不再苛税,赦免罪过,立刻就离开山林。”

这是有盗贼希望招安啊,第五伦来了兴趣:“朝廷听了这故事后,是何反应?”

王隆说道:“陛下大怒,认为这是欺骗,于是下文告责备四辅、三公。”

他记性一贯很好,对第五伦描述道:“陛下在诏书中,自言起于微末,深知民间里闾奸邪。但凡是迫于贫困饥寒沦为盗贼的人,大则群盗抢劫,小则偷窃盗墓,不过这两类。”

“但现在所谓盗贼,人数以千百计,跨州连郡,如此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盗贼,而是谋逆大乱!围攻乡邑县城,甚至公然抢掠朝廷使者,杀官屠吏,如此胆大包天,岂是迫于饥寒能搪塞过去的?”

“朝廷告诫卿大夫、卒正、连率及各庶尹,要认真管教良民,甄别剿灭盗寇。往后若有人胆敢为盗贼说话,便逮捕监禁,查办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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