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刀盾队的郑统,材官队的臧怒,第五伦都让他们加入亲卫私从,又从猪突豨勇中,挑选了许多士吏、什长,共计百余人。
这些人是军中的基层军吏,已经熟悉行伍旌旗金鼓,也上过一次战场。将他们带回长陵,替众人娶亲成家安顿下来,再放进第五伦筹划中的族兵里,不消几个月,第二个“第五曲”便能成军!
第五伦又亲自巡了一遍烽燧,几天下来,人事差不多安排妥当,却迟迟找不到马援。
气得第五伦骂道:“这老小子,不会是被我那番话,吓跑了吧?”
……
虽然素知有大才干者,脾气就不可能跟常人一样,但马援这不辞而别,还是让第五伦有些恼火。
但再拖就要过年了,终于到了得走的这天,人去屋空时,第五伦只轻轻抚着曾放置兵刃、如今空空如也的兰锜,挂在架上的甲胄也没了踪影。
还有那一张张他亲自用马蹄丈量绘制的北地、三水、新秦中地图,都早已被第五福和张鱼帮他卷起收进箱中。
“我并非空手而来,也不是空手而归。”第五伦如此对自己道,这趟边塞之行,他不后悔,只是还有个遗憾。
这时候,门扉再度打开,却是多日未见踪影的马援回来了,万脩跟在后头。
第五伦见马援衣裘上满是白霜,故作诧异道:“半个月没见了罢,文渊这是跑到了哪个烽燧去了?”
马援爬到炕上,脱掉不知穿了多少天的靴子,笑道:“我骑着马,一直一直往西,右边是汉武长城,左边则是渐渐冰封的大河,那景色,真是壮丽。”
“你最后到了何处?”
“越过沙漠,翻过丘陵,最后到了凉州地界,大概是昔日武威郡的地方。然后,远远看到了祁连山!蒙了雪,银白的一条线,看不到边际,那就是匈奴人的天!”
“然后,我便回来了。”
第五伦道:“为何不接着走下去?”
马援大笑:“大丈夫兴至而行,兴尽而返,哪有那么多为何?”
说着还将几张卷起来的帛画递给第五伦,打开一瞧,却是马援这一路所见山川道路方位。
“伯鱼不是最喜欢地图么?这是我沿途无聊时所绘,送你了!过去不知伯鱼为何如此着迷,现在我算明白了。”
第五伦接着它们,不知该说什么好,马援倒是先提道:“听君游说,伯鱼要回关中去了?”
“是要走了。”第五伦道:“君游会留下做校尉,文渊以后有何打算?”
马援是一点不恋权,连他一手拉起来的盗匪百余骑,都统统交给万脩,也相当于送给第五伦而不惜。
如今的马援,仍是那幅性情,有些感慨地说道:“伯鱼都不在了,我留在此处有何用?”
呵,当初在贺兰山前怎么遛我的,现在说这些,晚了!
第五伦只道:“那文渊要去何处?”
“不知。”马援眼中有些许茫然,他这趟出门,是仔细思索过第五伦邀约的,可如今第五伦却要被召回关中,那些筹划便做不得数了,得重新打算了:“大概会继续遨游天下,游于陇汉之间,再过几年快意江湖的生活,还是伯鱼给了我灵感,需要替天行道的地方,又何止是这塞上呢?”
第五伦讥讽他:“出来两年了,就不回去看看家人?”
马援脸上难得有些踌躇和愧意,笑了笑,只灌了口酒:“算了,还是伯鱼替我带封信回去罢。”
“天各一方啊,如此看来,吾等三人,便要就此分别了。”
万脩如此慨叹,颇有些不舍这段时日。
倒是马援笑他小儿女态,又灌了口酒后,提了个主意道:“易辞有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自细柳亭一唔,援深感与伯鱼、君游志趣相投,说了许多同心之言,而吾等合力杀贼击胡时,也利能断金。”
“既如此,何不约为兄弟?他日不管身在何处,二位有召,马援一定赶到。”
就是义结金兰的出处吧,早在汉初,刘邦就跟项羽结拜过,然后刘邦老爹就差点被项羽给烹了……
“万脩早有此意!”万脩只是自愧身份低,不敢提,此刻第一个同意。二人都看着年纪最小的第五伦,若真要约,他恐怕要当三弟。
第五伦却摇头:“还望文渊、君游勿怪,这兄弟,恐怕约不成了。”
万脩一愣,马援笑骂道:“怎么,封了伯,当了将军,就不愿与吾等同游了?”
“绝非此意,而是……”第五伦有些踌躇。
马援拍着炕:“怎么伯鱼也作此小儿女态,有话快说。”
第五伦道:“却与君游无关,而是因为文渊。”
“我?”马援愣住了。
第五伦只从箱内取出一物递过来:“文渊,且替我看看这马鞍如何?”
那副从茂陵不愿透露姓名的马姑娘处得来的好鞍,第五伦在马援面前是不用的,只小心珍藏着,一个人时取出来擦一擦。
交到马援手中后,仍如崭新,却见矮鞍上银勒金涂,鞯则文罽玉缨,外加短辔长鞦,一应俱全。
“好鞍啊,伯鱼从何处得来……”
马援话停了,且慢,怎么有点眼熟,像极了自己当年请人制得,送给女儿的那副呢?
又翻转过来,一看内侧铭文,好家伙,这哪是像啊,明明就是!
马援只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了,难怪家里来信说,第五伦经常派人往府中送去特产瓜果之类,对她颇为照顾。
我拿你当兄弟,你就这么替我照顾女儿的!?
这年头的女子,尤其是高门大户的士族淑女,若送一样东西给男子,那意义可不一般。
马援一对卧蚕眉皱起,丹凤眼瞪向第五伦,也不知是该喜、该怒。
又想起第五伦与自己在贺兰山前的对话,思虑百转,念及此事的深意,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自己究竟该骂,还是该笑。
第五伦倒是坦然面对马援,毫无心虚。在新秦中这段时日,他亦与茂陵马府书信不断,可比马援勤勉多了,有时甚至当着马援的面写。让你不顾家,被人偷了吧,活该!
良久后,马援只道:“君游,你且先出去一趟。”
万脩就没搞明白发生么何事,怎么看着马援的架势,是要和第五伦打一架,伯鱼这小身板,绝对打不过他,怎么办?
万脩挠挠头,想劝也不知该从何处劝起,马援才又道:“你弓术好,出去替我……不……”
“是替伯鱼,打一只雁来,他用得上!”
第118章 地皇二年
“眼看就要寒冬腊月了,上哪给汝等打雁去?”
马援的要求可把万脩难倒了,这时节,候鸟的都飞往南方过冬,哪还能打雁?万脩只能发动士卒到处找,最终在一个农户里,买得一只因翅膀受伤,被捉来与大鹅养一起的公雁。
家雁也是雁,婚姻六礼第一项“纳采”总算能顺利进行,万脩还被第五伦恳请,客串了一把媒妁。
条件有限,太多繁文缛节就不讲究了,马援板着脸接过第五伦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雁,说道:“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也,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逾越也。伯鱼,你能做到么?”
“唯,伦敬受诺!”
第五伦秒懂,这以后,他再也不能直呼马援的字了,好亏啊。
“丈人行。”第五伦如此称呼,马援却没答应,总觉得别扭。
在此之前,马援看第五伦怎么瞧怎么顺眼,可今日,却是怎么看怎么来气。
稍后马援便与第五伦、万脩辞行,他要赶在第五伦之前南下。
临行前只嘱咐第五伦道:“伯鱼回了常安,挑个好日子,再带只雁来我家。”
这当然是让他执行婚礼的第二道程序,问名了,而婚姻六礼,便有五道要用到雁,还不能一雁五吃,得分开送。
之所以急着回去,一来马援作为家中老幺,也不是族长。家族联姻的大事,他得去跟两位兄长通气。第五伦那“大志”是绝不敢说的,马家作为新朝新贵,二兄三兄都是忠君之人,起码现在还是。
其次,马援决定再做一件“兴至而行”的事,他要把长女的母亲,也就是妾室升为正室,往后马援就是有妻之人,而马氏淑女也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女!
“第五伦此子奸猾得很,可不能让吾女因身份而受他气。”
……
第五伦追不上马援单枪匹马的步伐,才出军营障塞,他就被拦住了。
上个月被胡虏破坏最重的廉县,众人得知第五伦要走的消息后,三老豪右带头,上千人来到障塞外挽留,不舍得他走。
一时间竟至老弱相携号哭,拦着第五伦的车乘,老小攀车叩马,啼呼相随,以至于日行不过数里。
甚至有人十分赖皮,也不管地上积雪,当道而卧,队伍只好停下。
父老们都朝第五伦作揖:“胡虏在侧,庸将不能抵御,愿乞将军复留期年!”
第五伦知道,廉县人担心自己走后,胡虏再度入寇,官吏皆如梁丘赐等贪生怕死,不肯相救,他只在车上朝父老们拱手:“新秦中民风,素来彪悍,民风好武,多出将帅,子弟皆能乘马、射箭,汉武、汉宣之世,常充当羽林,或随将军们北上击胡,使得单于远遁,不敢南望。”
“先前胡虏趁虚而入,不过是因为这数十年来武备松弛,以胡虏右部之众,尚不如新秦中四县,何必畏惧。”
“我的部下会留在这,候望精明,一旦有警必提前燃起烽烟,而百姓也可随士卒修习五兵,汝等不但是卫国,也是保家!”
匈奴虽然休养生息恢复了国力,但远不如冒顿、老上之世那般强盛,举国入侵不容易,小股胡寇,本地人只要重拾武德,又有万脩、第七彪组织,完全能将他们打退。
廉县人见挽留不得,只好放行,倒是父老端着温好后的大碗黄酒过来,说天寒地冻,路上寒冷,请第五伦饮了暖暖身子。
第五伦来者不拒,端起碗就喝了个精光。
在上河城过了夜,与下个月才南下的窦融把酒言欢,次日出城抵达大河边,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拦第五伦的,却是几对新人,且说自从第五营率部渡河击胡后,昔日对士卒提防甚重的新秦中百姓,也渐渐转变了态度,信了他们是“护民之兵”,过去农户视猪突豨勇为迁虏兵匪,现在见到士卒路过,却能主动喊他们喝口水。
更有一些还单身的当百、士吏就此解决了终身大事,第五伦按照承诺,军中只要有和本地姑娘成婚的,媒人自己找,聘礼第五伦负责出。有人选择入赘,因为他们过去是奴隶,连姓氏都没有,有人则自诩“第五氏”。
上河县遭胡灾后失去丈夫的女子很多,越是边塞,礼仪纲常就越是松散,为了让自己和孩子能活下去,前夫死后月余就改嫁的大有人在,跟着万脩解救里闾的那些士卒成了香饽饽,这其中也有几分“报恩”的意思在。
第五伦只要有闲暇,是会替士卒主婚的,今日听闻他走,几对近期要成婚的新人便将日子提前,在冰封的大河边等来第五伦,衣着简陋的新婚夫妇恳求道:“将军待吾等大恩,敢请饮一盏喜酒再行!”
这酒能不喝么?不能,第五伦留了几份厚重的礼钱后,又痛饮三大盏。
黄酒这玩意别看度数不高,喝猛了却上头,在冰封的黄河上慢悠悠走过去时,第五伦已有些眼花耳热。
岂料到了对岸后,还有更大的阵仗,更多的酒在等着自己。
远远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黑压压一片,竟是数千百姓,廉县、上河两地居民还是自发组织,那特武县就是官方带头,从县宰到尉、丞,真正号召他们的人则是张纯。
张纯作为县中父老代表,远远就带着族人和乡亲们唱道:“桑无附枝,麦穗两岐。伯鱼为政,乐不可支。”
又带头击节唱:“邑然不乐,思我第五。何时复来,安此下民!”
这不是诗经,而是百姓的相和歌,等到近时,张纯带着特武人上前相迎,说道:“将军驻扎特武这大半年,不但外逐贼寇,西击强胡,还清廉仁贤,举县蒙恩,如今辞去,吾等受泽之人,岂能不共报恩德?”
说着就上了大手笔,本地豪强一起凑了捐赠的牛马器物,价值数十万,望将军笑纳。第五伦当然不能要,只婉言相谢,一无所受。
既然有价值的东西不肯要,那张纯就上无价的:“前朝汉宣帝时的丞相于定国,他父亲于公为东海郡县狱史、郡决曹,决狱公平允当,即便是遭到惩治的人,只要是判决出于于公之手,都不衔恨。以至于郡中为之生立祠,号曰于公祠。”
“吾等欲效东海于公之事,也在县中大河边上,为将军立一祠,好让本地百姓世代记念将军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