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04章

作者:七月新番

自上次入寇后,边塞忽然又平静下来,想想也是,贺兰山以西多是沙漠戈壁,连羊都放不了,最近的大部落在四百里外斗地,若非上回乘隙而入,确实很难过来。

但第五伦只叮嘱万脩:“向廉县、上河城通报消息时,就说边墙常有胡骑踪影出没,只是隔着太远,才没燃起烽烟。”

万脩不解:“这是为何?”他恍然道:“校尉莫非是要养寇自重?”

“这只是其一。”

第五伦道:“人都一样,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

“上次入寇,不就是承平六十年,安逸太久的结果么?哪怕与塞外开战,仍想着胡虏已经太久没有来过,心存侥幸。结果被一群牧民捅到大河边,奇耻大辱。这数月来新秦中好不容易才重拾武备,知耻后勇的子弟踊跃加入第五营,训练骑射,绝不能让他们再松懈下来。”

万脩应诺,第五伦又问他:“文渊何在?没同你一起回来?”

“文渊这几日爱上了燧卒的日子,此刻不知在哪个燧上蹲着。”

“他也不嫌冷,我这屋里的炕不暖和么?”第五伦骂骂咧咧,总觉得最近马援在故意躲着自己。

经过大半年相处,第五伦已经认定,马文渊,就是能出将入相的大才!

马援有文化、读过兵法,分明是士族子弟,却能自己上山下乡,放过马牧过羊,深知民间疾苦,又当了几年官,将新朝上上下下的问题看得透彻。来到边塞后,白手起家能聚起一支队伍,跟着第五伦替天行道以来,一斩汝臣,二斩卢芳(存疑),都行云流水。

而据第五伦观察试探,马援虽然对朝廷极度不满,却也没太大野心,第五伦对他发号施令也愿意听,属于走一步看一步那种……

第五伦揣测,大概,是在等一个明主吧。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都一起干了这么多提脑袋的勾当,对彼此的性情也琢磨得差不多,第五伦自以为是水到渠成,遂于上月在贺兰山前吐露心扉。

虽是发自肺腑,但他话语里,仍是捡着马援可能爱听的说,连自己磨刀霍霍向豪强的打算都没提,只欲拉他入伙。

结果却没有想象中的虎躯一震、纳头便拜。

马援就没答应,这家伙的心思看似粗犷豪爽,实则细腻。

第五伦事后一思索,发现马援的回复看似诚恳,话里却全是套路。

他重提当初细柳亭之事,一来是对第五伦表示钦佩,前后相隔两载,二人算是有了一个身份的调转。

而这话里还带着话:“伯鱼啊,我当年约你同行时,你都犹豫了,兹事体大,不如让我也犹豫几天,仔细想想再给你回复!”

结果一拖就是逾月,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舔狗追求女神,人家不拒绝也不答应,就搞暧昧,把你当备胎,真是罪大恶极!

不过,这几天第五伦日思夜想,觉得自己还是太着急。

“只顾着琢磨马援本人,却没有想他背后一整个家族的态度。”

这时代,除非是扬雄那种五代单传的奇葩,人都要与家族联系在一起,割不开,斩不断。

第五伦差不多摸准马援的顾虑了:“当年马援私放万脩,与他亡命江湖,之所以那么痛快,是觉得这只是小罪,不至于连累家族,可以凭个人好恶行事。”

“而我吐露的志向太大,谋逆造反啊,一旦事有不妙,就是灭族的代价!他不敢轻易承诺。”

再者,马援的二哥马余,官至中垒校尉,大新中央军北军中流砥柱。

三哥马员,增山(上郡)连率,就在第五伦老家列尉郡北边,堂堂两千石,手握一郡军政大权。

只论数量不看质量的话,第五氏加上第五伦的实力,大概只有马氏十分之一吧。

所以,你凭什么让人一大家子入伙做小呢?

说白了,就是第五伦资本还不够,也难怪马援犹豫。

“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说服。”

“我没法轻易说动马援。”

“马援也不能简单说服他的兄长们助我。”

看来光谈志向聊理想是不成了,还是得利益捆绑啊,绑也得将马援连带马家,拉上贼船!

第五伦也想通了,宽慰自己道:“没事,后世有三顾茅庐,我也能效仿之。”

“大不了,就三顾茂陵马府嘛!”

第五伦将干柴扔进烈火里:“我拿不下你,还拿不下你女儿?”

第五伦这边要顾别人,却不料有人反过来顾他来了。

门扉再度被叩响,受不了塞北天寒,冻得流涕的张鱼进来禀报:“宗主,窦校尉来了!”

……

自从前日气温骤降,第五营的亲卫队都披着厚实的皮裘,在屋内烧炭饮酒取暖,却还是难以摆脱无缝不入的严寒。

北风卷地白草折,今日天气依然糟糕,彤云密布,天上的飞雪还没停,风好像是抽打过来的鞭子,刮得人脸皮生疼。

跟第五伦来到障外等待窦融时,第七彪不禁骂道:“这鬼天气,窦融来作甚?他不是与校尉平级么?还都封了男,吾等何必来迎。”

第五伦却不答,常安距离新秦中太远了,朝廷的正式封赏还没到,他这校尉毕竟带这个“假”字,比不得窦融这真货。

再者,第五伦对窦融还是比较尊敬的,因为这支“友军”,和他们过去痛击的那些妖艳贱货都不一样。

梁丘赐在第五伦的小本本上最初打了“?”,在一堆恶狼中,他已经算难得的“好人”了。

而窦融,则是大大的√!

第五伦听说,窦融的部队在鸿门大营时就独树一帜。窦融也吃空饷,但多得的粮食衣物,自己丝毫不留,统统下发。允许司马、军候等人拿点好处,但大多数能够发到士卒手里,这使得窦融的军队是那几个月里减员最少的。

大军开拔时,窦融利用自己平陵豪强的家底,又用车载粮食和饭菜,让猪突豨勇们食用,又救了不少人性命。

前往朔方途中,就廉丹那军纪,也没少虐民,可窦融主动殿后做踵军,一路上没有对民众有太大冒犯。

等到奉命南下新秦中时,窦融坐拥满编的五个营,也不让士卒践踏田亩,若有违反,他虽然没割发代首,但直接掏钱留下了,比第五伦这舍不得钱之舍得头发的穷鬼大方多了。

更神的是,第五伦初来此地,带着士卒种苜蓿,而窦融也错过了宿麦的播种季节,就让士卒们在空地上种豆,这也是个不止要破坏,还想搞建设的主!

他又在灵武修复沟渠,拜访各家豪右,抚恤里闾老弱,反正第五伦做过的事,窦融全干了!

所以第五伦对窦融,是又敬又防。

不管是作伪还是如何,在这烂透了的世道还能不作恶,已极不容易,对这样的珍稀动物,有一个算一个,第五伦发自内心敬重。

至于防……这窦融看来志向不小,一副要在新秦中长期屯田的架势,想抢地盘?真是前脚才驱一狼,后脚就来一虎。

第五伦只觉得,自己头顶冒着一个斗大的“危”!

可他又没奈何,先前不主动分功给上峰嫡系窦融的话,廉丹虽不好颠倒黑白,让第五伦成为韩威第二,却能让他什么都捞不到。

眼看窦融带着一队人马,顶着风雪抵达障外,第五伦也上前数步迎接。

“窦校尉!”

“伯鱼!”窦融一骑当先,过来后下马朝第五伦作揖:“你我乃是同僚,又都是关中人,平陵距离长陵不远,也算半个乡党,不必太过生分,唤我字即可。”

“周……周公。”这字有点厉害,第五伦可不想喊多了晚上梦到窦融那张老脸。

第五伦道:“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周公何以远来,莫非是灵武县出了事?”

若不挑着这种天气来,岂能显示出自己的殷勤爱才之意呢?窦融大笑:“听闻伯鱼近来在向豪强、富户购买裘衣以使士卒分穿御寒,正好我部辎重多,便匀一些给伯鱼。”

第五伦恍然,暗道:“这是给我部送温暖来了?”

窦融说着一拍手,身后几辆大车拉着羊裘过来,真让第五伦动容——面色诧异故作感动的那种,只按照惯例,连连推脱。

“周公军中也没法做到人人都穿,并不富裕,我岂能无劳受惠呢?士卒们几个人穿一件足矣。”

窦融将第五伦的手推了回来,认真地说道:“诗不云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我与伯鱼奉皇命驻于新秦中,共御匈奴,与子同仇啊。伯鱼在前御胡,譬如唇,我在后为援,犹如齿。齿岂能只顾着自己的温暖,而不顾唇的彻寒呢?收下,一定要收下!”

这人很会说道,第五伦只能接下好意,除了羊皮裘和冬衣外,窦融还带来了酒,让第五伦分予士卒们饮了御寒。

总觉得和自己平素对属下的推衣推食太像了,第五伦邀约窦融入障详谈。却见窦融左顾右盼,看着第五伦布置的防务器械十分激赏,等进入暖洋洋的屋内,窦融一看这儿摆着煤炉,便慨然长叹。

等第五伦问他何故叹息时,窦融才道:“也不怕伯鱼笑话,多少年了,一看到石炭,我就涕泪欲下啊!”

第116章 不愧是你!

“炭窑塌陷时,上百名炭工都死于非命,只有吾祖少君侥幸得以生还。”

窦融絮絮叨叨说着他七世祖窦广国小时候被人贩卖,沦为挖煤奴隶,差点被黑煤窑塌陷给埋了的事,那是平陵窦氏的起源,两百年前也是汉家外戚。

不过自从汉武帝后这支家族就没落了,到窦融这一代重新崛起,成了新室新贵。

你祖宗没遇上我这么有良心的煤老板啊,第五伦嘴上应道:“这说明章武侯自有大运庇佑。”

窦融笑道:“非也,只因是年小力弱,争抢卧位时被排挤到了窑外,才得以侥幸生还。”

窦融只低声对第五伦道:“伯鱼莫非还在怪我抢功之事?”

第五伦忙道:“周公何出此言,以我一营区区数百之众,岂能令数千胡虏退却?确实多亏了周公及时南下,若换了其他校尉,路上拖延数日,后果不堪设想。”

窦融叹息:“但我分了伯鱼之勋是事实,更始将军还将梁丘赐旧部分予我来管,融心中有愧啊。”

“但伯鱼勿要担忧,我已经上书大司空,陈述了伯鱼功绩,希望他能在朝廷封赏时替伯鱼美言几句。”

先送温暖、攀同乡,然后讲故事拉近与第五伦的关系,如今更开始搬出背后势力,招揽第五伦了。

第五伦已经察觉窦融之意,这家伙莫非也看上了新秦中?

“有靠山了不起啊。”没错,就是了不起,第五伦心里酸酸的,他这后娘养的杂牌军真是惨。

三板斧下来,窦融觉得已表诚意,也不需要第五伦承诺什么,眼看外面风雪已停,便辞行出障,只在临行时对第五伦道:“素闻伯鱼爱兵,我也爱兵,伯鱼屯田,我也屯田,你我凡事每每不谋而合,志向也相近,真是相见恨晚,若是日后能长久共事,还望伯鱼能多多指点。”

言罢告辞而去。

回程的路上,窦融心情极佳,亲自来看了一趟后,他认定,第五伦确实是边塞良将之材,将残破的边墙烽燧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天下,也酷似一座不知何时可能倾覆的炭窑,一旦崩塌,满朝文武都得压死。”

“而我也该学学吾祖,稍稍往边缘睡点,看似冷些,实则更加安全。”

大司空王邑已经回信,说窦融赏爵升官,已经板上钉钉,他留守新秦中的计划已成大半,而不出意外的话,第五伦应该能做窦将军手下一校尉。

“伯鱼凡事每与我同,又素有名望,颇得新秦中人爱戴。若能得他辅佐,修兵马,习战射,外御羌胡,内修仁政,我保全宗族于边塞河西的计划,岂不是更易成功!”

……

时间转眼到了十一月底,眼看地皇元年就要过去了,来自朝廷的封赏,也终于抵达边塞。

出人意料,这次来替皇帝行赏之人,除了宫里的黄门外,还有位侯爷:展德侯王飒(sà)。

对此人第五伦当然一无所知,但提起王飒的姑姑,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汉元帝时和亲匈奴的王昭君。王昭君成为汉匈和睦的象征后,她的家族也飞黄腾达,到王莽时,更封昭君兄子二人为侯,一个叫和亲侯,一个叫展德侯,派遣他们往来匈奴,算是朝中主和派的代表。

展德侯王飒曾两度前往匈奴,对边境十分熟悉,使至塞上后,第五伦和窦融渡河到特武县拜见王飒。

这场举国之力闹闹腾腾的北征,最后落得惨淡收场,韩威全军覆没,或言死,或言降,王莽派遣五威司命赶赴边塞调查。而纵观万里边塞,唯一的亮点就是新秦中的这场防守反击,好歹斩得“数千”胡虏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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