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不多久,顾娘子重新出来,与秦德威同坐在明堂上说话,主动询问道:“关于妾身这官司,不知秦小哥儿有何指教?”
秦德威做出胸有成竹样子,“你这家产问题,不见得一定要打官司,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有点疑惑想问问夫人。
例如你先声称为夫君守寡不就行了么?只要你还为夫君守寡,那家产就依然姓杨,实际上还是在你手里。拖得一天是一天,你再暗中慢慢转移家产就是,同族之人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顾小娘子轻哼一声:“妾身才不想守寡呢,也绝对不会做出守寡声称给别人看,谁爱守着谁守去。”
这个干脆利落的回答,让秦德威惊到了。现在从一而终的贞洁观念是官方推崇的主流价值,就算内心不想守寡,就算实际上改嫁他人,也不能如此轻易直白的否定守寡。
说到这里,秦德威又想起了那个社学同窗杨博,又问道:“还有种办法,就是从夫家过继一个儿子。”
顾琼枝依旧一口否定了这个思路:“那绝不可能,我要为自己活着,用不着弄一个自欺欺人的假儿子!”
秦德威顿时就来了兴趣,这似乎是个封建秩序压迫下的、自发觉醒的资产阶级女性啊?而且似乎已经摆脱了三纲五常的精神束缚,具备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识?
上辈子他看到的资料中说,明代中后期江南民间风气渐渐开放、思想活跃。果然是如此,这小寡妇如此特立独行,时人居然只是议论几句。
秦德威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自己的所作所为,岂不等同于解放这位已经觉醒的资产阶级妇女,让她不要被封建社会秩序所摧残。
毕竟面对强大的封建势力,都还很弱小的无产阶级要和资产阶级要联合作战,才能获取胜利果实。
具体地说,就是资产阶级出钱,无产阶级出力……
但是顾琼枝对秦德威的表现很不满意,开口质疑说:“小哥儿你就只有这些陈腔滥调吗?妾身请你来,并不是来听这些的。”
秦德威很淡定的回答说:“稍安勿躁!我如果不先弄明白你的心思,又怎么有的放矢、对症下药?现在你把原先的状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顾琼枝就将旧状书掏了出来,并递给秦德威,就是被县衙驳回的那一份,上面还有判词。
状书按照规定格式,不允许写太长,短的只有几十个字。
秦德威扫了几眼,就看完了。随口点评道:“这是谁写的状书,简直就是浪费笔墨纸张啊,居然去告族人争产?”
“这是妾身自行书写的,哪里不对了?”顾娘子非常不服气,“不就是要打家产官司吗?不这样告,还能怎么告?”
秦德威用怜悯的眼神扫视过来,让要强的小寡妇有点恼火。这眼神让她想起刚才在衙门口那里,秦德威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其他状师的,像是看傻子一样。
如果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就当场解雇这个状师!请状师是来帮忙打官司的,而不是被秀智商优越来的!
她实在搞不懂,这么一个穷逼破落的小少年,哪来的那么大优越感!好像是庙里神明,看着凡间烟火一样!
所幸秦德威没有挑战甲方爸爸的耐心,及时给出了解释:“听说过一句话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种家产纠纷,是那些官老爷们最烦的案子了,除非其中能有特殊利益和好处。
这样的案子,实在是容易吃力不讨好,最后两面不是人,还容易坏了官声口碑,又是何苦来哉?
而且这种案子就算判了,原告被告不服气的也比比皆是,很容易产生继续上告的后果,对官老爷们而言都是平添麻烦。别忘了,南京城里就有刑部和都察院,上告实在太简单了,连出城都不用!
所以官府稳妥的处理办法就是矛盾下移,将这种案子交给乡、里、坊、厢和宗族,自行去调解纠纷,无论结果如何,与官府无碍。
所以你现在懂了吧?为什么县衙会将你的状子驳回来?告状也是一门学问,里面的道道多了!”
秦德威侃侃而谈,让小寡妇哑口无言,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么?愣了半天后,小寡妇不耻下问的说:“那你说,应该怎么告状?”
秦德威环视四周:“你那些族人,没少跑来闹事吧?甚至还在这厅堂里大闹过?”
顾琼枝点点头,苦笑着说:“确有此事,夫家那些族人浑然不讲道理,只顾得恃强逞凶,屡屡上门欺凌妾身。”
秦德威拍了拍桌子,“那不就得了?你应该告他们入室抢劫,打砸门户,别去告争夺家产!”
这次不用等雇主询问了,秦德威主动解说:“人命、强盗、歼淫乃是本朝刑律三大重罪,你拿这些罪名告上去,县衙不可能不理,不然等于知县公然渎职。
只要官府立了你的案子,那自然就能引出他们抢夺家产的恶行,你打官司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顾琼枝疑惑的说:“这样的重罪很难告成吧?”
秦德威毫不在意:“就算告不成也没事啊,他们上门闹事是事实,只是春秋笔法往严重里说,并不算你诬告。
而且你的目的不是保住家产吗,重罪告不成就告不成,但却能牵扯他们的精力,把战火烧到他们身上,让他们顾此失彼。”
说着说着,秦状师灵感迸发,摩挲着下巴再次看向小寡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按照规矩,状书写的越凶险越好,罪名越狠毒越好,唯有如此,才能让官府不敢轻忽。
方才强盗罪名已经有了,不妨再加点更严重得罪名?比如歼淫未遂?反正情况到底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你就指控那些人意图污辱强暴你!不死也的扒他们一层皮!”
小寡妇满脸通红,感觉十分怪异。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少年,在这跟自己一本正经的讨论歼淫啊强暴啊什么的,他就不感到羞耻吗?他真的不是故意调戏自己?
“算了算了,不要这样。”顾琼枝实在扛不住了,连连否定了这个提议,她可没那个脸皮。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看了眼小寡妇,明明很严肃的律法专业讨论,她脸红个什么?
不过既然雇主不同意自己的意见,那就没办法了,如果不能尽善尽美,总是有点遗憾。
秦德威总觉得意犹未尽,状子的力度还是不够,他又环视四周,看到旁边婢女后,再一次来了灵感:“要不然,再加一条殴伤家人?”
顾琼枝顺着秦德威的视线,看向小婢女,耳中听到秦德威继续说:“你把她打一顿,弄点鼻青脸肿的外伤,全都栽到上门闹事的人身上,你看如何?”
小婢女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恨不能抄起旁边梅瓶,狠狠砸到这小少年的脑袋上!
顾娘子哭笑不得,这请来的小状师简直太走火入魔了吧!
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专业的,也不知道区区十二岁年纪,为何懂得如此之多。
第七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状告为抄家灭寡事:夫死半年,骸骨未冷,横遭强梁!
叔公杨奇,首倡奸谋,同族蜂起为强盗,虎噬狼吞。强闯妇人内宅,打砸故夫灵位,夺物占产,罄卷家财,胜如血洗。
极冤极苦,走投无路,泣血上告!”
秦德威提起笔写状书,一气呵成,吹干墨迹,满意的点了点头。
心里又不禁唏嘘感慨,明清司法制度史这种专业,本来真是屠龙之术,不想今日居然派上了用场。
这时代的状书风格,其实有点像后世的“震惊体”,在一定格式范围里,怎么耸人听闻怎么写,不然怎么能引起“读者”的关注?
状书中间正文不得超过两行,每行不得超过三十字,这个格式据说是王阳明规定的。
没错,就是那个在后世几乎活成了神话的王阳明,但他老人家在去年就去世了。
如果秦德威早穿越一年,说不定还能跟这位神话人物讨论下什么叫主观唯心主义。
说起来,近些年去世的人文名家有点多,除了王神话之外,复古派文坛大佬李梦阳上上个月挂掉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前几年挂掉的……
只有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还在以六十岁高龄坚挺着,一直坚挺到了九十岁。
同在江南,时间还多着,秦德威应该有机会能认识文征明,如果苏州人文征明肯承认南京也算是江南城市的话。
对了,还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超级大才子杨慎,本来注定成为当代文坛领军人物。可惜前几年已经被发配云南,享受永不赦免的超高端政治待遇,一辈子诗与远方了。
虽然杨大才子的寿命也还能坚挺三十来年,但秦德威这辈子只怕是见不到了,除非也被发配几千里去云南。
而历史上的下一个公认文坛领袖、金平莓疑似作者王世贞小朋友此时还在穿开裆裤呢。
所以胸怀锦绣之秦德威,虽然尚未借鉴后世诗词成名,但已经提前有点无敌寂寞的感觉了。
忆古思今,秦德威负手遥望西南方向,悠然叹道:“杨慎不出,天下英雄谁敌手?”
顾琼枝看着突然陷入梦游状态的小状师,忍不住蹙起眉头,到底还行不行了?
她借着身高优势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你醒醒啊!你怎么大白天站着也能发梦?”
放飞的畅想被甲方爸爸强行按下暂停键,秦德威不得不回归努力恰饭的现实生活,将状纸递给了顾琼枝。“你来看看,然后署名画押。”
小寡妇看了几遍,也只能是大写的服气。相比之下,自己先前自己写的状书简直平淡乏味,业余和专业差距太明显了。
“真不用加上歼淫、强暴、污辱等字词?也不加一条殴伤家人?”秦德威意犹未尽的再次问道。
没有枕头和拳头的文字,就像是炒菜不加盐啊。
“真不必了!”小寡妇害怕秦德威走火入魔,赶紧在署名上画了押:“这样就很好!”
按照官府规定,代写状书的人也要署名,秦德威就有点犯了难。
他内心自我认知是个读书人,很想署名为学生秦德威。但很可惜,他不可以。
状子是写给县尊看的,只有县学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才有资格自称为学生,这是上下尊卑的规矩。
大明嘉靖九年的秦德威又算哪颗葱,敢自称学生?遇上讲究规矩的官员,一顿惩戒板子是少不了的。
罢罢罢!梦想称霸全国文坛的秦德威不甘心的叹口气,提笔写上署名——小学生秦德威。
叫小学生就相当于叫小秀才,就像小关张绝对不是关张,小诸葛也绝对不是诸葛亮,区分还是很明显的,应该不会被看作是谮越冒充。
十二岁,小学生,没毛病!
县衙每逢二、八放告,每逢三、九审案,在下一个八日之前,只要把状子投进县衙就行了,暂时没有其它事情。
“审案之前,我只需再来一次,说说代理你上公堂的事情。”秦德威一本正经的叮嘱说:“期间你要谨守门户,少惹是非,尽量不要抛头露面,安生在家里,等着我啊。”
“妾身晓得。”顾琼枝点点头,下意识地回应说。
不对!有古怪!小状师这些话虽然都没错,但似乎很别扭!
顾琼枝忽然反应过来了,小状师的口气竟然很像是要出门的夫君叮嘱妻子?所以这又是故意调戏自己?!
秦德威一边说着,一边频频抬头望天——此时春日当空,挂在南天的中央。
这暗示已经很明显了,都已经是大中午了,还不管顿饭吗?不是他馋嘴,但这有钱人家的午饭,总比穷叔父家的午饭好吧?
他还有用,不能翻脸,不能翻脸,被调戏的小寡妇一边默念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处境。又问道:“那如果有人再来家里闹事,又当如何?”
秦德威不耐烦的回答说:“我住处很近,你派个人过来告知我,我帮你解决就是。”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频频望天,这太阳似乎稍微往西边偏移了一点,真是饿死个人了。
小寡妇对秦德威的这个回答很是怀疑,如果几个汉子闯家里闹事,一个十二岁小少年又能顶什么事?打得过对方吗?
“我带着衙役叔父一起来!”秦德威没好气的回答。困和饿的时候,情绪最容易暴躁,秦德威现在就有点这样趋势了。
他又看了看天,再不管饭,太阳就歪到西头去了!
顾琼枝终于没有问题了,喊了婢女到跟前,似乎准备交待午饭的事情,隐隐约约能听到“巷口饭铺”、“二钱银子的席面”等言语。
秦德威默默把二钱银子换算成了二百块钱,很可以了!足够丰盛!感受到了甲方爸爸浓浓的诚意!
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动静,有人拍着大门喊叫着什么:“威哥儿在里面吗?色是刮骨钢刀,你还小呢,要把持住啊!”
秦德威听出来了,这是叔父的声音。估计是叔父在县衙看不见自己,就打听着找到这里来了。
“这又是谁在外头胡言乱语?”小寡妇快气炸了。秦德威尴尬的一言不发,快步走过去开了大门。
大门外秦差役猛然见到大侄子,又迅速的打量了下,见秦德威衣服还算严紧整齐,便松了口气。
“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赶紧跟我走了。”秦差役拉着秦德威走人。
秦德威无语,叔父这一搅和,那二钱银子的席面就没了!在平均月薪一两多点银子的时代,二钱银子席面可不是一般人能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