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我有确切消息,北面河道还未完全畅通,过了德州无法行船,除非你换陆路。
不如就在聊城歇几天,你也不用着急,河道通航就是这几天,不会等太久的。”
秦德威顺势就问道:“我去京城,是为了一位故人的事情。去年十一月被下诏狱的屯部冯恩冯大人,不知寇兄可曾听说过?”
文人有很多黑话切口,屯部这个读音似乎很羞耻的单词指的就是工部屯田司。
寇公子诧异的看了眼秦德威,大概是不能理解,秦德威为什么会为了冯恩千里迢迢的北上。
按照他的价值观,就算有点香火请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吧?
“君真乃义士也!”寇公子先是顺口捧了一句,然后才说:“冯大人的事情,京城官场里都知道的。
家父去年年底离京时,听说圣上有旨意到锦衣卫,如果开春后还审不出什么,就将冯大人从锦衣卫诏狱转入刑部大狱。”
这个最新变化,秦德威还真不知道,若有所思的问道:“只听说从刑部转入诏狱的,这次居然是从诏狱转入刑部,真是圣上的旨意?”
寇公子点了点头:“当然是圣上的旨意,反正天威莫测,我是看不明白。”
又赞道:“冯大人真是条硬汉子,听说在诏狱里经拷打也死不认罪,我看开春后真会转入刑部了。”
就这么一条信息,让秦德威陷入了深思。
对于当今嘉靖皇帝的了解,秦德威可能比所有人都透彻,应该如何分析嘉靖皇帝的想法,秦德威也是有自己方法的。
五百年后网上,经常出现“脑补过度陷入阴谋论”这种讽刺说法。但是对嘉靖皇帝心思的揣测,却恰恰就需要脑补过度,怎么往阴谋论里琢磨都不过分。
冯老爷这封奏疏,内容无非就是把当朝大臣毁誉参半的点评了一遍,然后突出骂了三个重臣。
至于让嘉靖皇帝如此大动肝火么?甚至还发出了“非议大礼”和“仇君”这样的观点?
所以秦德威一直有个猜测,也许嘉靖皇帝想找个由头重新挑起“大礼”话题,撞上枪口的冯恩就是拿来利用的工具人了。
本来猜测也只是猜测,但从锦衣卫诏狱转入刑部天牢这种非常规行为,却隐隐佐证了什么,让秦德威觉得,自己的猜测也许就是真相。
锦衣卫诏狱是天子“私刑”,程序上和文官没什么关系,文官们在过程中可以装聋作哑。
但如果转入刑部天牢,由刑部官员来审理冯恩,那就等于是将文官卷进来了,变相逼着文官们主动表态。
嘉靖皇帝就想看看,群臣对“非议大礼”这个性质的表态,顺便看看有没有揣摩到帝心的可用之才。
如果秦德威说出以上猜测,觉大多数人都会迷惑不解,大礼议不是早已经结束了吗?皇帝重新挑起这个话题,又有什么意义?
当年皇帝死活不认道统先皇为爹,不肯过继到正房,非要认血缘生父为爹,然后主流舆论不同意,这就是大礼议。
血雨腥风的斗争这么多年,大臣们虽然口服心不服的,但已经拗不过皇帝了,早躺平认命了!皇帝你爱认谁就认谁吧,别耽误国家运转了!
但是秦德威却知道,大礼议这事儿还没完呢。大臣们以为皇帝只认回了爹就满足了?他还想把爹送进太庙并且补一个庙号……
想到这里,秦德威真想转身就走,回南京去!这事太踏马的水深了!
冯老爷你也太能耐了,上了个破奏疏,就被皇帝冷酷无情的抓来当工具人了!
彗星之后,大家都上了奏疏,为什么只有你这么秀?
如果想当工具人,老老实实在南京当不好吗?一个菜鸡,打游戏非要开地狱难度!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威难测(中)
燕地仍寒,早春料峭,从皇宫到各衙门,仍然没有从庆祝新年的气氛里清醒过来。
上上下下的大家都舍不得正月新年,没别的意思,就因为不用上班。
大明朝廷的假期实在太稀少了,一年到头也没几天休息的,正月新年是所有人都舍不得过完的日子。
乾清宫管事太监、御马监掌印、提督四勇士营、提督十二团营、提督上林苑海子关防、提督礼仪房并浣衣局、尚衣监西直房秦福秦太监一大早走出乾清门,深深吸了几口还有些冷冽的空气。
他喜欢这种有阴冷的感觉,非常契合自己的心境。
作为乾清宫管事太监,秦太监已经不用亲自动手贴身侍候皇帝了,主要负责牵头抓总。但每天的第一项工作仍然是,等皇帝醒来后第一时间觐见皇帝。
觐见过程中,会领取今天的口谕,安排好皇帝日程上的大小事务,特别是安排好皇帝身边的侍候人选。
把上面这些事情布置完毕后,秦太监就会像现在这样,从乾清宫出来,去处理其他差事,主要是御马监那边的。
等到晚上,秦太监又会回到乾清宫直房休息,这是乾清宫管事太监的特权。按照宫里规矩,同时还会有一名司礼监太监轮流到乾清宫直房值班。
近两三年来,秦太监的每一天大体上都是这样过的,今天看起来也不例外。
站在乾清门外,秦福略略思考了下今天的其他工作,就要抬步向西去内校场,却看到有个太监从远处趋步过来,并对着自己招手。
逆着清晨阳光,秦福从身形就认出来了,来者是内官监太监高忠,目前主要职事是负责宫里的工程建造,干的还不错,皇帝很满意。
这几年皇位稳固后,皇帝渐渐的开始沉迷道法,然后开始在宫里大举修筑配套建筑殿宇,都是高忠来负责的。
宫禁之地,不可大呼小叫,高忠一直到靠近了秦福,才低声开口道:“秦哥教我做事!”
论起岁数,高忠其实比秦福大三岁,但就心甘情愿的喊秦福为秦哥。
秦福淡淡的问:“又怎么了?”
态度虽然冷,但却主动问起事情来,没有故意回避。
高忠早习惯了,不以为意的连忙说:“皇爷有大孝心,今年想要开始给太后修造新宫室,我心里就拿不定主意,请秦哥来说道说道。”
众所周知,当今有两个太后,一个是弘治先皇的张皇后,当然现在是张太后了。没错,就是因为一夫一妻,被无数新媒体文八卦的那个明朝皇后。
另一个太后就是皇帝的生母蒋太后了,当年只是在湖北当王妃,没想到儿子当了皇帝,便被接回京师成了太后。
秦福沉吟片刻后,首先说:“要修新宫室,肯定两个太后都要有,不可能只修一个。
不然太厚此薄彼,大臣那边过不去,而且皇爷脸面上也不好看。”
高忠就答话说:“修两处宫室不是问题,但这两处宫室怎么修才是问题,不知道皇爷是想修成一样的,还是高低有所区别?”
嘉靖皇帝是一个特别计较“礼”的人,如果两处宫室对比不合心意,那高忠日子就不好过了,特别是两位太后的地位很微妙。
其实两处宫室怎么修,关键还是看皇帝对两位太后的态度,皇帝对自己亲妈蒋太后肯定没得说,但皇帝对张太后的真实态度到底什么样?
想要直接试探,又是非常高风险的行为,窥伺君心惹怒了天子,直接被打死都有可能。
“谁让你去直接试探了?”秦福指点迷津说:“张太后在宫外有两个兄弟,都是以外戚封侯,想个法子利用他们不就行了?
通过皇爷对这两兄弟的态度,便能看出皇爷对张太后的实际心意!然后你如何修造宫室,不就心里有数了。”
“好主意!”高忠兴奋的说,对他们太监来说,能破解皇帝的真实心思,就是最大的政治资源。
当然秦太监肯指点高忠,也不是因为他是烂好人,而是因为他和高忠需要抱团,必须互相助力。
当年经过皇位交替之际的大清洗后,现如今很多当权的太监都是所谓的兴邸旧人。就是嘉靖皇帝还在当藩王时,兴王府里的那些太监。
比如司礼监太监张佐、黄英、戴永等人,以及年纪还不大,但肯定会被重用的前兴王大伴黄锦。
秦福和高忠虽然都受嘉靖皇帝的信任和重用,但却都不是兴邸旧人,当然就自动抱团结党了。
这两人里,秦福还好些,是今上登极以后才入宫的,宫内历史清白,天子亲自选用提拔出来的重要宦官。
高忠就差点了,他从小入宫,拜过干爹,是传统体制下培养起来的建制派太监。但在嘉靖初年这个特殊时间段,却有点前朝余孽的味道。
嘉靖皇帝一个外地藩王入宫,对那些盘踞在宫禁里、代代传承的老体系太监本能的不信任,高忠这样的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高忠想到自己的差事,不禁叹道:“为皇爷做事真难。”
想到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向来冷脸对外的秦福也难得说了句心里话:“陛下天威难测,在乾清宫如履薄冰,还是尽早寻求外放,以免招致不测之祸事。”
高忠忍不住问道:“如今各地已经裁撤镇守中官,你还想去哪里?”
对于政治盟友,秦福也没必要隐瞒,吐露心思说:“我看东厂就不错。”
理论上,总督东厂太监往往是太监体系里的第二号人物。
现在的东厂督公是毕云,也是一个前朝余孽,但却一直被嘉靖皇帝留用。别问原因,问就是帝王权术。
“对了。”高忠又说:“被罢黜的潘真托我传话,想求你在皇爷面前美言几句,看看能否重新起用。”
秦福冷淡的说:“重新起用他做什么?”
“确实没用,简直就是个笑柄一样的废物。”高忠也忍不住吐槽:“听说这潘真在南京时,竟然被一个秀才整治了。”
关于秦福当年是由潘真接引入宫的这件事,高忠假装忘了,只字不提。他只是略略奇怪,秦福为何对潘真如此寡情。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威难测(下)
与高忠说完事情,秦福就继续向西走。没走多远,路过养心殿门外时,远远就望见有两个大红绣衣的大太监站在大门里说话。
再走得近些,就看清楚了,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一个是司礼监太监兼东厂厂督毕云。
这两个位置,就是太监体系里名义上的头号人物和第二号人物,所谓的印公和厂公。
此时这两人正在争论着什么,看着像吵架,路过的小内监们没有停留的,全都低头趋步赶紧走人。
秦福这样地位的倒是不怕事,离近听了几句,原来是为了一个叫的冯恩罪臣吵架。
这个冯恩去年被下了诏狱,而司礼监先前传过旨,如果诏狱审不出结果,就把冯恩移交给刑部去。
诏狱虽然是设在锦衣卫镇抚司,但厂卫早就一体化了,锦衣卫实际上接受东厂领导,诏狱也是厂卫的诏狱。
所以过完年后,司礼监就督促东厂,赶紧把冯恩移交给刑部,然后复奏留档,这项待办旨意就勾销了。
至于冯恩最后怎么样,那跟他们太监就没关系了!反正别沾惹这个麻烦了!
但厂公毕云可能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进了厂卫的案子又移交给别人,这不是损害厂卫的威权吗!
所以毕公公不肯甘心,今天在养心殿大门把印公张佐堵住了。
“东厂这么多年,只有别处人犯送到诏狱,从来没有把人犯从诏狱往别处送的!”毕云大声说:“在我手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奇耻大辱!”
关键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会让别人怎么想?是厂卫办事不力?还是厂卫不行了?
张佐被毕云纠缠的十分不耐烦,“你们去年审到年底,也没审出个子丑寅卯,还留着人干什么?”
谁知道皇爷到底什么心思,也许就是皇爷看你们厂卫最近办事不太行,有意敲打你们!你毕云还想挣扎?
毕云又反驳说:“只是暂时没有结果而已,皇爷又没有定死期限,你们催什么催?怎么看着像是巴不得让我们早点把人交出去?”
张佐也怒道:“难道司礼监如何办事还要听东厂的?”
毕云忽然瞥见旁边有个看热闹的,立刻就把秦福扯进来,对秦福问道:“你来评评理!”
秦福并不是兴邸旧人,“前朝余孽”毕云觉得秦福至少不会跟自己对着干。
秦福先是对厂公毕云劝道:“归根结底,那是皇爷的旨意,老毕你和司礼监较劲没什么用。”
然后又对印公张佐说:“这事不只是厂卫的脸面,也是吾辈内臣的脸面。老毕心急情有可原,张爷也不要太不容情面了。”